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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事由,这个地方我们呆腻了,没事可干。”一封西西里的来信这样说:“我把我父亲和继母都从纽约接来了。我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住下,可说这话时,我的继母安娜却一脸的不高兴。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父亲为了省钱弄得这次旅行糟透了,她心里想的是住在伊吉亚别墅中。爹爹接着把我拽过去说他并不想乱花钱,但也不想让安娜完全不如愿,看是不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于是,他们在这儿住了两天,安娜说这样算给我面子了。随后他们就去了帕尔米斯,那儿最能满足安娜的奢侈欲,总算让她心满意足了。”
这次索默斯共收到十四封信。他不无厌恶地一封封读下去,把信纸叠放在左首给哈丽叶留着,顺手就把信封扔进火中。干完这些,他真希望装有给他信的邮船全沉没了,来一场洪水,把欧洲全淹没,随后给他做个小手术,把他对欧洲的记忆从他头脑中永远取走,把对欧洲任何事物的记忆都取走。想到此,他走出屋来,眺望着太平洋。他连下水游泳的心情都没了,那些信叫他大为乏味。此时他真想引用本地报纸上的一句怪话,说一声“混蛋东西”。邮递员骑着小马,吹警哨招呼索默斯到门口取那一大堆信之前,这大海曾是那样生机勃勃。
现在,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熟人如此充满了厌恶。
“我真是个混蛋、傻瓜、笨蛋,竟然闹着要回欧洲去,还诅咒澳大利亚,骂它不像欧洲。可是欧洲太僵化,如腐水,欧洲的意识太陈腐,那片土地太沉闷了。沉闷吗?是指欧洲人情感的凋残吗?在这儿,我曾挑剔袋鼠和杰克·考尔科特,可是跟欧洲人比,他们算得上了不起的奇人了。澳洲面对‘问题’时常表现出真正的、断然的不屑。
而欧洲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大问题,剪不断,理还乱。我宁可下周就让枪打死,也不愿意在过分矫情的欧洲锱铢必较地度此残生。”
他数落着自己,一边下到海边去,以求忘忧。他知道那无边的水域很快就会让他忘掉一切。大海在自言自语,对他不屑一顾。就是这种漠视渐渐慰藉着他和他内心的世界。他开始淡忘了一切。
昨夜里曾经风雨交加。礁石上一群男人和孩子正光着发红的大腿从浪花中钓黑鱼。他们蹲在礁石上,看似一群动物。那样子,就像动物一样一忽儿静卧一忽儿跃起扑食。一只大信天翁缓缓地向浪头俯冲下来。可能是信天翁,也许是一只衰弱的鹰,宽大的翅膀在扑扇着。
大海在涌动,浪潮退下后在海滩上留下一线闪烁发光的海生物,看似一只只小瓶子一般。瓶身是闪光透明的淡蓝色,长长的瓶冠是深蓝色的,实心的瓶底则是半透明的紫色。这些水生物长着一簇簇的蓝须,其中一根须特别长,在沙滩上绵延了一码长。这根须笔直笔直的,是半透明的蓝色。这一定是些小章鱼之类的东西,长着明晃晃如同玻璃一样的身子,活像一只小梨。头顶长着蓝色的毛边,用来漂浮自己,还长着些须是起感触作用的,那根长须或许是用来泊岸用的。天知道。它们停在岸上,柔软而明亮,恰似一只细巧的海上漂流瓶一般。这倒教索默斯想起他们在希拉诺和威尼斯吹过的玻璃瓶子,不过他们从来也没有把瓶子吹出这等质地和色彩,如此这般地柔软爱人儿。
天空中乱云飞渡,午后海面上风雨交加,雨幕随风掠过海面。可随后天又放晴,索默斯和哈丽叶在沙滩上散步,眼见着蓝天上晖映出紫色,白云携着热量炽烤着潮湿的沙滩。大海在不停地絮语,讲的是那种本能自然的语言。最终大海的絮语响彻了索默斯的灵魂,叫他再次忘却尘世。纯真又复归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宁静,尘世远离他而去。整个上午他都在愤愤然地想着,他应该让杰克教他用步枪或左轮手枪射击,这样他也可以起点作用。这辈子他还没有打过枪呢,现在是开始学的时候了。现在他反省自己,他到底要步枪和左轮手枪干什么用?没有,他跟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与这个尘世中的大多事物毫无干系一样。当他确实是他自己的时候,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相信自己。这种信心是难以言表的。于是他变得平心静气了。这并非是满足,而是像一条宁静的河流,滚滚流淌,涨满了河床。而内心深处是平静的。
相信什么呢?信自己,信人类,信人类的命运?不,不。那是信天命,信全能的上帝?不,连这些也不是。他试图去想那个他声称自己尊崇的黑暗之神,可他又不相信这个神,便不去想。这个美好的早上,这个海的世界,充满着勃勃生机。
随之那个不断重现的警示又一次呈现在他心中:有些人一定要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他们只听从活生生的生命,因为那是他们自身中高涨的潮水。倾听、倾听,倾听它的训令,重视它,认可它,向它表白自己,尽量服从它。有些人就是靠这种坚定不移的本性活着,全然不顾及身外的世界如何。他们决不允许尘世的“外在”潮流把自己冲走,即使被冲走,他们也会挣扎回来。索默斯意识到他很怕被冲走,是因为他有点想被冲走。不过感谢上帝,现在他正渐渐随潮流而归,而不是像那可怜古怪的“墨绿色泡沫”被海水甩到海滩上等着干涸。
现在他记起那些成群结队洪水般疯狂向外奔涌的人们了,他们远离了他们自己,也不被这狂流冲得发疯。可他还是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大批地冲,向外,向外冲,总是疯狂地向外冲,就像怕水的幽灵从水池中冲出来。他自己,一旦被卷入这狂流中,会感到倍受折磨,为此发疯,为此愤怒,直到他感到自己又像个水生物漂回大海中为止。他内在的灵魂之海,他潜意识的信仰,这些是他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为什么这些大量的人们不想要这种自身的平静与宁馨?他们为什么需要电影院和刺激呢?刺激就如同晕船一样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这个?
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可有些个男人和女人则一定要与自己最深刻的生命同在,平和地活着,毫无妒嫉之心。在这种沉寂中倾听,倾听,从而试图去认知,去服从。发自内心深处,而且因为外在的缘故这样做。太美了,这种寂静。可是,可怜的理查德,他在那场争论之后,不过是在!日日的阳光中沐浴了片刻而已。搏斗又会开始,只有在搏斗中,他的灵魂才能再次燃烧,从而去认识、强烈地认知他的“黑暗之神”。在相持之中,他是那样甜美、宁馨。
午茶时分,天又开始下雨。索默斯坐在雨廊中看那深蓝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涛之间弥漫着忽闪忽闪的黄色光雾。远处,东边天际上有一朵彩云,那是一道虹云。那道虹并不很耀眼,只是短短一弯。再远些,云水之间,正是一片烟雾迷茫。
“你觉得,除了我,你是同谁在一起?或着说,哪些人自以为在与你为伍?”哈丽叶问。
“没有,没谁。”他回答道,边说边抬头望天,看海天交接处的虹烟。虹的背景是黑的,虹光把那黑暗映出七彩来。在他眼中,虹一直是个象征,一个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他目前的宁馨。那是不会混灭的信仰,是宇宙和内心之间的诚挚。当他说“没谁”时,他的眼睛凝视着天上的虹,从那里寻找答案。
他一生中有许多次看到过虹,最近的一次是到悉尼后。那一次,是一个周六的早晨。船驶进悉尼港时,他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和凄然。他说不上,为什么不想下船,不想踏上那码头,不想进城。如果那样做,他会感到大受伤害。早餐后来到甲板上时,船停了,大雨滂沱,码头上一片漆黑凄惨,空空荡荡,看似一座荒弃的城市。他绕上右舷,放眼向城里的小山和环形码头望去。黑暗,滂沱大雨中一片黑暗,满目凄凉,甚至植物园中的绿草和音乐学院的墙垛也笼罩在黑暗中,这幅景象让人说不出有多惨。但是,海港上空悬起了一道十分壮观的彩虹。他情绪极坏,没心思去看,可又不能不去看它。那巨大艳丽的超自然彩虹横跨在整个悉尼上空。
他在追忆那天的情景,目光仍然注视着映出金色光茫的深蓝色大海,这片海更像北方的海。他又去看远方影影绰绰、幻影般的虹。这时,哈丽叶听到门口有人来了。原来是威廉·詹姆斯。他的火车要一小时后才到,趁这工夫来他们这里看看,他认为他们不会介意的。果然这对夫妇很开心,哈丽叶还端上了茶点。
也许是天意,他也正是心静如水,寡言少语,只是安安静静,一脸的感激之情。喝完茶,他和索默斯坐回到无风的雨廊上,凝视着金黄多云的夜色徐徐沉下。他们很少言语,只在折叠椅中静静躺着看天。
“我在想,”索默斯说,“袋鼠能依靠哪些追随者?”
威廉情姆斯平静地看他一眼,说:
“退伍兵,主要是那些归国士兵,还有些水手。”
“都是什么阶级的人?”
“什么阶级的人都有。不过,有钱的人不多。大多数是像我和杰克这样的人,不是简单的劳动者。还有几个医生和建筑师之类的人。”
“你认为这对他们很重要吗?”
杰兹沉重的身子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着。
“你永远也说不清。”他说。
“也是,”索默斯说,“我实在不知道杰克·考尔科特到底对此有多上心,实在说不准。”
“对这事,他像对任何事一样上心。”杰兹说,“或许对这事还更上心一点儿,因为这更叫人刺激。”
“你觉得他们主要是为了寻刺激吗?”
“我觉得应该是吧。在澳大利亚,不找点刺激就会死。”
他们沉默了片刻。
“要我说呀,”索默斯说,“这事应该比刺激更有意义才行。”
这话又让杰兹不安地扭动起来。
“哦,呢,这里的人并不太重视这个。进来随便,出去也随便,这是规矩。不过你知道的,只要做,他们就忠于自己的事业。他们以诚相见,这也是规矩。”
“我信。只是,结果会怎么样?”
“哦,呀,结果就是结果,杰克也总这样说。”
两个人又沉默了。
“只要他们深深地关切──”索默斯缓缓地说,但没说完,似乎说了也白说。杰兹好半天也没回话。
“你瞧,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他说,“很可能,有一天他们会干成这件事。很可能会的。那样他们就得关注。可能要动武。那他们就会需要一个人。”
“他们已经有袋鼠了。”索默斯说。
“你认为袋鼠能带他们干成功吗?”杰兹抬头看着索默斯谨慎地说。
“他看上去行。他是个奇人,似乎没别人能取代他。”
“是的,他是个奇人,或许有点过于离奇了。一把短把儿斧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架割草机干起来快,可看上去它砍出来的地盘更大。”
“那倒是,”索默斯笑道,“不过,袋鼠可不是一架割草机呀。”
“我也没说他是。”杰兹笑着在椅子中坐立不安,“我倒该听听你对他的根本看法。”
“我该听你的看法,”索默斯道,“你比我更了解他。我现在对他还没个根本看法呢。”
“这跟你认识他多久没关系。”杰兹说。他很明显是在套他的话,试图达到某种目的。“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他的同伙。”
“知道。”索默斯说,他在把玩“同伙”这个词儿。
“因此,我就不该批评他,对吗?”
索默斯思忖片刻道:“如果你想批评,就没有什么该不该。”
“我觉得你自己有时就想批评他。”杰兹说着抬头冲他笑着,那笑容极其微妙狡狯,像女人困惑时本能的笑。这下叫索默斯难以对付了,他想,他从来没发誓忠于袋鼠。
“不过,”他冲杰兹大声说,“如果成了他的同伙,我就不会坏他的事儿。”
“不,我们并不想坏他的事。但我们需要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假设你处在我的地位上,可你对这一切却吃不准,那会怎样?一个汉子,应该正视一切。你,现在正在退缩,是不是?”
“我想是的,”理查德说,“我还要从所有的事儿中退出来。”
杰兹打量着他。
“称不想奉献?”他狡狯地笑着。
“绝不是全副身心投入。如果我能做到,我会投身进去。只是,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摇着头往后退缩。”
杰兹在把玩自己的手指节。
“是的,”他缓缓地说,“可能,你是可以置身其外的。你有别的事要干。我们不少人觉得,我们简直就不叫活着,除非──除非我们参与点什么事。”他停了一下,理查德等他继续说。“问题是,”
杰兹抬起头,浅灰色的蛇眼扫视着他,“你认为袋鼠在实现他的目标吗?”问话中透着嘲讽。
“什么?”
“嗯,你知道的。这场革命和这个新兴的澳大利亚。你有没有发现他在设计澳洲邮票,要把澳洲当做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来管理?”
他紧盯着理查德。
“如果他有有力的后盾,为什么不呢?”
“我没说为什么不能。我是在问您:他行吗?你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理查德正襟危坐,甚至停止了思想,只是在发怔。随之他感到悲哀,内心空虚。他看看杰兹,两个人在对视,寻找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你认为他不行吧?”杰兹得意地说。
“不行,他不行。”理查德说。
“我说对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不过,”理查德说,“如果男人还是男人──如果他们还有那种装出来的爱之信念──如果他们合适追随袋鼠的话。”他厉声补充说,心里一阵悲哀。
杰兹垂头摆弄他的指关节,嘴角上浮起一丝怪怪的无聊笑意。
“你得接受事情的本来面目。”他喃喃道。
理查德默然而坐,又一次感到心碎。
“还有,”杰兹补充说,脸上缓缓浮出一丝莫名的笑容,“如果人们不是袋鼠希望的那样,那他们为什么非那样不可呢?如果他们不想要一个新耶路撒冷,为什么非让他们要不可?这是另一个难题。他们喜欢听袋鼠的甜言蜜语,而且,假如他能发动一场大骚乱,人们或许会追随他呢。他们会认为他会让它圆满地结束。”他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嘲弄的苦笑。“我木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真的。不过,男子汉就该痛痛快快把话说清楚,不是吗?我觉得,你和我想得一样,只要咱们允许自己想。”
理查德看着他,但不语。他感到有点不祥。
“袋鼠是个聪明人儿。”杰兹又说,“他是个犹太人,精明极了。说不定是绝顶聪明。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我的话没伤害你吗,嗯?”
“如果这是真话,我干吗要感到受伤害?”
“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袋鼠这人比赤色分子聪明,那是因为他能把一切都抹上一层玫瑰色,让一切都看似苹果馅饼一样美好。
你听我说。为什么那些赤色分子和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人们不起来革命一场?一革完命他们就怕革命了。他们倒不怕把所有的资本家都绞死。可他们害怕这以后革命继续下去。他们很怕。”说着杰兹不禁笑出声来,“一想到革命成功后还得看管一切,他们就怕了,怕得要死。就因为这,他们不敢闹他们伟大的革命。永远不敢,除非有人把他们裹挟进去。因此他们发出了新的呼唤:革命要一步步来,通过政治上取胜来闹革命。可那不叫革命,你懂这个。这不过是老一套,只有些许木同。这种微乎其微的差别你不刻意去发现是不会留心注意的。”
“我觉得这话不错,”理查德说,“没有人比赤色分子更怕赤色革命了。他们绝对怕。”
“对了,就是这个词儿──怕。可你知道他们都准备好闹革命了。如果你让他们开始,只要你能,他们就会来一场清洗,就像在俄国那样。我们可以对付它,你说呢?”
“我想行。”理查德说着粗粗地喘了口气。
“好吧。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能不能让袋鼠加入赤色组织或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组织?能不能让他发动他的人去支持这个国家的红色工会,以求在旧制度中进行一次突破?因为,你知道的,他手操胜券。这些退伍兵俱乐部的军人可是准备为另一场战争去死呢。
一个秘密组织能调动起十个工党和工会才能调动的人力。袋鼠绝顶聪明,早就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可是他会毁了这个计划的,因为他想既不伤害一个人又要实施这个计划。他行吗?”
“只有少数人能这样做。”
“是的,可能他的四个敌人行吧。可他却想炸毁房子却不伤一面窗户。他认为他能把整个国家翻个个儿却不让杯中的牛奶溢出来,更别说流血了。这些赤色分子,如果放任他们,他们就能捅漏子。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承担责任。他没这个胆量,没主心骨,没脊梁骨。”
“你太聪明了,杰兹。我不懂你自己为什么不是个领导。”
“我?”杰兹脸上缓缓浮出嘲讽的笑纹。“你在取笑我,索默斯先生。”
“才不是呢。我觉得你了不起。”
杰兹仍自顾怀疑地笑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对。”
“那你怎么看?”
“这主意很聪明。”
“不可行吗?让袋鼠和他的退伍兵们悄悄地加人赤色分子的行列,在此闹一场革命,这主意最聪明了。在城市中,你很快就可以这样做。可在农村就难了。你让赤色分子冲在前面,你沾光。你控制他们,让他们自称苏维埃之类他们想要的名称,让他们乱作一团。这时,袋鼠带着基列人和新耶路撒冷的慰问品走进这些人当中。让他们先去跟资本啦、国有工业啦、新闻出版自由和宗教异端教派之类的去斗吧,然后袋鼠来了,像一个救世天使,提醒我们:这是主的国家,我们是主的臣民,从而我们感觉好起来。他那样儿,就像大卫干了坏事,所罗门来救赎他一样。”
“有一点要强调的是,”索默斯笑道,“这场混战中会出现一个澳大利亚的列宁或托洛茨基,那样的话,袋鼠就得重归森林了。”
杰兹摇摇头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人。没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