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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号码的区号不仅不是东京都内的,甚至也不是同属东京周边的千叶、神奈川或琦玉的。
“他搬走了。”
健一用手指压了一下电话机的挂叉,又输入了刚刚听到的号码。两人此刻正在野田健一的房间里,能自由使用电话分机。无论健一的母亲幸惠在不在家,这里都会很安静,更何况今天是母亲去医院的日子,在神原和彦来之前,她已经走了。
呼叫音响了。健一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神原则坐在健一从厨房搬来的脚凳上,将胳膊肘搁在了窗框上。
“喂,我是岩崎。”
有人应答了。健一朝神原点了点头,说:“我是城东三中三年级的野田健一。”
神原稍稍靠近健一,将耳朵凑了过来。
“您是在三中当过总务的岩崎叔叔吧?”
也许是吃了一惊,对方稍过片刻才有答复:“嗯,是啊。”
尽管已经事先和神原商量过了,可健一的表述依然是结结巴巴的,在说明自己在校内审判中属于辩护人一方的过程中,夹杂了好多句“呃……”“那个……”“对不起”。
“岩崎叔叔,您听说过这次的校内审判吗?”
对方又没有立刻回答,这次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有没有听哪位老师说起过呢?”
说不定北尾老师事先跟他联系过呢。健一的心里一时冒出了天真的期待,可他马上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那北尾老师肯定会告诉自己岩崎总务搬家的事。
“你是野田同学?”岩崎大叔的嗓音特别沙哑。健一想到小说里看到过的所谓“公鸭嗓”的说法,大概就是指这种嗓音吧。
“你现在打的可是长途电话。我这儿是青森市内。”
怪不得这个区号看上去如此陌生。
“你是用家里的电话打的吧?等会儿要被爸爸妈妈骂的。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打过来。”
“可这不太礼貌吧?”
“没事,没事。”
健一照他说的那样报上了自家的电话号码,挂掉了电话。神原和彦将高脚凳拖近一些,在健一身边坐了下来。
“真是个好心人。”
不过他重新打来电话后,也可能会来上一大通说教。
电话铃响了。健一飞快地拿起听筒,岩崎的公鸭嗓又响了起来。
“野田同学是一个人担任辩护人吗?”
这个问题说明他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不,不止我一个。”
“有大人跟你一起?”
“校内审判是三年级同学中的志愿者发起的,不过是以暑假课外活动的名义,由北尾老师担任顾问。”
“哦,是北尾老师啊。”电话里传来岩崎的嘟哝声,他似乎有点放心了。
“您的联系方式,也是北尾老师告诉我们的。”
“哦,”他好像并不生气,“我说,野田同学,”但从他的公鸭嗓里很难感受到热情,“估计你们都知道了,我辞去了城东三中的工作,现在有保安人员进驻学校了吧?”
“是从这个暑假开始的。我们也是听北尾老师说的。”
“所以,我跟你们的活动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多少还是有点生气吧。表面上说是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可事实也许是被炒了鱿鱼。
“我在离开前听冈野老师提过校内审判。我当时相当吃惊。”
“哦。”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想问去年十二月的事?”
“圣诞夜……”
“就是那孩子——柏木去世那天夜里的事,对吗?”
“是的。”健一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这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我已经承担了责任。”
果不其然,岩崎总务不是一般的辞职。所谓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废止总务制度,只是个对外的借口罢了。校方是在以此追究岩崎总务没有阻止柏木卓也死亡的责任。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了,明白吗?”
健一沉默了。岩崎总务也沉默了,电话里只听得到他的鼻息声。
“什么都不能说了,明白吗?”
神原和彦做了手势,示意“把听筒给我”。健一正要将沾满汗水变得湿滑的听筒递给他时,岩崎总务又开始说话了。
“冈野老师说,不能向媒体记者说起此事。其实我也……”
神原和彦将听筒按在耳朵上。岩崎总务还在诉说。
“觉得有些不堪回首。有学生死了,我也很难过。”
“嗯。”神原和彦应道。岩崎总务没有注意到电话这头换了人。
“所以,你们放过我吧。我也很难过。北尾老师那里我会去解释的。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嗯。”神原和彦又应了一声。
“那我挂电话了。”
电话挂断了。神原撅起嘴,慢慢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他被封了口。”神原说。
然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被炒鱿鱼了。”
两人面面相觑,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岩崎叔叔真倒霉。”
“不过他确实有责任。毕竟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有学生进入校园。”
“对了,”神原敲了一下桌面,“那天晚上的天气也要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静悄悄的雪夜呢?”
在神原和彦的记忆中,那天的北风刮得很猛。
“虽说没到暴风雪的程度,述是能时不时听到北风呼啸的,尤其是半夜里。静悄悄的雪夜说不定只是我们的想象。”
要调查过去的天气也很方便,问问气象台的对外联络窗口就行,连忘了写暑假日记的小学生也能办得到。
“可是……”
“作为辩护方,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
健一的反问让神原吃了一惊。
“如果那是个静悄悄的雪夜,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吗?如果是大出将柏木带上屋顶,总会有动静的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强调说,如果有说话声或脚步声,岩崎总务一定会听到的。”
神原和彦的疑惑立刻消失了:“正因如此,还是确认一下为好。要是我们主张‘静悄悄’,检方却拿出了相反的气象资料,我们不就被动了吗?”
确实。只考虑有利还是不利,是会掉入陷阱的。法庭上讲究的不是“想象”或“印象”,而是“事实”。
“明白了。我来调查好了。”健一赶紧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岩崎总务那边不行就算了吧。”神原辩护人说道,“他的证言,就引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警官写的报告吧。”
“是啊……”
那份报告真的非常有用。一个晚上就赶出来了,大概费了不少心吧。
一想到城东警察署,健一心里就觉得难受。因为他总会联想到自己,想到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再往前跨一步,也会得到城东警察署的“照顾”吧。
这件事早已过去,可每每回忆,原本已经远去的波涛就会重新拍打向他的胸口。野田健一是被向坂行夫和藤野凉子挽救的。他们两人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维护着健一。
可是,健一却站到了藤野凉子的对立面。她会怎么想呢?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健一参加校内审判就是想助藤野凉子一臂之力。这份心意,到底有没有传递给她呢?
“放松点,这只是课外活动。”神原和彦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安慰的神情,“别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嘛。”
“我没、没有心事重重啊。”
健一的掌心又开始出汗了。我现在的表情肯定相当不知所措吧。
“不过也确实挺难卸下包袱的。对不起
“为、为什么要道歉?”
“一不注意就忘了。我是说,你是柏木遗体的第一发现人。真是对不起。”
健一觉得郁闷。不是这么回事。我之所以会心事重重,完全是另有原因。我有难以启齿的重大秘密,和案件本身毫不相关。虽然两者存在着联系——藤野凉子,所以我……
说吧。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坦白的话语冒出心头,冲上舌尖。
电话响了。
健一吓得跳起了身。神原和彦也被健一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在呆若木鸡的健一跟前伸出手,拿起听筒。
“是野田同学吗?”
是岩崎总务。神原对着健一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声来。
健一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是的。”神原应道。或许是因为两通电话不连续的缘故,岩崎总务并没有察觉到电话那头不是野田健一。健一竖起耳朵昕着。
“我说,呃……”岩崎总务似乎很着急,“怎么说呢,这……”
好像很难开头。
“我并没有恶意。我也有我的难处。三中的老师和PTA成员们没完没了的责备,我实在听够了。我刚刚回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去东京了。我上了年纪,做不了总务那种繁重的工作了。”
神原和彦默默地听着。听筒里传来岩崎总务的鼻息声。
“野田同学,那孩子是自杀的。我跟老师们说过好多遍了,我至今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健一和神原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校内审判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可柏木确实是自杀的。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的父母也这样说。我好多次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估计他没有朋友吧。”
神原和彦小声“嗯”“哦”地应着。
“我当了很多年总务,在许多学校都见过这样的孩子。等他们长大后就会好了,问题就在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过了这个阶段就没事了。柏木真是遗憾。”
孤零零一个人的柏木卓也。
“我要是校长,就会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忘了它吧。总是翻来覆去地旧事重提,结果还是死去的孩子最不幸。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没必要回应他。
岩崎总务继续说:“虽说我的意见根本没用,但我还是想说这些话。我并非无动于衷。”
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点生气了。是对让好端端的大人重新打电话来的初中生生气,还是对特地打电话来表明处境的自己生气呢?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挂掉。“关于我那天夜里的行动,我向老师们都汇报过了,警察们也知道。”
“好的。”
“还有,呃……怎么说呢。”
又出现了停顿。健一不自觉地重新握紧手里的自动铅笔。
“有人在某天傍晚见过一个有点像柏木卓也的男孩。据说那男孩当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健一手里的自动铅笔落到了地上。
“我觉得你们该去见见那个人。你们是辩护方,是为大出他们辩护的吧?既然如此,那个人的证言或许会有参考价值。”
“好的,谢谢您!”
神原和彦的声音很清晰。岩崎总务可能是太兴奋了,居然又没听出来。
“那是在柏木的事件过后很久偶然听到的,也没有对老师们说过。知道得太晚了,说了也没什么用。”
“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十分宝贵的信息。请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天秤座大道不到一点,有一家小林电器商店,知道吗?是一家又卖家电又卖香烟的店铺,那里的人都知道。”
健一一下子没想起来,神原和彦却应一声:“知道的。”他紧握着电话听筒。
“我有时会去那家店里买接线板、电热壶之类的小东西,跟老板认识。听他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间,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打电话,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叫人很担心。小林老板记住了这个人,说他肯定是那个自杀的男孩。你们去问问他吧。”
由于写得太急,接连折断了两次笔芯,健一才将这条信息记录了下来。
“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你们可以放过我了吧?为了让柏木顺利去到天国,你们也早点忘了他吧。这样对他比较好。”
不知是因为没说够,还是把握不好挂电话的时机,岩崎总务干咳了几下,才“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健一记完了笔记,电话听筒却依然紧贴在神原和彦的耳边。
“神原。”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大吃一惊,像是有人捅了他一下似的。健一很高兴。一贯镇静自若的神原辩护人原来也会大惊失色啊!
“真令人震惊。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掌握这条信息。竟然被我们发掘出来了。”
健一握着自动铅笔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嗯。”
神原慢慢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他的手已经不颤抖了,可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马上就去吗,小林电器店?”
“不,不急。电器店老板又不会逃跑。倒是……”目光从电话机上移开后,神原和彦终于恢复了镇静,“我们先去找大出吧。如果不没完没了地盯着他,他可是会逃走的。”
说到“没完没了”这几个字时,神原和彦模仿了岩崎总务的口气,随即笑了起来。
·
大出俊次没有逃走,但确实是一副马上就要逃走的模样。
在大出家暂住的周租公寓,门厅的接待空间里,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暂时沉默不语。
辩护人神原和彦首先打破沉默:“又挨打了?”
俊次气鼓鼓的。平时穿着讲究的他,难得随意套了一身皱巴巴的运动套装,头发翘得乱糟糟的,应该是睡觉时压出来的。直到刚才为止,他还在怄气睡闷觉吧?健一心想。
“是提起不在场证明的事后,你父亲才发火的吧?”
俊次左边的嘴角肿了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不过这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他老爸不可能会揍得他眼底出血吧。
“你是笨蛋吗?”俊次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也许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心灵受到的伤害比较重吧。
“他说,‘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要你自己来调査?你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怕的。别被那些笨蛋同学当猴耍!’”
健一叹了口气。这确实像大出胜会说的话。
“看来你父亲还是没理解这对你有多么重要啊。”
听了神原和彦这番话,大出俊次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
健一耐不住沉默的煎熬,开口道:“律师风见先生应该向你父亲好好说明过吧?”
俊次不回答。他似乎想要撅嘴,可是这么做嘴角会痛,便作罢了。他说:“不在场证明那种玩意儿……”
“那种玩意儿?”神原和彦催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有的。”
“有吗?”
“我老爸说,”俊次闭上眼睛,一只手挠了挠头发。“‘那天夜里我一直在家。我说在家,就是在家!’”
这太符合大出胜的风格了。
“既然这样,如果请你父亲来做辩护方的证人,他会作出这样的证言吧?”
“什么啊?我老爸的意思是,这么明白的事情还用得着折腾?〃
“结果还是这样啊……”
健一努力说出一句同情的话语,俊次却不领情。他从下往上撩起目光瞪着健一:“老爸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个屁!”
他的眼里凶光毕露。不过这反倒令人放了心。如果挨了父亲的揍就变得萎靡不振,那就不是大出俊次了。
“你父亲记得那天有客人来吗?”
对了。俊次说过,去年圣诞夜父亲向他提起那天有客人来,让他待在家里别出去。
“你问了吗?”
大出俊次不耐烦地答道:“就是问了才变成这样的,笨蛋!”
“是因为提到有客人来的事?”
“不是的!老爸说,‘你烦个没完了!’”
对这样的父子关系,健一至今仍无法想象,太没有真实感了。父亲就像个炸药包,导火线还特别短,一点就炸。一言不合,马上拳脚相加。
大出俊次在外头滥施暴力,在家却是被施加暴力的对象。不,正因为在家遭受到蛮横的暴力,才要到外面去发泄郁闷吧?
可再怎么说,不可能等大出家的状况改善后才召开校内审判。
“由于来客是第三者,”神原和彦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说,“如果那人在那天确实见过大出你,就一定要请他提供证言。”
“他是客人,说不定没到半夜就走了。”俊次说道。
“就算这样,只要他作出证言,说他看不出大出有要在当天跟同伴一起将同班同学叫出去杀害的迹象,这也是好的。总比没有好。”
谁知俊次立刻抬起头,正视着辩护人:“你还是太天真了。”
“哪里天真了?”神原和彦也与他计锋相对。
“你不是三中的,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想到什么就会马上做。一直是这样的。对吧,野田?”
健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俊次倒不是真的要向健一确认,他脸上的表情很兴奋,好像连疼痛都忘记了。他探出身子,靠近神原和彦。
“刚刚还在跟老爸老妈一起吃饭,上街后不到三十分钟,我就要揍人了,揍完还要抄走他身上的零钱。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做什么事,都先想好道理。明白吗?”
—阵逼人的沉默袭来。健一屏住呼吸。
神原和彦笑了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大出,你对自己挺了解的嘛。”
呼吸停滞的时间有点长,健一感到一阵晕眩。不好,辩护人,这可不行。被告都给你白眼了,小心挨揍……
神原和彦的笑容消失了:“可你没有杀死柏木。你是清白的。所以即便是事实,对自己不利的证言还是不说为好。反正检方也会帮你证明。”
大出俊次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我说你这个混蛋……”
拳头举到一半。健一心想:糟了。他要发作了。我该怎么办?我扑上去也制止不了他。健一心里一下子转过许多念头,身体却完全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这么淡定?你真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凭什么相信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老爸就是那样的人。都不是你们对付得了的。”
确实是这样。连我都不能完全相信他,神原和彦凭什么认定大出俊次是冤枉的呢?健一脑中一片混乱,却还在拼命思考。
“因为你说你没干。”神原答道。
“你可以当我在撒谎。”
“至少目前为止我不这么认为。这种争论还是到此为止吧。神原和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争论这些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点进展也不会有。”
“我受够了。俊次别过脸去,露出后脑勺上睡觉时压得乱蓬蓬的头发,“我不干了!”
辩护人根本没理他这一套:“你母亲现在在房间里吗?”
口口声声说“不干了”的俊次又立马慌张起来:“我老妈又怎么了?
“向你母亲打听不在场证明,还有当天来客人的事。”
俊次气势汹汹地站起身,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子:“不行!不能把老妈卷进来!”
俊次悲鸣般的怒吼让健一耳鸣不已。
神原和彦两腿叉开站定,仰视着大出俊次。他的声音依然柔和:
“因为你母亲也会挨打,是吗?”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