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夜晚的梦中,我迷迷糊糊,眼前满满都是看不清的人影,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万箭齐发,直射觉儿的心房。他惨叫着,血温热而腥甜,双眼赤红,惨遭灭顶之灾。
自梦中惊醒,梦的残片仍在眼前纠缠,那血的腥气缠绕不散。
觉儿已成权力祭坛上的供牲,而我无能为力。
赵贵若得了我的手谕,就算他铲除了宇文护又如何?不过时朝堂上的下一个执牛耳者。宇文泰当年对拓跋氏做的,如今都回到了他儿子头上。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佛堂里为宇文泰焚香,侍女忽然匆匆而来,在门外轻声说:“太后,外面有个名叫贺楼齐的人求见。”
贺楼齐?他怎么来了?是如愿让他来的?
我猛的想起一个月前赵贵前来的事情,顿时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贺楼齐也老了,须发花白,眼神里早没了年轻时轻狂的神色。他见了我,跪倒在地,说:“娘子救救我家将军吧!”
“他怎么了?”我震惊。他是病了,还是?
贺楼齐红了眼眶,说:“一个月前太傅找我家将军密谋诛杀宇文护,可是事有泄露,被宇文护察觉。太傅即被诛杀。因我家将军名望素重,宇文护本只是将将军革去了官职。可今日至尊突然赐下毒酒,要将军在家中自尽!”
“觉儿?!”我无比震惊,不由得紧紧握住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
觉儿为何要赐死如愿?
不,不,这不是觉儿的意思,是宇文护!是宇文护要赶尽杀绝!
他戎马一生了。未马革裹尸,却终究要丧命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之下吗?
不行,我要去救他。他那样一个妙人,风华绝世,怎能死得如此不清不白?
我唤来侍女匆匆梳妆,由贺楼齐引着,直奔如愿的府宅。
走到那街角,已看见卫国公府前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杀气腾腾。
走到门前,我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住。为首那个趾高气昂:“奉至尊旨意赐酒给卫国公,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胆!敢拦太后的去路!”一旁的侍女叱道。
为首那士兵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出现,立刻行了个礼,依然拦在面前,声音和缓了不少:“太后为何到此?今日这里实在不适合太后驾临,还是请回吧。”
我没有说话,没有前进,亦没有退后。
那一队士兵挡在我面前,也没有退后。
良久,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令人憎恶的声音:“叔母何以出现在这里?今天卫国公府有大事,叔母还是回避吧。”
我回过头看着他。许多年前也是个风华正茂怀揣梦想的青年。
很多年前,也是他带着许多士兵,闯进我的院子——不,是如愿的院子。
早夏正午的日头已有些毒辣。直直地照下来,我觉得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被封住了去路,我该怎么办?
“娘子!”贺楼齐紧张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跨前半步挡在我身前。
宇文护往前垮了一步。
他身着玄色刺金的上领袍,双手负在身后。须发齐整,目光炯然。人到中年,正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之势,和从前自然大不相同。连看我的眼神亦大有变化。
我还未说话,他躲过我的眼神,正视着贺楼齐:“你好大的胆子,敢挟持太后到此!”
贺楼齐将我往身后掩了掩。
我恼怒道:“你为何要杀他?”
宇文护神情淡漠地看了贺楼齐一眼,并未回答我,却说:“侄儿接到报告,说有叛臣家奴强闯云阳宫,挟持叔母欲要挟至尊,故而前来护驾。”
话音未落,周围围了一圈的士兵皆长剑出鞘,指向贺楼齐。
叛臣?我看着宇文护。
他一生冲锋陷阵戎马倥偬,却只落得个叛臣的下场?
贺楼齐怒骂:“宇文护,小人!滥杀忠良的乱臣贼子!!”
宇文护冷笑:“叛臣家奴欲对太后不利,左右拿下立刻处死!”说完手一挥,几个士兵冲上去将贺楼齐拿住,强行押走。
“萨保,放了他!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欲要上前,却被两个士兵拦住。焦急着,烈火焚心。
这里的境况如此窘迫,觉儿在朝堂上又该是怎样处境?
府中此刻又是如何情形?琥珀盏中淡黄色的毒酒,他可已饮下了?同他只隔了一道门,却不得相见,心如被烈火焚烧。
“萨保!”
宇文护挥挥手,让周围的士兵都退开,这才回过头,沉默地看着我。
第一百零一章 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春()
我噙着泪水,伤心地问他:“萨保,你可还记得宇文泰临终的时候对你的嘱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旧臣?何况他们还曾经是亲密无间的”
“我当然记得叔父临终的嘱托!”他打断我,“正是因为我将叔父的嘱托放在心上从不敢忘,所以赵贵和独孤信必须要死!”他正色,表情无比凛然。
“可他们都跟着宇文泰出生入死几十年!独孤信不光和他幼年相识,还数次救过他的命!”
他冷冷一笑:“你难道不知道他恰恰是让叔父最不痛快的人吗?你以为叔父真的可以大度到不计较你心里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
我只觉得四肢冰凉。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如愿可已经喝下那杯毒酒了?
不敢去想。只觉得头晕目眩,腿下阵阵发软,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
是啊,我念了他二十多年。不甘心呀。我流下眼泪,看着他哀哀说:“萨保,我求你放过他吧。他这一生太苦了我求你让他有个善终吧。”
他太苦了。那么多的苦,只能往心里掩埋。他想要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宇文护默默看了我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赤红色的锦囊递到我面前:“叔父临终给了我两道密旨,第一个叔母已经知道了。这是第二个。”
那是一片雪白的丝帛,整齐地叠在锦囊里。上面只有四个字。却是宇文泰终其一生,心中最大的秘密。
那小小一个锦囊,一方丝帛,藏着宇文泰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恨与妒。他心中所有阴暗的火,都在那一小片帛上熊熊燃烧着。
他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心思,从不说与人听。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丝帛飘落在地上,如在风中死去的蝴蝶。
泪水在我的脸上冻住了。
四周的空气冻住了。花鸟虫鱼冻住了。
整个天地冻住了。——
他始终不放过他!
我腿下直软,也不知何时已瘫坐在地上。昏昏噩噩间,想起了宇文泰临终时的样子。他的目光浑浊,仰面看着灰白的天空说:“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他辜负了我!
他彻彻底底地将我辜负了!!
我恨自己势弱,恨自己还活着承受这一切。
宇文护沉默着,亦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也不知到底多久,忽然听见宇文护说:“你你去送一送他吧。”
我一愣,身子狠狠一颤。
送一送他?
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他一人蒙罪,家中必多牵连。只怕乱作一团,也无人有暇素衣孝服好好为他送行。
他曾是我耳鬓厮磨的爱人,却早已成天涯海角的一尊石像。如今要曲终人散,我要以何面目看他踏上黄泉路?
然而不及细想,我撑着软的身体起来,跌跌撞撞走上那八级台阶——
里面传来隐隐一片哭声。
“太后驾到——”小黄门扯着嗓子传道。
朱红色的门吱呀地开了。我走到门口,只见里面果然乱作一团。全副武装的兵士将偌大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一些妇人、少女和年轻男子皆身穿素色,跪在厅堂外面哭泣。
昏暗的厅堂中间隐隐坐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宇文护在我身后挥手示意,院子里的兵士驱赶着哭泣的男女都去了后堂。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宇文护将他最后的时间留给了我。
我朝着厅堂走过去。一步一步,只觉得腿下有千斤重。
正要看清坐在厅堂中间那人,却见里面走出另一个人,将门吱呀地合拢了。
我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拼尽全力跑过去,却一下子扑倒在紧闭的门上。
泪水汹涌而下,我使劲拍打着门哭起来:“公子!如愿!”
可是门里半点声音也无。
半晌,哭得累了,只得靠在门上抽泣。
听见门的那一边,传来他的声音:“莫离。”
“公子!”我趴在门上,冀望着他从那门里出来,让我好好地、仔细地看一看。
他的声音低沉又平静:“你是来送我的?”
“公子”我心如刀绞。何以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都怪我那时没有同他一起南下,而是折返回了长安?
是我害得他不得善终。
“是我害了你。”他说,“我不该诱你南下。我知你后来那些年备受冷落苦楚。可是却一分一毫都帮不了你。”
泪水滚落在额下的门槛上。我伏在门上,手指轻抚过细细的门缝:“公子,你不愿见我了是吗?让我再看一看你吧。”
里面的人沉沉一笑:“还是不见了吧。别看我这副狼狈样——还说要给你挣个天下,却什么也没能给你。爱了你一辈子,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死了,你为我孝衣素服,头簪白花,为我守灵哭坟,也算是我一生得了个好归宿。——很多年之前这样想过。只是舍不得你那样年轻就孤身一人独活。——如今我也管不了啦。”
“公子。”我抚着门,只觉得心一瓣一瓣碎裂,劈啪作响,炸得胸口很疼很疼。
“好了。”里面有衣服摩擦的悉索声,他说:“我该走了。你从此自己保重。”
我悲痛欲绝,拼命拍打着那决绝的门哭喊着:“公子!公子!你开开门!开门啊!!”
“莫离。”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我竟从未有这福气听你唤一声夫君。”
有玉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还扑在那门前。天光暗了一些,起了风。庭院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宇文护站在我身后。
只觉得恍如隔世。我撑起身子,又去拍面前那门:“公子公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见到院子里的情形,站住不动。
“金罗。”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通身一点装饰也无,目光冷漠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方木盒。
双眼通红。
他
金罗看向我,将手中的盒子伸到我面前,说:“阿父不愿见你最后一面,你不要怪他。他同我说,临死之人太过潦草邋遢,愿你只记得他在春熙楼上的模样。”
银杏树被风吹得悉嗦作响,发出高低音韵。似挽歌。
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翅膀上有黑蓝的图案,在风中稳稳地向前。朝生暮死,却那么有力量。而我白活一世,软弱至此。
幽朴的庭院里,除了风声,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你给他的全部,现在都还给你。我不愿他带着你的任何痕迹下葬。”
她是个素服的贵妇,单刀髻高竖头顶,簪了一朵白茶花。
她将木盒放在我手上,愣愣地看了那盒子片刻,语气突然伤感:“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他到死都惦记着你。”
转向宇文护,语带讽刺:“晋国公不会对太祖皇帝忠诚到连一件遗物都要斩草除根吧?”
宇文护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物是人非了。这是他曾经爱过又出卖过的女子啊。竟能这般冷静自持,仿佛从不相识。
白衣裙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身翩然而去。
院子里的风声掠过树顶,空空地响着。
宇文护沉默半晌,说:“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殿中,那木盒静静放着,不敢去动。
如愿在几天后匆匆下葬。几个儿子都迅速被定罪,发配蜀地,偌大的府宅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因此葬礼仓促又潦草,狼狈不堪。
我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七倒八歪的送葬的队伍,寥寥数十人,抬着棺木,举着灵幡走过街道,连哀乐都不敢奏响。
我远远看着,他一世英武,如今却沉睡在那副并不昂贵的棺木中,走向他最终的安寝地。
如愿。
那年初见时,华灯初上,红烛旖旎。他穿着一身绛红衣袍,在一众青年中显得冷清而孤单。
那样清冷地走进我的生命,也算是用尽了全力,却并未得到一个好结局。
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烧灼着脸颊,一幕幕往事却在眼前急速地掠过。
若那年我不曾退却,若我同他去了会稽,又会怎样?至少他不必死于阴谋吧?
潼关之下,他远远目送着我,目送着我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竟不曾想到,那就是他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模样了。
带我走。带我走。
寒夜里,他一手牵着我,同尔朱兆拔剑相向。
如愿。我爱他。
心底的深处,我从未停止过爱他。
往事是一床好被,拥着入眠,得偿好梦。
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牵一个少女,走在无定的命途中。
——我们最终失散了呀!
半夜醒来,只有泪打湿了枕畔。
都不在了。
我起身,取出那只木盒。
轻轻开启。跳动的烛火下,那是他最后留给我的秘密。
一袭浅色的斗篷,遥遥开启了那年那夜那片河滩旁的故事。我同他紧紧相拥,仿佛时间都为我们静止。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拎起那斗篷。那几朵盛开的海棠已经枯萎,是暗暗发黑的颜色。我们的青春和时光都已凋落了。
他说:“于我,很珍贵。”
便珍藏了三十年。
然而那女子,却狠心将他辜负。
我哭泣着,将斗篷紧紧抱在怀里。
我爱他,亦怨他。心有戚戚,怨他当年不愿带我遁世而走,偏要恋栈红尘,那些志向,那些**,不肯放手。
斗篷的下面,还有一只小木匣,紫檀木,细长的,镂空花鸟,无限精致。
里面放着的,是一撮乌黑的头发。
是那天清晨我匆匆绞下,缝在他的衣衿里的。我对他说:“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在那撮头发旁,另有一撮花白的头发。
那是他的青春逝去后最后残留的思念。他将他最后的牵挂留给了我。他在同我说,他永远同我在一起。
如愿,我辜负了他!
我泪如雨下。
如愿的墓地一如他的葬礼一般潦草。
我抚着他的墓碑。
那年那夜,他不该来救我。何不就让我死在那夜。
一个乱世的英雄,因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走到这般的穷途末路。
他的绛红色的衣袍,浅色的斗篷,装着头发的紫檀木匣,统统付之一炬。熊熊火焰升腾着跳跃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埋下了这样的结局?我已不配、也不想再拥有这些。我想忘记他,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忘记他——
再爱再怨又能如何?我终究要躺进别人的坟墓里。
我又绕道去了成陵。
太祖文皇帝,他的陵寝庄严整肃,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昔日一同出武川,闯天下。他高升,他沦落,他得志,他失落,又能怎样?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陵墓的差别。
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亦是苦痛的。宇文泰,我也爱他,爱他亦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只剩秋风了。挣扎半生,他们先后去了。
我冷。
这便是人世间的爱情吧?亦伤,亦毁,不甘,不愿。人人都有无可逃遁的苦难。
“宇文泰,你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
我恨他。他即使死了,还是给了我们的故事另一个结局。他即使死了,还是翻覆了他的命运。是的,我恨他。
人生不足百年,轮回不过百世。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静寂无声。
盛夏的夕阳中我忽然觉得很寒冷。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的墓碑上,那名字令我感到无比的寒冷。他的心如海一般深沉。我半生随他,也终未看透他分毫。
一只黑色的乌鸦停住他墓旁的一株树上,沉默地看着我。
半晌,呱地一声,振翅往血红的夕阳里飞去。
空寂的山脚下,松涛飒飒如泣。我仰头看着飞远的乌鸦,暝色渐侵,天际的光无限哀伤。
我忽然觉得委屈,又一天过去了,永不重来。而懊悔、怨恨和思念将在我余生时时相随。
泪流满面。
转身离去了。我想在我死之前,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末了,我终于可以选择了。这两个人,我都要遗忘。
黑暗吞噬了大地。
第一百零二章 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侍女轻轻走进起居殿,恭敬说:“太后,皇后那边有人来报,说皇后病重了。”
我从眼前的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台阶下的年轻侍女,说:“皇后?胡摩不是已经出家了吗?”
那侍女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如今的皇后是孤独氏了”
啊,颠三倒四,我竟糊涂了。
去岁八月,觉儿死了,皇后元氏出家,从此离开宫禁,不问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经是毓儿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
这是哪一年了?
“太后。”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后,来人报说御医诊断皇后就在这两天了。太后是不是要去看看?”
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走在从云阳宫到长安宫城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中混乱一片,一丝一缕,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缔造的旧时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国也依次凋零。宇文护却权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