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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12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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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再上一次还是自己那个夭折了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刚刚生产后的那段时间,因为难产,又差点成了血崩,整个人都是空的,没有什么疼痛,就是感觉身体发虚,被人扶着起来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柳条一样吃不住力。

    到底是怎么了?向太后都不明白。

    自己的眼皮也如同被灌了铅,沉甸甸的,他费劲了气力,才勉强将一对眼皮给睁了开来。

    围在床前的人,看着都带着重影,只能见嘴巴一张一合,好象是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很惊喜的叫着,但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就好似隔了几堵墙,模模糊糊,让她听不分明。

    向太后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人稍稍清楚了,头脑也清醒了一点。

    方才站在床前的是太医和宫女,这时已经换了人。

    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儿子,向太后再熟悉不过他的声音。只是传入耳中的声音虽是急迫,可其站在床榻前的姿势,只一眼,就让向太后感觉到其中充满了冷漠和提防。

    而另一位男子,身上的紫袍十分显眼,“是韩……章相公?”

    她差点就叫错了人,幸而还是辨认出了章惇。

    接着她就看见章惇弯了弯腰,说道:“今夜是臣值守。”

    “吾这是怎么了?”她又疑惑的问着。

    好像之前醒了,又好像没醒。这个问题似乎问过,但得到的回答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就又听章惇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稍事休养,便可痊愈。”

    “娘娘,韩相公也说娘娘是小病,操劳过度了,休息上一阵就能康复了。”

    赵煦很是激动地说着。蓬头垢面,眼圈发青,仪容憔悴,看着就知道至少这几日是没好好休息。

    儿子孝顺,当然是值得欣慰,但向太后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方才刚睁开眼时,那一瞬间的直觉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向太后的心里。

    “吾这是病了几天了?”

    嗓子随着说话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让她尽量把话说得简短。

    “陛下是昨夜忽然病倒的,当时得王中正遣人通知臣与苏颂、韩冈,进宫探问陛下。”

    直到此刻,向太后的脑筋还是有些糊涂,但宰相和儿子之间紧张的气氛,都不用细思量就能感觉出来。

    “卿家辛苦了。”向太后没有多问为什么不是赵煦去通知宰相,而是王中正去通知,“官家也辛苦了。”

    赵煦和章惇连声谦虚,太后又问道,“官家,吾这个病,太医是怎么说的?”

    “太医也都说,娘娘是因为最近忙于国事,太过劳累,没有好好休息,以至于元气耗损,故而病倒。”

    与儿子和臣下说着话,向太后便感觉自己的头脑渐渐的更加清醒了。而自己刚刚醒来时,那一瞬间的感觉,更是像一面被擦过的镜子,越发的清晰透亮起来。

    庶子的想法,太妃的想法,向太后一直以来,都十分清楚。那自己病倒的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不需要太多才智,也能想得明白。

    “这样啊,吾最近就多歇息一段时间。”向太后对章惇说,把儿子抛到一边,“章相公,国事上,就拜托相公多费心了。”

    章惇低下头去,“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尽力而为。”

    他眼角的余光,正正的发现,赵煦的衣角正在颤抖着。

    章惇之前听了太医们把病情给说了一通,却是有听没有懂。

    如今士人少有不通医理的,章惇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但韩冈强行将太后的病症定为了劳累过度,为了将病情和用药对应上,几个太医就不得不把话说得云山雾绕,把章惇这个半瓶子醋给糊弄的头都大了。

    他唯一听明白的,就是太后不能劳累,必须好生的养病。在这段时间里面,太后会不会被天子蛊惑,放弃手中权力,谁也保证不了。

    幸好太后自清醒过来后,并没有犯糊涂,而是很警觉的将赵煦排斥在朝政之外。

    不论赵煦有什么想法,只要太后还有着清醒的意志,他就没有任何机会。

    比起这两天的任何时候,现在的章惇,终于将自己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一点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向太后问道。

    有人看了下座钟:“丑初二刻,四更天,快五更了。”

    “官家先去休息吧,这两天肯定也累了。要是累坏了身体可怎么得了?”

    向太后的吩咐坚定、强硬,不容赵煦拒绝。

    赵煦没有坚持留下,他隐隐的感觉到太后对他的排斥,“儿臣先回去睡了,明日再来侍候娘娘。”

    赵煦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向太后的寝宫,向太后随即就问道:“杨戬,官家……还有太妃,这几日做了什么?”

    杨戬连忙上前,“官家这两日都在服侍太后,太妃昨夜和今日来过两趟。”

    “就没有其他事?”

    “有相公进宫来主持,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昨夜就是韩相公坐守在中书门下,又把医案带去了太医局备案。”

    向太后皱起眉,这其中种种行动,似乎都有着深意。只是稍稍细想,头脑中就似乎有小针在扎,隐隐的有些疼。

    她忍着一点不适,对章惇道:“多亏了几位相公了。”

    “不敢。臣等也是不敢冒险。”章惇毫不隐晦的说道。

    “这段时间,吾要养病,暂时就不用早朝了。”

    章惇抬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拜伏于地:“昨夜探视过陛下之后,臣与苏颂、韩冈在中书门下签发堂札,自今日起辍朝五日。臣等擅兴妄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殿内空气中仿佛有雷云聚集,许久,她才问道,“官家和太妃到底做了什么?”

    向太后双眼半闭,因为越发明显的头疼而紧紧皱着眉,又是素服躺在床榻上,但她这时候的姿态和语气,才真正像一名掌握天下政事的至尊。

    章惇毫不犹豫,“若无王中正及时走报,昨夜臣等对禁中之事将会是一无所知。”

    要是能够在这里就说动太后,那么接下来根本就不用冒险了,从今以后也不需再担心那位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好!!”

    太后双目圆瞪,凤目含煞,猛地就坐起了身。正要发作,一阵剧烈的头痛便随之而来,犹如有十几把小刀子在里面绞着,顿时就疼得仰倒在床上。

    向太后面如金纸,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更是紧紧压着自己的头。

    “安素之!”

    章惇脸色丕变,立刻回头大声叫着最让人放心的太医。

    不仅仅是安素之,其他几位太医一起都跑了过来。

    “不能动气!不要用力!”

    安素之一边让太后放松,让宫人按着太后的手脚,将银针给扎进去。

    而其他太医,又给太后端来了止疼催眠的汤药。

    可太后疼得张不开嘴,紧紧咬着牙,想要强灌,却尽泼洒在了床上。

    安素之放下了银针,“用阿片。”

    “此物有毒。”雷简惊道。虽然《本草纲目》至今没有完成,但零散的分卷已经面世,十卷《毒物》中,阿片在其中可是占了很大的篇幅。

    “只能用这味药了!”安素之十分坚定,现在只能以毒攻毒了。

    雷简不敢擅专,其他太医也不敢往下决断,纷纷转头去问章惇,“相公,用不用?”

    章惇又哪里知道该用还是不该用?

    心道要是有韩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把用药的决定交给他来做。

    但太后没有时间等待了,章惇咬着牙,做了决定,“用!”

    一个小银盒子很快就被取来,里面装满了黑色的药膏。

    太医们手脚麻利的将药膏调制好,又是安素之,用银针让太后稍稍放松了一点,立刻就把药膏塞了进去。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太后浑身汗如雨下,整个人好像是虚脱了一般。

    章惇坐守在殿中,看着医官和宫人们忙忙碌碌,直至天明。

    最后,他起身,对半睡半醒中的太后道,“请陛下好生休息,稍过一阵,臣等会再入宫来探问陛下。”

    ……………………

    太后苏醒了,但又发了病。

    几天下来,经过了太医们的多方诊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甚至隐隐还有恶化的危险。

    朝堂之上还勉强维持着稳定,但水面之下,变化已经产生了。

    朝臣们私下的联系多了,市井中的谣言也多了,一桩远在荆湖的庶子谋害嫡母的案子上了蹴鞠快报第二版。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辍朝五日期满,已经不能继续辍朝下去。

    朔望朝会,太后不能出席,就只有天子和屏风后一张空座椅出现在殿上。

    一切都依照正常的礼节,天子也没有节外生枝,朝会还算顺利的结束。

    赵煦居高临下,从朝会开始,就在俯视着宰辅们的身影。再无他人能够平起平坐,独自一人享受着最高处的风光。

    这样的感觉让他迷醉,仿佛只是一瞬间,就到了退朝的时候。

    待群臣行礼毕,准备退出文德殿中,赵煦忽然开口,“苏平章,还请留步。朕有几桩朝事不太明了,想要咨询一下平章。”

    天子的这句话出口,不仅仅是苏颂,韩冈、章惇等一众朝臣,全都是停下了脚步。

    韩冈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摇了摇头。

    天子终于把棋落了下来。

    他们放心了,也安心了。

    苏颂早前夜访韩府的事,就是拿乌龟送信,也该送到天子的耳朵里。所以现在这一句,想必就是天子苦思冥想找到办法。

    小孩子还是沉不住气,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就想要用离间计。

    虽然说一直都没有干预朝政,进行历练的机会,但帝王心术倒是慢慢练起来了。就是烟火气重了些,欠缺几分火候,不过如果能有几年的时间进行练习,想必会更加圆融通透一点。

    但又不得不说这个时间选得好,朝会上一言未发,临到末了,却把苏颂给留下来。不论要说什么,就是给苏颂和韩冈、章惇之间,敲下了一个钉子。

    苏颂会怎么做?

    很多人都在看着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然后顺便再看看韩冈和章惇这两位被天子所针对的宰相。

    章惇一脸平静,连看都没多看苏颂,他心里,只是越发的看不起这个皇帝了。

    有本事,有心机,这算是出挑的人才;

    有本事,没心机,更是可以让人安心的大用;

    但没本事,有心计,擅长勾心斗角的人,那可真比那等没本事、没心机、百无一用的废物更能坏事了。

    皇帝如果只能通过耍心机来操纵朝堂,那当真就是沐猴而冠了。

    不过章惇再冷静,也不能让朝臣们的心情稳定下来。

    赵煦第一次当着臣下的面,表现出对宰相的不满,也明确的告诉人们,他接下来要与宰辅们斗到底了。

    天子这样表态,的确能够煽动一些人出来,如果苏颂的反应应和天子的话,那朝堂上可就要起风浪了。

    太后病情之重远超预想,天子势力渐起,早前夜访韩府的苏颂……现在到底会怎么做?

    苏颂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满朝文武关注的焦点,依然从容平静,

    “臣已老,昏聩无能,早前便上本请老,虽为太后所拒,已不理朝事多日,陛下……今日是问错人了。”

第44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上)() 
‘不意苏子容如此决绝。’

    散朝之后,张璪回到了枢密院中。

    隔着几重院落,望着中书门下正堂上的青瓦。

    回想起今日朝会时最后一段突发的变故,不免暗暗心惊。

    天子到底是天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可惜选错了目标,算计到了苏颂的头上。

    或许这并不能算错,苏颂在群臣中,一直都是对天子最为恭敬的一个。在对太后禀报了公事之后,都不忘再向天子说上一遍,有时还会多解释几句。

    张璪曾经想过学他,但再一考虑太后会有什么想法,又不得不停了手。满朝文武,两府宰执,也只有苏颂能够不用在乎太后的心情,其他人还是要多想想这么做了,太后心中会怎么想。

    一名小吏捧着厚厚的一叠公。文来了张璪的公厅,“枢密,这是今天早上要看的份。”

    张璪现在哪里有心思多看,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坐在桌后,堆叠起来的公。文,挡住了张璪阴晴不定的脸色。

    苏颂这等人物,虽与韩冈相交莫逆,而且志同道合,但他的行事作风和处世风格都与韩冈、章惇之辈截然不同。

    旁人看见苏颂夜访韩府,今日又在殿上让皇帝丢人现眼,以为苏颂是被韩冈所蛊惑,成了同谋之人。

    可在张璪看来,必然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苏颂彻底放弃了置身于外的打算。以苏颂的性格,绝不是区区言辞可以打动,更不可能是威逼利诱。

    只是这个变故,眼下似乎只有苏颂、章惇、韩冈三人知晓。而天子,则也知道只有那三人才知道。

    念头都成了绕口令,张璪的脑袋里面现在是一团乱麻。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天子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选择在朝会上来试探,也试图示好苏颂,把苏颂拉拢过来,但苏颂却是极为决绝的拒绝了。

    换个角度来看,也就是说,苏颂、章惇、韩冈三人,手中握有随时可以翻盘的手段,根本不怕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来。

    是得了太后手诏?还是打算兵谏?

    张璪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在房间里兜起圈子来。本来在厅中服侍左右的吏员都给他赶了出去,也不怕有人看见堂堂枢密使,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一点事就坐卧不宁。

    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张璪很不舒服,这不仅仅意味着苏、章、韩三人根本就不需要枢密使的支持,就连天子也没有拉拢自己这个枢密使的想法。

    张璪猛地摇头,即使皇帝拉拢自己,他也绝不敢应。

    太后的手诏算不了什么,只要拿到国玺,什么样的诏书都能写出来。何况,没有臣下的配合,诏书就是一纸空文。

    最重要的是手握军权,韩冈、章惇本是宰相,只要能控制得住军队,军政两方面就都在天子的对立面了。

    有王中正、王厚和李信在,就连禁中都在其掌握之中,只要时机一到,把证据对外一公布,那可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使是行废立之事,也没人能够阻拦。

    张璪忽然咬起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任何人想要废立天子,绝对不会嫌自己身边的支持者太多,只会嫌手上的力量太少。

    苏颂、章惇、韩冈不会不想要枢密院的力量,只是枢密院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让中书门下那边不用再考虑自己。

    张璪猛地死死盯着西面的院落,不言不语的,竟然就这么投效了过去,一点风声都没有,还真是会保密!

    一想到枢密院已经被人拉走了一半,却把自己给丢到了一旁,张璪就更加心浮气躁起来。

    他用力扯了一下襟口,心中堵得慌,就连呼吸都觉得不那么顺畅。

    不仅仅是西边院子的同僚,东面那个一年中至少有十一个月空着的院子的主人,肯定也一样早早投靠了中书门下。

    想也知道,不是韩冈的鼎力支持,就凭壬人沈括的名头,怎么可能坐到枢密副使的位置上?

    就算沈括担任了枢密副使之后,一直都是利用他在工程修造上的长处在京外督办铁路,但多少人不用枢密副使这个好处,也甘愿去京外在工地上吃风沙,只为能对铁路修造多一点影响力——只要把持了一条干线,从中得到的好处,可谓是无穷无尽。

    不对!张璪突然站定了,头上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惊骇莫名。

    修造铁路要兵,护卫铁路也要兵,这几年,铁路越修越长,调拨给铁路督办衙门的禁军厢军也越来越多,到现在为止,沈括的手上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兵员。

    虽然说这些兵马,分布在全国各地,但京师毕竟是天下至中,是全国铁路汇聚的枢纽。

    仅仅是开封府这一片,护卫铁路安全的军队,就有十一个指挥,一个指挥是骑兵,剩下的也都是装备完全的有马步人。由于常年训练,随时随地都有任务,战斗力远不是京师之中那些两日一操、三日一操的禁军可比。

    而这些兵马与其说是听沈括的,还不如说是听韩冈的。一旦韩冈有所需求,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把人都调过来——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其他禁军,没有兵符,没有枢密院签发的军令,根本就调动不出来。但铁路上的护卫兵就完全不一样了,沿着铁路巡逻是他们的日常工作,顺着铁路大范围调动,也是他们的日常训练,根本都不用经过枢密院,更不用盖了国玺的诏书,只要宰相的一句话。

    张璪呼吸急促起来。

    难怪章惇韩冈都如此胸有成竹,苏颂更是义无反顾。

    不论掌握了何等证据,没有兵权的支持,一切都是废纸。但有了兵马在手,指鹿为马都可以。

    章惇、韩冈早就做得万无一失,宫中、城中,城里、城外,全都在中书门下的控制之下,小皇帝都没有亲政,怎么跟已经齐心合力的宰相们都。

    怎么还不天黑。

    张璪右脚不安的跺着地,急躁的望着天色。

    之前刚刚结束了朝会,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日头正好,天光明媚,正是出外踏青的大好时节,却不是仿效苏颂,去宰相府上表心意的时候。

    不能等了。

    如同火烧脚板心一般,张璪再也无法空等下去。

    天子今天在殿上已经明明白白的把他对宰相的敌视给表现出来了,三位宰相不会犹豫太久了。

    而群臣之中必然有人想要搏上一把,自己再去得迟了,说不定到的时候,政事堂那边早就处理好了,再没自己的事。

    中午,中午就过去!

    张璪尽力收敛了心中的浮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现在去还不是时候,中午是最合适的。

    他随手翻着送上来的公。文,想要在中午之前,处理完自己的工作。

    突然之间他的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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