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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花五年才看得完,东宫收的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宝贝,我们俄罗斯有谁要
看?”
“你们俄国人为什么不看?”
“又不能买,有什么好看?”娜塔夏问。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娜塔夏说得对,博物馆里的东西都不能买,登月
小艇、波提且利的画,都不能买,想买也买不到。不能买的东西,说真的
,有什么好看的呢?
麦锁门、狄明哥、莉莎,还有我,忽然都不想去看博物馆了。
“好啊,娜塔夏,我带你去看华盛顿最大的超级市场。”莉莎一马当
先,开出一辆停在她家豪宅院子里的豪华面包车,载大家前往超级市场。
*
我们三个男生也都乖乖上了车,虽然很难相信我们抢时间一样从洛杉
矶飞到华盛顿,结果第一站竟然是去超级市场。
娜塔夏一进了超级市场,眼睛放出强烈的光芒,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壮硕的身体变得轻盈,迅速在一排一排货架间移动着。只要被她发现了什
么她钟意的商品,她就会低声惊呼,把商品拿起来捧在手心,如获至宝,
有时还在脸颊胸口摩挲一番,才依依不舍的放回架上去。
我们几个本来对超级市场并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可是亲眼看到娜塔夏
的投入,被她的热情感染,也就各自搜寻起货架间的宝藏。麦锁门在男生
内裤的架上,找到一款裤裆缝了塑料香蕉壳的内裤,狄明哥在化妆品货架
上找到眨动时可以制造出五彩肥皂泡泡的假睫毛,在超级市场能找到这么
戏剧化的东西,堪称不易。
至于娜塔夏觉得了不起的东西,反而都很一般,她对墨鱼汁制成的黑
意大利面条很赞赏,一直说黑得很漂亮。又对一种两个壶嘴的洗涤剂爱不
释手,另外,她对一种能把荷包蛋框成心形的铁框子也很有好感。
*
逛超级市场逛了一个多钟头,我们都累得打算投降了,娜塔夏却在这
时,悄悄欺近我的身后——
“康永,帮我偷点东西。”她小声说。
“什么?偷东西?我才不要偷东西,为什么要用偷的?”我说。
“这是华盛顿呀,美国的首府,我们必须对美国做一点报复!”她说
。
“什么‘我们’?谁是‘我们’?”我说。
“康永,就是你跟我呀,‘我们’呀,都来自被美国欺压的国家呀。
”她说。
“娜塔夏,你在开玩笑吧,我不想坐牢。”
“不会坐牢的,相信我,我在美国已经偷过二十几家超级市场了,他
们都跟白痴一样,没有人会逮到你的,你看——”娜塔夏快速掀一掀外套
,露了露“战果”,我瞄到有鱼子酱罐头,一小罐要好几十块美金那种。
“要偷你偷,我不干。”我转身,往结账柜台走。
娜塔夏一把拉住我:“喂,那好歹你掩护我一下,陪我一起结账。”
娜塔夏很果断,不等我有反应,就插在我前面,开始结帐。我呆呆跟
在她后面,看她镇定的为她的黑意大利面、洗涤剂和荷包蛋铁框付钱。没
有人知道她外套里藏了好几罐昂贵的鱼子酱。
*
眼看她就要成功了,帐已经结完,她可以走了。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我也同时忽然觉得有东西掉在我脚边,我垂下眼睛一瞄,发现竟是一只
烤鸡掉在地上,我猜应该是从娜塔夏裙子里面掉出来的,可是她如何能夹
住这只烤鸡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实在不可思议,但我这时哪有心思研究,
只顾着强作镇定,不动声色的结账,脚上则偷偷用劲一踢,把烤鸡踢回到
娜塔夏的脚下。娜塔夏不愧经验丰富,弯身放下纸袋,假装系了系鞋带,
等她站直身子,烤鸡已经从地面消失不见。
三位美国同学一点都不知道,我背着美国,偷帮俄罗斯“运了一次球
”。
18、流向青春海。
会在乎青春的人,
就势必已经不在青春里面了。
会查觉自己在流浪的人,
就势必将要结束流浪了。
学年快结束前一个月,班上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写信
纸装在信封邮寄到系上,是一位老太太寄来的。
老太太信上说她的上一代从中国的山东来到洛杉矶,老太太是中国血
统的美国公民,本姓刘。老太太自称她心中充满演戏的狂热,可是矛盾的
是她又说,她一部戏也没有演过。
这种自说自话二百五的信,我们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学都当是无聊
的信,立刻扔了。我本来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里附的老太太的照片
,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照片里就是位中国人脸孔的老太太,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日常的背
景里,完全不像是演员应征用的照片,太家居了,一点戏剧感也没有。
这张照片倒让我觉得有点亲切。我把信看到完。老太太的信上说,她
想演戏,想了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有机会。
*
她嫁给一个大男人作风的中国人,生了五个孩子,她把孩子们养大以
后,丈夫又中风了,她就继续用她的人生照顾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终于
喘了一口气,却同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也快到尽头,她被医生告知得了癌症
。她的五个小孩当中,有两个愿意照顾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妈妈的
最后愿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钱,拍一部她一个人主演的电影。
孩子们显然都没有把老太太的愿望当真,这一听就是个荒唐的愿望,
不实际,没意义,不知所谓,白浪费钱。
可是老太太不放弃,她大概是在免费的LA周报上,看到了我们电影系
所集体刊登的征求演员广告,就给我们全班一人来一封信。
我们班其实颇有几位同学为了拍片的经费发愁。老太太既然说了要自
己出钱拍电影,为什么还是没能吸引这几个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谓的要自己出钱拍片,拿得
出的钱实在不多,信上提了个数字,不到四千美金。这在电影系学生来说
,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交易。
我本来觉得既是这么一位老太太的人生最后愿望,完全弃之不顾,未
免太残忍。可是学年将尽,功课忙得焦头烂额,搁着一下也就忘了。
*
直到有一天,我们班有一组戏在UCLA的医院里拍,我当麦克风操作员
。我们正在走廊上打灯,谁也没注意现场出现了一位坐轮椅的病人老太太
,她躲在一大堆灯柱后面,看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排练镜头位置。灯光师一
直吹毛求疵的修灯光,搞得我们自己都有点失去耐心了,这个老太太却还
是看得很入神。
我渐渐注意到这位老太太,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半天,想起来正是寄
信给我们全班的那位华裔老太太。
我放下麦克风,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绍,想不到她虽在美国生长,倒
说一口很清楚的中国话。
“哎,我也知道寄信给你们,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说:“你
们拍片都是认真拍的,哪里有可能用我这样一个从没演过戏的老太太当主
角。”
我听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问候她身体状况。
“唉……”她又叹了口气:“医生说我下个月可能喉咙就出不了声音
,我这一生说的话,就算说完啦。”
我本想安慰她两句,打灯的同学却打好了,导演下令开始拍,全场忙
起来,我也赶快过去操作麦克风,等我再想到刘老太,她连轮椅带人已经
不知被谁推走了。
我想到她说,她大概只剩一个月还能说得出话。我盘算了一下,她就
住在南校园的医院,我们进在北校园,所谓让她主演一部短片,无非就是
我们这些学生出动摄影班,去拍一拍、录录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摊一
下,又不用我们出钱,也并没有要求拍多像样的东西,更不必给教授批分
数,不过就是帮这个老太太了一个她抱了一辈子的心愿,这么方便的事,
也不出手,说不过去吧?
*
我拉了莉莎跟麦锁门,一起去UCLA医院找这位刘老太,聊聊天。莉莎
心比较软,也许会被老太太打动。至于麦锁门则坚持刘老太一定家财万贯
,绝对有可能掏出更多钱来,让大家多少赚一点。
我们找到刘老太的病房,她正望着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出神,看见我们
,她很兴奋,拉我们坐在病床边聊天,我们问刘老太最喜欢哪些女明星,
她讲了几个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迹级人物了。我们虽是电影所的学生,看
尽天下怪片,可是对这些老掉牙的浪漫爱情片实在不熟,只有莉莎在失恋
时,会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时段,对着电视上这些天长地久的生离死别尽情
掉泪。
莉莎跟刘老太聊开了,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讲古,又是苦后透纳的哪一
场接吻最叫人心碎,又是冰后嘉宝在哪部片里第一次笑了,我跟麦锁门晾
在一旁,插不上话。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档,我问刘老太:“我们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
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后,可能没有机会放给很多人看,这样也可以吗?”
刘老太怔了一下,才说:“我完全没想过要放给别人看……”
“那你干嘛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麦锁门说。
刘老太又怔住,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麦锁门一眼。
“对呀,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好傻啊。”刘老太的女儿,一位画了
大眼影的欧巴桑,这时候进了病房,听见了,赶快附和一句。
这回,换我瞪欧巴桑一眼。不,说“瞪”太严重了,我是意味深长的
“看”她一眼。长时间在病床边服侍的家人,当然很辛苦,但有时也很霸
道、很粗鲁。
我在等着听刘老太真正的心意。说实话,拍了片子,却没打算放,那
真的不如别拍算了,大家省事。
“我少女的时候,看到电影里谈恋爱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进电影去
,也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结果,人生……跟电影真不一样,大概人生太长
了,要顾的东西太多了,不像电影那么短,什么都可以不顾…”刘老太喘
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我快死了,我从来就没当过主角,我一
辈子都这么……不重要。我想要试试看,当主角的滋味……”
“哎呀!傻了,傻了,说什么傻话。”刘老太的女儿跺跺脚,走开了
。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吗?”我问。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才
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刘老太说。
“那么,要拍什么好呢?”我们三个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
刘老太,刘老太都奇异的微笑着,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做主角那种被注视的
快乐。
*
莉莎果然被刘老太的心情打动了,又去拜访刘老太几次,聊出了刘老
太最喜欢、最向往、最爱回味的几场戏,反正无非就是“魂断蓝桥”、“
金玉盟”、“秋霜花落泪”这些喷泪老片子。
我拉了葛洛丽亚、贝尔、赞那布、贾维苛几个同学,分头从这些老电
影当中,选出五场比较容易复制的爱情戏,我们一人负责拍一场,每场戏
都有女主角的特写,确保刘老太会有当主角的感觉,而刘老太的演技,就
由莉莎指导,她对滥情戏最热中,反正这每场都大概只有五分钟长度,我
们决定分工凑起来拍个集锦片,让刘老太一次演个过瘾。
我们定下系上的摄影棚,找了狄明哥指导美术系的学生大略重现了这
五场戏的布景,狄明哥又找他的造型师朋友们张罗衣服假发,帮刘老太弄
了五个造型,一切采取“局部神似”原则,按五大美国女明星的特色,或
者点颗痣,或者吹个刘海。只是刘老太实在长得平凡,也实在太老了,造
型怎么弄,都像开玩笑。还好是刘老太出钱,大家领了酬劳,就当是工作
赚打工的钱,也多点经验。
*
找搭配的男演员,倒遇到点困难。莉莎认为既然是华裔刘老太的幻想
大集锦,就该找位东方老先生来搭配,但刘老太大大反对——
“当然要找西洋帅哥。当然要找像克拉克盖博、加利古柏这样的帅哥
来一起演!”她到目前为止,显然对这个环节最坚持。
我面谈了十几位中年帅哥,把他们的照片给刘老太挑选,刘老太选中
一位长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的,这位演员虽然觉得整个拍摄似乎
挺古怪的,但既有酬劳,又是一群UCLA的学生在做,也就全力配合。他把
头发梳得油亮,依照刘老太喜欢的那几位古董男明星的调调,有时贴上小
胡子,有时斜斜叼根烟,刘老太看在眼里,欢喜得好象年轻了四、五十岁
。
多猫同学,看我们在忙这个奇特的拍片计划,有一天忽然把他们拍A片
时,侧拍现场状况的轻便电子摄影设备,带到了拍片现场来,开始全程做
场边侧面纪录。
“这架摄影机可从来没拍过三十五岁以上而且穿着衣服的女士哦。”
他对我挤挤眼。
*
每场“复制戏”都很短,真的开动起来,一下就拍好了,刘老太既不
上镜头、也实在没有演技可言,跟帅哥男演员演这些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
,拍起来当然很突兀。可是整件事自有一股认真的气氛弥漫,而且,刘老
太衰败的病容,透过摄影机,竟散发一股慑人的力量。那些深情款款的对
白,有时被刘老太气若游丝地说出来,真把春蚕到死丝方尽,抵死缠绵的
“死”味带出来了。
如我当初所盘算,其实只花一个工作天就拍完了这五个场面,可是刘
老太已经累的倒回病床上就再爬不起来了。刘老太的女儿一直埋怨我们是
在恶整,还好刘老太早签好了书面声明,不然我们恐怕要挨她女儿告。
以刘老太为主角的集锦片,说真的,实在有点四不像,可是,当多猫
君把他从头到尾,从病房跟到片场,从一脸病容跟到浓妆艳抹的跟拍侧录
画面播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呆住了,死亡的阴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调味
料,把整件事衬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鹅绒幕。一切的怪诞,似乎都理
直气壮了。又病又累的刘老太,在现场上妆、吃药、瞌睡,可是又忍不住
拼命要醒来大谈她对这几部老电影的喜爱。我们决定把所有这些真实片段
,跟棚内拍的五场刘老太主演的爱情戏,交错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
十分钟的影片。
*
等我们剪接完,刘老太不但已经不能出声说话,连人也已经下不了病
床了,我们扛了小放映机,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墙壁上
。
老旧的放映机“哒哒哒哒哒”大声转动着,刘老太的特写绽放在整面
白墙上。躺在枕头上的刘老太笑了,然后落下泪来。
这次放映后,过了一个多礼拜,刘老太就死了。
我们没有再帮这部片子做细剪,也没再配乐、配片头。对我们来说,
这部片子已经完成了。在放映给刘老太一个人看后,就完成了。
*
电影,好像是青春的海洋。
有我们这些疯狂的学生,把青春奢侈的全部泼进这海洋去。也有刘老
太这样的人,要在最后向这海洋索回一杓青春来解渴,可惜海水是不能饮
的。
这海洋,千变万化,令人迷醉,但不能饮,解不了人生的渴。
*
但暂时没人继续想刘老太的事了,兵荒马乱之中,我们盼望已久的长
假,终于到来。我就这样,度过了我在UCLA的第一年。
康永后记
念完UCLA的研究所以后,我回到我出生的城市。我做了些电影的事,
做了些电视的事,到了后来,我在电视上主持节目,竟成了我最被知道的
一件事。
最被知道,不表示是最有意义、或者对我最重要的一件事。但起码这
使我还留在电视这一个工作上,让我时时想起我在UCLA学这些电影电视之
事的情景。
UCLA是我的魔法学校。我在UCLA不只学习专业的事,也学着更认识世
界、更认识自己。
这世界有很多不值得念的学校,也有很多不值得认识的人,我的运气
好,UCLA很值得我念,LA也有很多值得认识的人。
兔子打鼓,人生耗电。
回忆才是人生的电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