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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 莫言-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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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呵,凤
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
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
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单家的院子里,
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
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
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
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
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
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
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
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
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
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
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
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这高粱小径上的,巴不像迎亲的
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    我后来的爷爷余占
螯,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
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把一只小脚
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
魄。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
一只羽毛末丰的乌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
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
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
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
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
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
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
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
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
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
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
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
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
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
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
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
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
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
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
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
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佧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
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
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
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
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
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
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
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
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
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
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
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
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
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
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
眼看着吃胩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
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
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
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
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佧饼者就缩一
点。吃佧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
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
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
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
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
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
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
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
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
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
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
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
了。奶奶鲇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
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
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
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
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
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
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
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
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
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
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
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
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
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
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
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
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
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
打得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
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
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
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
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
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
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
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
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六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
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
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
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
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
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
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
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
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
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
尘,姗姗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
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
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
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
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
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
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
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
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
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跹迸场子,没人理
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儿五绺,
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
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
少妇。
奶奶间:〃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抹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佧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间:〃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佧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说:“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扦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
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
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
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
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
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
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晴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
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
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
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
个青年。他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
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
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
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
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队
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
墙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
挂着一支勃郎宁手枪。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
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
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屈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看你劈腿拉胯,
好像骒马撤尿,揍你都揍不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
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
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
〃不识。〃
〃你想当兵吗?”
〃不想。〃
〃嗅,不想。〃
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
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
曲。父亲身矮,脚下塾了三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
下巴支在土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
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
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人了军需股长的房子。
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
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人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
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
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间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起来他。〃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
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
玲子,我己经让弟兄们把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
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
样?”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朗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
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
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胩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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