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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哪里是难事?
“相公杀得对。”
赵煦终于开口。
区区三个措大,那还没什么可怕,即便是曾经当朝捶杀宰相的韩冈,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宫中捶杀天子,但宫中有听命于宰相的禁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脸,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强硬,眼看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只是赵煦年纪还小,受不得气,这番服软的话说得极是艰难,一开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字来,倒是后面越说越顺畅,一口气把场面给圆了回来,“祖宗说过,严禁寺人干政。不论是谁,胆敢隔绝中外,那就是死有余辜。相公代朕处置了他,有功无罪。”
“陛下宽仁。”章惇硬邦邦的低下头,与苏颂、韩冈一起行礼,“既如此,臣等告退。”
连亲近之人都护不住,短时间内,宫中不会有多少人投效这样的皇帝。
宰相们离开了保慈宫,赵煦久久没有动作,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赵煦的身边,紧紧攥住了赵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语,‘姑且再容他们放肆一次,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时。’
安慰的话传入耳中,但赵煦自生母的手中,只感受到了一层冰冷的腻滑,尽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于此。
宫中上下,尽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剑影,只要一块肉饼,就能让御座上换一个新人。
赵煦只感觉背后湿漉漉的,一片冰凉。那片刻的惊悸之后,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担心的小声问,害怕儿子也气出个好歹。
赵煦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没事。”
第40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下)()
“官家。”
朱太妃担心的看着儿子。但又不敢再多劝。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这时候,应该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忘掉他方才在宰相面前的胆怯,绝不会听到有人一提再提。
天子为臣下所胁,传将出去,世人当然会说是臣下无礼,但做皇帝,又有什么脸面可言?
明明不须胆怯,但临到事头还是怕了,这让每天都在脑海中幻想着如何扫除奸臣、澄清朝堂的赵煦如何自处?
赵煦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将羞惭、愤怒、悔恨等无数阴暗的情绪,一起压进心海的最底层。
这才回头对朱太妃道,“没事了,太妃先回去安歇吧,儿子要留下来侍奉太后汤药。”
说是无事,但毫无表情的面容,已经说明他根本没有放下。
“对。”朱太妃也不想尴尬下去,匆匆回头看了太后一眼,“官家要好生做,就是不要太累着。要注意饮食,睡也也要睡好,莫让姐姐担心。”
“儿子知道了。”
赵煦拧着眉,很是不耐烦,甩了甩手,想把太妃的手甩开。
但朱太妃却强硬的拉着赵煦,“官家,好生保重!”
保重二字加了重音,手也用力的攥了一下,纤长的指甲都刺进了赵煦右手上的肉里。
等赵煦不耐烦的点头,朱太妃才放开了手,转身回她的圣瑞宫去。
临到门口,她回头又看看寝宫内噤口不言的内侍、宫女们,想说几句,但想到刚刚离开的三位宰臣,却又忍了下来。
‘也不用急在今晚。’她对自己说道。
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医早说了,太后病情危重,是韩相公横插一杠,医官才改了医案。
但医案再如何改,病情改不了,明天、后天,还有的是时间。
……………………
离开保慈宫,三位宰辅都没急着说话。
苏颂在前,韩冈、章惇稍后半步,就这么一前一后向大内外走去。
会通门就在眼前不远,就要离开大内,韩冈率先打破沉默,对章惇道:“少见子厚兄你置气。”
“置什么气?”章惇冷笑,“那等出身,也就这般见识了。”
前后打着灯笼的内侍刻意离得很远,不用担心让他们偷听了去,章惇也略无顾忌的评论宫里的太妃娘娘。
如果朱太妃出生正常一点的家庭,也不会这般不上台面。
可她有生父、养父、继父,自幼在三家之中漂泊,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没剩下什么了,这样的童年养出的性子,自也远远比不上向太后的端方大气。
在曹太后、高太后、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倒是循规蹈矩——这看人脸色的功夫是打小练的——但等到了亲生儿子得登大宝,这骨子里的浮薄可就透了出来,没有人弹压,就越发不成话。
“这世上,百年也不定出一个章献。”韩冈淡然说道。
“侥天之幸啊。”章惇叹道。
朱太妃要是有章献刘后那样的才智和性子,今天入宫的三人,可不定能平平安安的出来。
“玉昆。”苏颂在前面开口。
韩冈步子跨大了一点,走近了苏颂。
“你说……太妃能不能明白。”苏颂看着前方,头也不回的问道。
“啊,是啊,”章惇看韩冈,“她能明白?”
“不用担心。”韩冈望着前面,脸上的忧色与他的话截然相反,“皇帝自幼聪颖。”
韩冈的话其实在拿走医案后就已经撂下了,太后只是劳累过度,这样的病症,自不会有性命之忧。若太后有个万一,那就是弑父之后再来个弑母,三位宰辅出马,赵煦除了退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太妃也许让人担心,但赵煦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太后的命就是他们的命,要么皆活,要么一起死。韩冈方才那番张致,摆明了警告,赵煦又岂是糊涂人?
苏颂哼了一声:“蠢事都是聪明人办的。”
韩冈道:“还有王中正在,官家也没那个胆子。”
赵光义这一系的皇帝,胆子都不大。
澶渊之役,真宗是被寇准、高继勋硬推过黄河。
仁宗在位时,曾有一次宫中叛乱,当时领着宫女、内侍把逆贼击退的是过世了的慈圣曹后。仁宗本人和温成皇后躲在殿里,将门出身的慈圣皇后倒是在殿门外指挥若定。
英宗不孝,闹着要追封生父为帝,慈圣哭告宰相,富弼跑去对他说句‘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就此偃旗息鼓。
至于熙宗皇帝,辽人来索要河东南关地时他的表现,韩冈可记得更清楚。
几个皇帝都是不成话,眼下这个妇人中长大的皇帝,韩冈也不觉得他能有多大胆子,何况王中正这个统领宫中半数禁卫的太后亲信,正领兵守在殿外。
“但王中正……”苏颂顾视韩冈。
章惇道:“一夜而已,殿中事玉昆方才也告诉他了。”
方才韩冈离开的时候,跟王中正打了招呼,说了两句之后才追上来的。苏颂没看到,章惇却看见了。
王中正早交了不知多少封投名状,短期内,他是绝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投到赵煦的那一边。
而宰辅这边,只要过了今天晚上,也就不用全然依靠这王中正了。
虽说韩冈依然为太后担心,但从情理上说,太后的安全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保证。
章惇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难得的放松和恣意,“还不知皇帝现在怎么咬牙切齿。”
“子厚!”苏颂略有不快的提醒章惇。
皇帝还没有被废,章惇言辞间已经没有半点敬意。即使确定要废,现在这话说的,一样是有些轻佻了。
章惇却不让他:“平章,方才你可都看见了。做得过分的可不是我章惇。”
苏颂再次陷入沉默,韩冈却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分心为两人调解。
三位宰相就这么走出了大内。
……………………
寝宫内明亮如昼。
几十盏玻璃灯明晃晃的照着内外,只有赵煦周围似乎给蒙上了一片阴影。
章韩这两名贼子走了,原本以为还可以争取一下的苏颂,想不到也是个贼子,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三位宰相都是敌人,两府之中,还有谁可以借重?
赵煦不信他们之中,没人想要章惇、韩冈两人的位子。
没有了外臣,又走了太妃,只剩皇帝这个外人,宫中的内侍、宫女又开始前前后后的服侍着太后。
两位医官也目不斜视,一个继续给太后扎针,另一个则去看着人给太后熬药。
说起来,安素之的针术果然名不虚传。
原本赵煦过来时,太后还面如金纸、呼吸急促,看着就不安稳,但连着两番针下去,气色竟然好转了一点,连呼吸都平稳了。
那雷简则是站在角落里,药炉子为防人使坏,就拿到了寝殿内,四五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而殿中的其他人,还时不时的扫上几眼。谁也做不了手脚去。
宰相过来撑了腰,又说了太后无大碍,原本浮动的人心就此安定下来。皇帝站在这里想做些手脚就跟过去一样难。
但赵煦也没打算做什么,他还没糊涂到朱太妃那个地步。
幸好让太妃走了,否则还不知怎么烦自己。
头发长,见识短。
赵煦每次看见自己的生母,都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
离开时的话里面,就有不该有的想法。宫里面没了对头,但外面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正想尽办法挑着自己的刺。
章惇、韩冈那一干贼子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放在太后身上,若是太后有个什么不测,他们的性命自然难保。
这等目无君父,又给自己安了好大罪名的贼子,一旦自己得掌大政,又岂能留他?还有先帝驾崩的真相,赵煦也早早的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审问,
之前太妃不过一时口误,就给他们安了好大一个罪名,最后不得不向太后谢罪,在圣瑞宫中幽居,这一笔笔帐,赵煦都还记着。
但现在韩冈咬死了太后病情无碍,又把医案带了出去,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在世人眼中,可不就是他赵煦弑父之后再弑母,绝大的把柄在手,另立新君哪里还要章韩二贼自己开口?
还是稳妥些的好,太后也就这样了,这帘也垂不下去了,只要自己不犯错,章、韩二贼也没有发难的借口。
若他们有办法毫无凭据的就把自己废去,他们早就这么做了,既然自己还好端端还做着皇帝,那他们等闲也拿自己没办法,只要防着狗急跳墙,那就万无一失。
“好了。”
安素之忽的一口气,满头大汗的离开了太后的床榻边,给太后扎针大耗元气,脸色都变得苍白。
几名在太后左右有脸面的内侍和宫女凑上去,看了后一齐都舒了口气,“气色果然是好多了。”
赵煦也随即移步上前,至少表面的事他也会敷衍过去,做个标准的孝子贤孙。
但他这么一动,几十双眼睛立刻落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妃和赵煦怎么做怎么说,这些人都是唯唯诺诺,不敢相争,但宰相们出面撑了腰,现在他们竟然把堂堂天子当成贼来防。
心中一团暴虐之气腾起,赵煦扬起眉就要发作,但眼角看见王中正出现在寝殿门前,立刻就如头顶被泼了一蓬冰水,登时就清醒了。
“多劳安卿家,”赵煦对安素之温文笑道,“稍后朕必有厚赏。”
是的,稍后……
第41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上)()
中书门下前,三位宰臣停下了脚步。
三人骑马进皇城,进大内时,方才下马步行。
离开大内后,三人去没骑马,而是一路走到最是熟悉的政事堂。
堂中有人值守,早听到动静,匆匆忙忙的出来。
领头的几名官员都听到了大内的消息,各自面带忧色。
章惇安抚众人,“太后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要休息一阵。”
章惇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安抚人心,说得越多越有问题,他转头对苏颂和韩冈道:“太后有恙,不至于要宿卫禁中,但值守是免不了的。”
“子容兄年纪大了,值守的时间放在后面如何?”见苏颂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韩冈继续道,“那今夜就由韩冈值守,明日换子厚兄来替。”
“明日是令郎大喜的日子,玉昆你今夜值守后,明天可还能有精神接着新人奉酒?”章惇笑道。
韩冈也笑了一下,“所以要守着今夜,明晚也能睡个好觉。”
带着调侃的几句对话后,人心稍稍安定下来,苏颂提议道:“先进去说话。”
熟悉的公厅中,三人依次落座,堂吏奉上了茶汤。
三人端茶喝水,水汽袅袅,遮掩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没人讨论太后的病情,在这政事堂中,就连墙上面都长着耳朵。
放下茶盏,韩冈起头,“太后既然要养病,这几日应当辍朝了。”
辍朝?!
即使皇帝或太后因病不能上朝,常朝也当由宰相押班,群臣向空椅子行礼。
辍朝则必须要有天子或太后下诏,没有由朝臣们自己说朝会不举行了的道理。
“几天?”章惇却毫不在意韩冈的犯忌。
“先定五日吧。”
“就是五天。”章惇点了点头,又问苏颂,“平章,你看呢?”
苏颂没有即刻回答,沉吟着,过了片刻,才在韩冈和章惇的注视中点头,“可以,早上应该都可得闲了。”
“是啊。”章惇放松下来,笑道,“好歹可多睡一阵了。”
说着,三人就招了值守的中书舍人林希来,草拟了辍朝的公文。
当值的林希是章惇所荐,看起来心中忐忑,却没有多言,依照章惇的吩咐,写好了公文。
两名宰相先后签字画押,然后苏颂也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官印,这封第一次由宰相签发的辍朝堂札,便宣告出笼。
将这份新鲜热辣的堂札遣人递送出去,苏颂再开口时,语气就沉了两分:“这几日得多劳子厚和玉昆了。”
“子容兄放心。”章惇和韩冈同时说道。
“若有什么事,尽管使唤老头子。”苏颂口气中带着一丝决断。
原本朝臣们大半是打算看着太后熬死这位自幼体弱的儿子,苏颂也不例外,这样也免得母子相争,又失国体。
谁成想现在倒变成了儿子熬病了老娘,如果给赵煦亲了政,必然要清洗朝堂。一边是自幼便屡屡让人失望的皇帝,一边是大多数朝臣和故友,苏颂面临选边站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站在章惇与韩冈一边。
“不敢。”章惇谦虚了一下,又道,“军国重事,还是需要平章来主持。”
苏颂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去了。年纪大了,精神上就熬不住了。”
既然太后只是劳累过度,那就不需要三位宰臣忧心忡忡的在政事堂商讨一夜,苏颂自然得早些回去。
韩冈和章惇送了苏颂到门口,并肩站在门槛前。章惇用近乎于耳语的低声问道,“我看最多半年,你看还有多久?”
韩冈没有回答章惇,反而问道,“子厚兄,这些日子疏于问候,不知尊大人可还安好?”
韩冈跟章惇的交情,最早就来自于章惇的父亲章俞。韩冈对章俞是救命之恩,问一下平安,倒不算过分。
章惇想起自己的老父,就有几分头疼、八十岁了,性子还是那般轻佻,张先比他都不如。
“家严身体倒还康健。近几年不用担心。”他知道韩冈想要问什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就在京里,怎么都能打听得到,“要不是富弼坏事,也不用担心这些事。”
富弼之前,宰相亲丧,朝廷惯例是要夺情的。但轮到富弼,他做宰相时逢母丧,便辞官回去守孝。有他首开先河,接下来的宰相们,遇上父母之丧,都得丁忧了。
如果章惇在这个节骨眼去丁忧,韩冈怕是要吐口血了。眼下章俞无事,接下来章俞也会得到最大限度的照料,短期内,至少是不用担心章惇会掉链子。
心情放松了点,韩冈微微笑了笑,“也不是他的事,多少人盯着他。安阳不容他,介休又虎视眈眈,不想退又能如何?”
章惇皱起了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韩冈若是拿着打机锋,他可没兴趣作陪。
韩冈也体谅他的心情,揭开了谜底,“家舅不比尊大人老而弥坚。”
惊异之色自章惇的眼底一闪而过,他立刻道:“京中少不得李信!”
章惇手底下的确有不少可用的武将,但能如李信一般的可以全然相信的将领,章惇找不到,只能依靠韩冈。韩冈手边,眼下也就只有一个李信。
但李信的父亲赶在这时候重病——甚至有可能已经过世,遣人告哀的讣闻都到了韩冈手中,否则韩冈不会这么笃定——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在京中没办法夺情。”韩冈道。
他可不会让李信去庐墓三年,尽管这么做对不起舅父和母亲,但他必须要借重李信。即使舅父身故,韩冈也会设法为李信弄到一份夺情诏书。
而武将夺情,远比文臣简单。如果是镇守边郡或重镇的帅臣、武将,为了保证军事上稳定,一直都有夺情的惯例。所以李信必须要先离开京师,这样才方便他回来。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章惇就在门前,低声问着韩冈。
韩冈道:“家舅在凤翔府,如果转任宁夏路,顺道就回去了。”
章惇算了一下时间,这么一番折腾,终究还是要出去一趟再回来,等回到京师,那至少得两三个月了。
“这还不够。”章惇摇头。
光一个李信,纵使手握神机营,也不是那么稳拿稳的。朝臣们也会看风色,仅仅是一个李信,不足以让他们投下重注。
“那就把王舜臣调回来。”
韩冈很干脆的说道。
章惇有点犹豫:“这都多少年了,没问题?”
王舜臣这个名字,章惇听得太多,十几年在西域,都没怎么回京过,韩冈相信他,但其他人会不会相信。
“都快成西北王了。这些年,多少折子弹劾他?”
“说得也是。”章惇点点头,王舜臣收到那么多弹劾,不是韩冈力保,他早几年就完蛋大吉。
王舜臣一直都是肆无忌惮的性子,谎报军功的事也做过,又在西北放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