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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父亲拜见了当朝首相,顺带还见到另一位宰相。从初衷来说,这一趟拜访,远远偏离了最初的目标。
韩璃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韩冈会出现在苏颂的家里,他确信,他的父亲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待的时候,也肯定没有想到。
这是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见哪一位宰相,这其中自有很明显的政治意义存在。家里最终选择了苏颂,可在苏颂家里,却撞上了韩冈。
同时遇上两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说的、该说的,自然都不能说了,这一趟的拜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韩璃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务失败的颓丧。
确切的说,在韩璃的眼中,他的父亲韩宗儒现在正沉迷在苏老平章赠与的还未发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务丢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在苏颂家里也是,乍见韩冈,韩璃震惊之后,便陷入了混乱之中。而他的父亲,却在几句话后,便跟苏颂、韩冈讨论起了绞肠痧之种种。
其实就是自家父亲现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来自于代州医学院的论文。
正是这篇医学论文,让父亲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嘱托,忘掉了与两位宰相之间的身份之别,与苏、韩二相热络的探讨起来。
众做周知,代州医院的前身是当年韩冈为河东帅,领军抵御辽国时的随军医院。代州医院附属的医学,从中培养出来的医师,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闻名,在金创、骨伤方面,可谓是独步天下。以至于京师的医学生们,想要从医学中毕业,都要到代州学习两年外科。
一名医学生想要成功毕业,按韩璃的了解,至少要五年的时间。然后才能进入医院,从驻院医师开始一路往上爬,最后成为翰林医官,甚至医官正——经过韩冈这位宰相改革后的医官体系,已经严密得仿佛科举,那种一贴偏方,治好贵人,就能得推荐为官的好事,韩璃近年都没听说过。
而在医学生学习的过程中,至少有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在代州医院用于练习剖开一具具尸体。
想想都觉得让人心中发毛,尽管是为了日后救人,如果解剖尸体能够救回更多条性命,就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还是蛮夷的尸体——代州医院平常用来解剖的尸体,全都是从黑山蛮那边购买而来,因为无法长途运输,只能把外科学习放在最近处的代州——完全无可争议。
但民间和士林,对医学解剖尸体的行为,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不同的看法。
毕竟都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韩璃过去听说过好几桩类似故事,都是说有人被谋害,他的儿子因为不想看到亡父遗骸被官府的仵作摆弄来摆弄去,干脆就不报官,回头自己找仇人报复。
即使是解剖的对象是夷人,也不是没有人觉得过分了。
甚至在民间的传闻中,代州医学院的学生们,甚至都像开肉铺的屠户一般,活生生的把夷人大卸八块,去研究里面的心肝肺。
“华佗、扁鹊,自此不足为奇了。”
韩璃突然听见韩宗儒一阵低低自语。
韩璃无奈的撇了一下嘴,无言的望着车窗外。
之前父亲与宰相们的讨论中,韩璃听到了许多,多多少少也能听得懂——如今的士人,没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学的,就是韩璃也在父亲和亲友的影响下,对动植物和矿石大感兴趣,尤其是各色矿石,韩璃特地用一间专门的屋子来摆放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珍品,医学方面虽无研究,可好歹常年订阅《自然》,自是有所了解。
说什么绞肠痧过去定义得太宽泛,现在给细分了,其中有一类,是肠子上的一个叫阑尾的部位发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时,肠子里的污物就会污染腹内,最后导致病人丧命。这样的病症,过去无药可治,除非肠子自己能愈合,然后流进府腹内的污物不会感染其他脏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现在,却已经有好几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开肚腹,把溃烂的肠子割掉缝好,再用干净的淡盐水清洗腹内,最后再将肚皮缝合起来。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一半以上,失败的几乎都是因为术后感染,如果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华佗在世,扁鹊复生,而且将会是一批一批的华佗、扁鹊。
对医学上的进步,韩璃不是不感兴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开再缝起,这本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成为现实,怎么可能没兴趣?只是场合和人不对。
其实能跟宰相谈得如此投机,是好事,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韩璃看见父亲能与两位宰相侃侃而谈,其实都有几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儿子,真正的宰相衙内,也不一定会被现任宰相记住姓名。而自家父亲,明明从未谋面,却能让韩冈这位宰相记得一清二楚。
但韩璃担心的是父亲回去该怎么向祖父交代,要说的话一句没说,要办的事一件没办,这要怎么交差?难道回去跟祖父说,今天拜访苏平章,不巧撞上了韩相公,就跟他们一起探讨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论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车!”
韩宗儒忽的一声大叫,把韩璃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揉着撞到壁板的后脑勺,韩璃就听见父亲的吩咐,“去问问有没有欧阳文忠公的文集。”
马车右方稍后一点的位置,正好是一家书铺,看起来规模不小。
韩璃对父亲的吩咐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下车。
书铺占地不小,各色图书种类繁多。
韩璃问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让打杂的小厮搬了一堆六一诗,文忠词、六一居士文集,等各色版本的欧阳修文集来。
在过去,士人的文集不是自己生前编纂,就是死后亲友代劳,但现在,多得是书商‘帮忙’,当然,绝大多数书局从来不会想到给原作者一文钱。
欧阳修的诗集、文集一向备受欢迎,故而在市面上,诸多版本纷杂,鱼龙难分。
真要分出版本好坏,内行看门道,外行就只能看价格了。
国子监版虽好,却不印个人文集。私家版本,最好的就只有新开张不过两三年的新华书局——背后有雍秦商会撑腰,又有宰相帮助——质量是一流的,校对印刷纸张无一不精美,故而这一家的书也是最贵,堪比国子监,不过在众多书局、书社中,只有这一家给作者分钱。
卖一本就有一本的分账。若是柳三变还在人世,都不需要妓。女帮他付酒钱了。而受到好处的士人,不要人吩咐,自己就主动校对,少了错讹,质量自然提升。
除了新华书局外,还有一个商务印书局,价格低得多,用纸用墨都是最低一档,只比揭帖稍强,与报纸相当,可架不住便宜,又肯拉下身段,经史子集从来不印,都是小说、志怪、传奇之流,还有从《自然》截取的文章,让人改成了最通俗的白话,拿俗体字印了,一向卖得红火。这一家书铺,商务印书局的一本本小册子,就摆在最外面。
韩家不缺钱,店主搬来的都是其他书局的版本,而且还都是节选,韩璃正眼没看直接让店家找新华书局出的文忠公集来。
当店主督促着小工搬来一套几十卷的大部头时,韩宗儒都从车上下来了。整个人急躁不耐,“怎么还没好。”
一看到已经搬了来,立刻又道:“第一卷给我。”
第一卷就是目录卷,韩宗儒一页页飞快的翻着,刷刷的声响,旁边的店主看得眉梢都挑了起来,这般重手,把书页扯坏了,价码立刻就要打个对折。可他又不敢说,明显就是官宦人家,有钱有身份,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翻书的手突地一顿,随即就丢下了第一卷,从全集中翻翻找找,抽出一卷来。
如今的书都有个好处,就是有书脊了,印刷水平高的书局所出品的图书,书籍上的小字也是清晰分明。
韩璃看得不明所以,看韩宗儒专注的神色,又不敢多问。
“果然。”
听见父亲低低的迸出两个字,韩璃就从侧面瞅着他手中的书,‘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很是眼熟的文字,似乎在哪里看过。
“回去,快回去。”
韩宗儒不顾黑着脸的店主,丢下书返身就回了马车
还没想明白的韩璃被父亲拉着,茫茫然的回到了车上,忽的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出处。
是《朋党论》!
当年范仲淹与当朝宰相吕夷简相争,引领了大半个士林,被吕夷简在仁宗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说他是结党。仁宗下诏禁朋党,欧阳修却对号入座,不打自招,写出了一篇朋党论。说小人无朋,而君子有朋,故而君子结党天经地义。因而惹得仁宗对范仲淹、欧阳修这一路连下狠手,全都打发出了朝廷。
要说欧阳修的政治头脑,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在家里,韩璃的父祖辈都没少拿欧阳修来告诫子弟,不要犯同样的蠢事,对于天子来说,小人党是结党,君子党也同样是结党,哪个得势都不利于天子的统治。
但自家父亲看朋党论作甚?
韩璃想不通透,但在他的父亲脸上、身上,信心是越来越充足,甚至拍着前面的壁板,催促车夫,“快点回府!”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6)()
韩宗儒回来的时候,韩缜、韩维仍都在后厅,没有出外,也没有见客,显然是在等着韩宗儒。
不待韩宗儒和韩璃行过礼,韩缜就迫不及待的追问,“是不是撞上了韩冈?”
章惇、韩冈等一干宰辅的动向,牵动着东京内外。韩冈到了苏颂府不久,韩维、韩缜就都得到通报,可那时韩宗儒早就出发,直到听了韩冈自报家门,才知道撞上了宰相:
“侄儿是没想到韩相公就在苏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话就没能说出来。不过侄儿跟苏、韩二相,聊得也算投机。”
聊得投机?
韩维、韩缜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韩宗儒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腹中确有锦绣,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谈,可见了外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倒不住来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见苏颂,只不过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从来没想过韩宗儒能与拜访的对象谈得有多投机。
韩维渐生怒,韩缜问道:“聊的什么?”
“代州医院的一项新手术,破腹治绞肠痧,论文刊载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韩宗儒日常摆弄花草虫鸟,韩缜、韩维多少都知道一点,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能与宰相共论的水平。
韩缜惊讶都露在了脸上。在自然格物上,苏、韩二相是世所公认的大宗师,能与大宗师共论,韩宗儒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会太低。
只是难知真伪。
韩缜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见宰相,不过三五句话就被打发了。十一这回可是让苏子容、韩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么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话,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吧。’韩璃腹诽道。
方才突然进了书店找这《朋党论》,是为了有所启发,还是重新温习了一遍,好用来说服祖父?
韩璃还真闹不清楚自家父亲是在弄什么玄虚。
但不管是什么用意,韩璃看得出来,祖父和叔祖那边听得更加用心了。
“此话怎讲?”
韩缜都没察觉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下意识的身子已经在向前倾。
韩宗儒慢慢的说着,就像他的动作一般迟缓:“儿子平日闲居乡里,偶尔分心于格物,亦曾在《自然》上发表过几篇劣文,不想就让苏、韩二相给记住了。”
还有三伯祖!韩璃心中叫道。做过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赞许何其珍贵,但他的父亲却跳过了,绝口不提,更是绕着弯子说话。
韩维不耐烦,“有话直说。”
韩缜瞥了兄弟一眼,语气更加温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说过,韩冈根基不厚,家世浅薄,一旦失位,便再无今日的煊赫。”
韩缜点点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说是公认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干累世簪缨的大家族,韩冈家族的底蕴就太差了。再传个两代或许会有所改变,但现在,把岳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敌人,韩冈根本是孤家寡人一个,看似鲜花似锦,一旦离位,立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有与他同休共戚的亲族。
“当然,”韩缜补充道,“西北方面,韩冈还能说说话。”
“关中能说什么话?”韩维哼了一声,“蓝田吕氏是什么家世?韩冈却偏偏与他们交恶。要不是他,吕微仲怎么进不了两府?”
韩缜不同意韩维的观点,“关中有一横渠书院足矣。还有河东,两广,韩冈曾经任职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过他在中原,河北、东南都是毫无根基,日后的大议会,还是以这几处为主。”他望着韩宗儒,“十一,你觉得有哪里不妥?”
“所谓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众寡。世谓韩相家世浅薄,但他还是有人的。掌握大议会,也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韩维韩缜基本上明了韩宗儒的意思,但还是难以认同。
韩维冷着脸,“就如你?”
韩宗儒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斩钉截铁,“正是!士人交往,要么诗文,要么风月,又或是经义。”
讨论经义这是在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后兴起的风潮,多是州学、县学中的学生相互切磋。
“但如儿子这般,不擅诗文,不擅风月,”
韩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风月他想擅长也擅长不了,以他这模样,哪位名。妓会看得起,过去随兄弟去青楼,他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又无望进学的,过去就只能留在家里,或是混迹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里呆着。韩缜心道。自家的这位侄儿平日少出外,多以读书自娱,一是懒,第二是没朋友。
像韩宗儒这般,缺乏文才,毫无魅力,又不擅经义的士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确很乏味。
“但现在多了一项……”韩宗儒的声音大了起来,“格物!”
他在父、叔面前大声道,“《自然》一期数万份,加上传阅,对格物之道有意的士人,天下间不啻二十万。”
“有多少能做进士?”韩维冷声问道。
“进士三年不过四百人,而诸科,三年则有八百之众。大议会的成员,须是进士和诸科,进士必做官,大议会中,纵有进士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终究是诸科的天下。”
在《自然》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有钱有闲的士人,正是最有可能成为议员的一类人。而同样有钱有闲,心思却放在风月诗文上的士人,想要考一个诸科出身出来,远比不上前者容易。
“纵使一切都按十一你的说法,诸科出身盘踞大议会,但他们会听韩冈、苏颂的话?”
韩缜对此深表怀疑。
哪家没有亲戚朋友?即使以诸科出身能晋身大议会,完全是靠了韩冈,但要说他们在亲族与韩冈之间有矛盾时会选择哪一边,没人会觉得韩冈能赢。
韩宗儒不与韩缜辩论,“大人,儿子这回回去,打算参加明算科。”在数学上,韩宗儒还是有些把握,常年《自然》熏陶,站在研究的第一线,他若没有把握,天下人有把握的就当真是凤毛麟角了,“明年拿一个诸科出身出来。”
韩维的脸色变了,厉声质问,“你当你能做议员?!”
韩缜也摇头,“十一,这不是哪个人能说算的。”
韩家世族,累世簪缨。旁支不论,仅只是先忠宪公这一房,第二代兄弟八人,第三代就有三十余人,第四代到目前为止,更是近百。
就是八兄弟都做了宰相,也不可能让子弟人人都有官有职,那些没得荫补的,或是有官身没差遣的子弟,也有数十人。他们之中,大多数不是有参选议员的资格,就是努力一下也能达到议员的标准。
这么多子弟,别说一州才两位的大议会议员席位,就是县议员、州议员都不是那么好分配的。且以韩家的煊赫,纵使是真定府第一豪门,雄踞灵寿县,也不可能把家族所在的真定府的大议会名额都占了去,还是得给乡邻留下一点出头的机会,所以更加显得僧多粥少。
要从中挑出几人来就任议员,韩缜、韩维都得头疼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决定——肯定不能来一个内举不避亲——他们的几个儿子都得到了荫补,每月按时拿俸禄,再抢族亲出头的机会,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韩宗儒却十分坚持,“若没有把握,儿子不会说。”
韩缜韩维的脸色,变得比夏天的天气还要快。韩维瞪着韩宗儒,回头又狠狠瞪了韩璃一眼。
只看韩宗儒的态度,就难免让人怀疑起他是不是跟韩冈达成了什么出卖家族的协议。
就是从头听到尾的韩璃,也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来。
韩家虽大,子弟虽多,如果苏颂和韩冈支持其中一人,韩缜、韩维除非要与当朝宰相决裂,否则是不可能不去考虑他们两人的意见。
韩宗儒只要讨好了韩冈、苏颂,让两人直接点选他为议员候选,韩家只要不想与宰相交恶,就只能听着。
但这个认知,就让韩宗儒的两位长辈,大感憋屈。
韩宗儒没打算解释什么,他继续道:“等到儿子有了出身,这大议会的议员就可以就任了……这是靠了《自然》,让儿子留名在宰相那边。从儿子这里可以退之,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其实几位相公已经心里有数了。”
就如韩宗儒,能在宰相心中留名,其他在《自然》上发表过论文的士人,也当然都简在相心。
“能在自然上下功夫,自是有着共同的爱好,意气相投,便是君子之朋的基础,再有了利益交关,连小人也照顾到了。这朋党,自然而然就有了,根基也厚了。两位相公照拂,下面再努力一点,这大议会的权柄,如何会旁落他家?”
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