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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韩冈和章惇表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但不需要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能看得出来,那两位的心里都在打着鼓。不然何必将自家的亲随给派出来?
东京城内人烟稠密,哪条街上都是人,那么大的一颗铁球飞着出去,保不准就伤到人了。何况这边还是内城,官宦遍地。号称丢块砖头下去,就能砸出个员外郎来。万一撞上了哪家的皇亲国戚,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就能出这种事?!
臧樟边跑边后悔,早知道就多查看一下,让人将炮口再放低一点就好了。
当初为了防止意外,也为了更好地确认火炮的威力,用来阻挡炮弹的木板是当初的三倍厚度,中间还夹了石棉作为缓冲,再往后面,靠着墙还有一个沙堆,火炮的的威力再大也不可能突破这么多重阻挡。可谁想到炮弹竟然蹭过了木板的上缘飞出去了。
现在他只盼着韩冈说得没错,炮弹只飞出一里,那边是天宁院,砸死几个秃驴真的没什么。只要正好不撞上官宦人家去进香,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离开军器监快一里了,臧樟便把身边的人都派出去询问,方才有没有看到一颗铁球从天上落下来。尤其是天宁院,臧樟直接踹门进去,抓着做主持和监寺的老和尚翻来覆去的问,也一样没有消息。回头盯了院中几个细皮嫩肉的小沙弥几眼,臧樟啐了一口,阴着脸出门。
既然这边没有消息,那就只能继续往前去去查问。臧樟一路向前,沿着大街小巷挨个问过去。差不多已经了解到了所有内情,那名巡官也跟着一起去询问路人和住户。
随着摇头的人越来越多,臧樟的心也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再往前,可都是高官显宦居住的崇仁、保和诸坊了。只是侥幸之心也升了起来,万一砸到了一个空地上,没人注意到,也不是不可能,
过了一条大街,保和坊就在面前。
进了保和坊大街,就看见前面拥着一群人,都是脸对着路边的一间大宅院,围墙占了半条街去。
再仔细看看,一群人围观的那一间大宅院的上方,还有很明显的灰尘没有散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臧樟心头一跳,忙上前,扯住了一个围观者问道。
那名围观者显得极为兴奋,眉飞色舞:“郭太尉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还是正堂,也不知怎么就塌了。”
臧樟的心当即就咯噔一下,感觉不妙了。
旁边一个人插话道,“照我说,肯定是空的时间长了,永宁郡公搬出去后,十几年都没人住了。”
“不才修过吗?前些天木料、砖瓦还运了好些车过来。”
“开封府修的。”
“哦”倒是没话说了。
“谁家?!”臧樟方才只听到郭太尉,魂差点没飞出去,这时候方才回醒过来,颤声问:“哪个郭太尉?”
“还能有几个郭太尉?”那个围观者很是不屑的横了臧樟一眼,扯回了袖子,冷哼着,“就是才从河北回来的郭太尉!”
完了!
臧樟的心彻底冷了,一阵天旋地转。
哪里来的三百六十步,是五百步好不好!从军器监到保和坊,整整一里半啊。
军器监火炮实验,炮弹飞了一里半,把郭太尉家的房子给砸了,真是好笑话。
臧樟笑不出来,章惇、韩冈也就罚铜,方兴有后台,最多降官,他这个没后台又是工匠出身的军器监丞,可就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郭逵正铁青着一张脸。
望着眼前塌了半边的正堂,他的脸色,跟当日收到河东雁门失陷的消息时,也差不了太多了。
今天郭逵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天上掉下块陨石。而且好死不死,偏偏落到了他郭逵家的正堂上。就是正堂也没什么了,却还把房子给砸塌了半边。
如果只是破个洞,那还好遮掩,直接让人收拾了,夜里找个瓦匠给补上。但现在事情闹大发了。房倒屋塌,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司阍方才来报,外面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也许再过片刻,宫里就要派人了问询了。
若是天降陨石的消息传出去,那些该死的钦天监的天文官肯定有话说了。这陨石早不落迟不落,偏偏赶在郭太尉住进来的时候落下来,自然是上天的警告,要警惕郭逵。
当年狄青家的狗头长角还只是市井传言,现在陨石砸下来可是千真万确。家里有好几个打扫前院的仆役,亲眼看见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撞到了正堂屋顶上,然后房子就塌了。
郭逵也暗喊侥幸,正堂若是在平时,只是打扫,并不进人。但自己才搬进来,迎来送往,倒是少不了人进人出。也只是今天下午,正好没有需要出面接待的贵客,安排在正堂服侍的家人就被叫去打扫庭院——家中人口少,现在只能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
若是方才有人在里面的时候陨石落下,不知要落下几条人命。
“大人,大人,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了这个东西。”郭忠义灰头土脸的从正堂里面钻了出来,大呼小叫的。
郭逵的长子郭忠孝并不在家中,次子郭忠义,就被郭逵派进去查看,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立刻给收拾起来。
陨石砸到自家头上的消息肯定要封锁,罪名可以推到修缮寨子的开封府头上。等过些年,消息泄露出去,时过境迁,也就死无对证了。
郭忠义小跑着过来,手上托着个圆滚滚的黑球。看郭忠义的动作,分量不会很轻。
“这是什么?”郭逵问道。
“应该是个铁球。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的,寻思着家里没这东西,房梁上要放也不是用铁球的。”
正堂没有完全塌下来。郭忠义进去看看情况,就发现了这个铁球。又不是镇屋子放几枚压胜倒是有,可不会用到铁球。直觉上就觉得这很可能是将正堂砸垮的罪魁祸首,忙用手巾托了,赶着送到郭逵的面前来。
郭逵从儿子接过这个铁球,手顿时一沉。挺重的,怕不有十来斤。颜色黑黝黝的,还有石膏、石灰之类的黏在上面。
郭忠义有担心,也有好奇,问着郭逵,“大人,这会不会是陨铁?”
天上陨铁制成的刀剑,都是世间的重宝。传闻很多,但亲眼看见过的人很少。据说都是能吹毛断发、断金截玉。要是当真是陨铁,打造成刀剑,必然是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郭家是将门世家,藏兵当然不少,但陨铁制作的兵器可是一件没有。若能有一件镇压百兵,那也不错。
太圆了。
郭逵心中有些疑惑,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难道都是圆得跟球一样吗?感觉应该像是矿石的样子。不过他也没见过陨铁,也不敢就这么否认。
郭逵用手擦了擦,拂去了上面的灰土,然后动作立刻就定住了。
的确不是陨石,不过也不是陨铁。
“韩冈!”郭逵猛地一声大吼,一时间怒发冲冠,翻手狠狠地将铁球砸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近在咫尺的郭忠义吓了一跳。偷眼大步往外走的父亲,他小心的将铁球捡起来,擦了一擦,定睛一看,顿时全明白了。
铁球上面正刻着几行小字:
元丰四年,八月甲戌,上工吕文,监造方兴,判军器监黄。
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军器监丢过来的!
郭忠义目光追着几乎要被怒火烧起来的父亲,心道:‘难怪!’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七)()
第二更。写得有些慢,第三更得到中午才能更新了。得说声抱歉。
听到郭逵正往军器监这边杀过来的消息,章惇顿时一脸的无奈。
手指着韩冈,叹道:“玉昆,这下给你害苦了!”
韩冈不肯认这个罪名,笑道:“点火的可不是我。”
“这是笑的时候?郭仲通可是要打上门来了。”听韩冈一推干净,章惇没好气的说着。
“打上门来也只能认了。郭太尉才住进来,房子就给子厚兄你给砸了,这晦气的,他能不气吗?”
“好像这里面就没玉昆你的事一样!”
“其实还是开封府的责任为多。”韩冈静了一下,然后说道,推卸责任的对象换成了开封府,他更加不会犹豫,“炮弹才多大,郭逵家的正堂又有多大?一根绣花针能扎死大象吗!笑话!”
一个比拳头略大一点、十一二斤重的铁球,竟然把几丈高的房子给拆了,除了开封府维修时偷工减料,还能有别的解释吗?那可是节度使宅邸的正堂,就跟大庆殿在皇城里的地位一样。要是一块石头落地,就把大庆殿震塌了,是丢石头的人被治罪,还是监造、修缮的人被治罪?
韩冈的说法,章惇喜欢,“开封府的确不得辞其咎。不过也算是意外了,可能是砸准了房梁,就像打到要害一样。”
“没错。蛇有七寸,这房子也差不多。”
“也算是郭仲通的运气。”章惇叹道,“幸好早一步把坏的地方爆出来了。万一今ri没发现,ri后碰上刮风下雨,那可就不可收拾了。”韩冈扭过头去问章惇,“哦?郭太尉来了之后,这样说可以吗?”
“唉!”章惇苦笑着叹了一声。这等没脸没皮的话,这边说笑没什么,哪里能对外面说?
韩冈也是一声叹:“幸好郭仲通没去告御状,只是打上门来。”
“郭仲通能一刀断马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全要靠玉昆你应付了。”
“韩冈这水平,论文才,倒是能胜当朝一众武将,论武艺,东班倒也没人能比得上。但要说跟郭仲通比武艺,就跟与家岳比文才一般,子厚兄,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脚步不停,赶着往军器监门口接人去。郭逵怒气冲冲而来,要是自家还敢摆着架子,这就是连人都不会做了。
其实两人的心情还是很轻松,幸好炮弹掉到郭家时没伤着人。比起郭逵家的房子塌了,有没有人受伤这一点更为重要一些。
火炮实验命中郭家正堂,只是个不幸的小小意外,只要没人在意外中受伤,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百万军民和官员们口中,当成笑话说说。当然,火炮的名气会借着郭逵的光,传遍九州四海。但伤到人可就不一样了,韩冈、章惇,哪个能脱罪?
幸好没伤到人,韩冈在这片刻时间里,不知第几次暗道侥幸。
要是火炮的第一个战绩是郭逵,后世不知道会怎么说这种把自家名帅给干掉的武器了。
方才臧樟在听到郭逵家中正堂垮下来后,立刻派了一人回报,自己过去打探消息。以他身上穿的官袍,倒也没费力气就从司阍嘴里问出了郭逵家中无人受伤,想也知道,他当即就又派了一人赶回来报信。
第一个人过来回报时,韩冈和章惇心里都大叫不妙,万一郭逵或是他的家眷磕着碰着一点,他们少不得就要递辞表。这可是开国以来,枢密使打算亲手干掉同僚的第一个例子,不论本因为何,都要给武将们一个交代,绝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事情。
幸好第二名信使很快就跟着回来,听说郭逵家中无恙,两人就同时放下了心。至少这门新出炉的兵器,不至于刚问世,就能赶上拥有一个帝星的飞船,拿到了解决三位当朝辅弼的战绩了。
喝道的声音越来越近,郭逵的仪仗转过了街口,出现在军器监正门的大街上。
韩冈和章惇一见,立刻苦笑起来。
“万幸没拿刀枪。”
“就是空手也赢不了。”
苦中作乐的态度,其实韩冈和章惇都是觉得今天的事太有意思了。没了人命压在心头上,反而都想开开玩笑。不过随着郭逵越走越近,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郭逵打着全副仪仗杀上门来,就跟上阵时全副武装一样,这是要当面讨个公道的态度了。
军器监所在的厢坊,只有工匠的住处,闲杂人等不多,但前面来了章惇、韩冈,现在又来了郭逵,还是引来了不少人注意。
尤其看见章枢密使和韩宣徽使两人降阶相迎的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陡然就大了起来。
除非是宰相,否则人臣之中,还有谁能受得住这样的礼节?就是不论文武,只说官位班列,郭逵也是在章惇与韩冈之下的。
乍看到韩冈和章惇,郭逵眼皮就是一跳。他就没想到,章惇、韩冈会都在军器监中。
如果只是军器监中的官员们,郭逵倒真不在意发作一通,舒一口鸟气。区区一个判军器监,郭逵在理直气壮的时候,不会放在眼里。
但韩冈和章惇就不一样了。韩冈是罪魁祸首不假,但他在场和不在场是两回事。
郭逵之所以没去告御状,就是不想与韩冈真的翻脸。
生气归生气,但理智还是有的。毕竟没死人,只是砸了房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闹不大。除非当真是军器监瞄准自己shè击的,但即便是那样,他们可能会承认吗?
只是心头这个憋屈啊,让郭逵的心里越发的不痛快了。
当韩冈和章惇一起迎上来,郭逵也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韩冈到了近前,就向郭逵行了一礼,“韩冈见过太尉。方才火炮误shè中太尉家宅,韩冈正打算登门致歉去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先一步低头道歉,郭逵就是有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发作。但韩冈的话中之意,岂不是说自己打上门来是心眼小?根本就没必要过来?
郭逵的心中更是堵着慌。
章惇也过来了:“方才也是章惇的失误,不小心将炮口抬高了半寸。要不是这个错,也不会飞出军器监去,伤到了太尉的家宅。”
‘就不能好生道个歉吗?’郭逵yin沉着脸,闷声道:“郭逵当不起。只是一间屋子而已。”
“一间屋子也是太尉的家。实在是对不住太尉。这的确是韩冈的错。太尉有什么话尽管说,韩冈认罚!”
“哪里。”郭逵沉着脸道,“既然拆了郭逵家的正堂,那罪魁祸首,郭逵可以看一看吧。”
“不知太尉想要看的是,是火炮,还是点火的人?”韩冈立刻问道。
“火炮。”郭逵道。他找一个点火的小卒子做什么?他现在想看看火炮啊!
被炮弹砸坏了自家的房子之后,郭逵在愤怒之余,对火炮也是抱着浓浓的兴趣。真的给韩冈弄出来了,而且当真是要胜过霹雳砲和八牛弩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尉移步到院中。”韩冈邀请郭逵进军器监,还笑道:“太尉要是只看点火的人倒是好办了,子厚兄就在这边。但要看火炮,就只能多走几步了。”
郭逵惊讶的看向章惇,点火的是这位枢密使?
章惇笑得尴尬,韩冈当面就把他给出卖了,“火炮当真是军国之器,章惇看了,也想亲手体会一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郭逵也不穷究,章惇是个胆子大的,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
“这就是火炮?”看到了真品,郭逵的问题跟章惇没有区别。
“正是。”韩冈点点头。
“就这火炮,将那十几斤重的铁弹shè出去的?”郭逵看着这支青铜管子,立刻就产生了兴趣,将之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双眼发亮的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道,“郭逵方才听下人说,先是有雷声霹雳响起,然后就有东西飞过来将正堂给砸了。应该是有关系的吧?”
“的确正是火炮。火炮shè击声势很大,本来火药就是用来做鞭炮的嘛。有火药推动,火炮的shè程很容易就超过三百步。”
“五百步有了。一里半!”郭逵的口气一下变得很冲,脸sè也臭了。但韩冈、章惇都没放在心上。任谁家里的房子塌了,心情都不会好,而且还是刚住进去的新家。
韩冈走到还没有收起来的木板靶子旁边,指着上端的缺口:“这个五百步是撞上靶子后的五百步。要是没有阻挡,当能有七八百步的shè程。”
本来炮弹的方向只是稍稍高于靶子,抛物线近乎于平直,就是飞也不该飞出多远。没撞上前面的院墙,也该很快就落地。不过飞出去的时候,炮弹在作为靶子的木板上蹭了一下底部,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前进方向立刻就改变了。轨道变高了,由浅平的曲线,变成了有角度的曲shè。所以一直飞到了郭逵家。
如果一开始就是以最大shè距为目的,从三十五到四十度角开炮的话,七八百步当真不成问题。
炮口的角度没安置好看起来只是一个意外,但韩冈绝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有可以调节角度的炮架,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要没有标错数字,读角度表就能知道到底瞄准了没有。
现在的火炮,其实只是一根炮管,需要观瞄设备,更需要稳定和可调节的炮架,只有将这些配件准备好,火炮的研制才能算是成功了。不过那样,真不知道要到几时,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现在有郭逵做例子,倒是好解释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韩冈瞥了郭逵一眼,坏事也是能变好事的。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八)()
高估了自己啊,本以为中午就能搞定呢,现在才写出来。
一边听着韩冈的解释,郭逵一边绕着火炮转了几圈。
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神情专注,变回了天下知闻的名帅的样子。
韩冈看着他伸手拍了拍炮管,然后抬头问道:“能不能试一试。”
“当然可以。”韩冈道,“不过要重新固定一下。”
他可不想再命中郭家的房子了。
郭逵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的观察着火器局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调整炮管的角度。
之前放松木炮的架子早就给撤掉了,搭了装了一个滑轮组的外框,像是龙门吊一样,下面是土堆起来的炮座。想要调整角度,就需要用滑轮组吊着移动,在炮座上调整。也就是因为土堆得不结实,方才炮口才会角度偏移,让炮弹飞去了郭逵的宅邸。
只是他们小心过了头,看起来炮口冲着下面了。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样不行。炮弹会掉出来。要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