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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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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情叫做爱?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做爱?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情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难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来,我象离了水的鱼,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从。

司机驾着车缓缓驶到我身旁,我略觉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问何去何从这种大问题,徒然心烦意乱,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说,来了这里没多久,已经认得三头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来,我还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应太悲观,已经混得不错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个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说。

我问司机:“女人在这种钟点多数去什么地方?”

司机说:“去吃茶。”

“请带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车子开出。

那地方是一个喧哗的大堂,几十张桌子,坐满各式各样的男女,从十六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们当儿,他们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户外海水在太阳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睁不开来。

户内有空气调节,并不影响茶客们的悠闲心情。

我慨叹,端的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内,无所事事,不参予生产,在这里享乐,他们何以为生?

刚在出神,有一位年轻男士走过来。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张卡片,“我姓徐。”

“我不认识你。”

他听我这么说,有点困惑,“不要紧,我是个电影导演,只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笑了,对我更有兴趣,“我可不是坏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虑一下,再给我消息。”

我瞪着他,他礼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听得他同茶友们说:“真正美……不食人间烟火。”然后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浑身不自在,站起来走。

侍者过来说:“小姐,请结帐。”

啊吆,我口袋没有钞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涨红,心卜卜的跳。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让我来。”

我惊喜的叫:“老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自口袋取出现款交侍者,转过头来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难,我眼眉会跳,坐也坐不稳,赶了来救驾,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细细看我,叹口气,拉起我的手,“走吧。”

这时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请留步,慢走。”他同老方象是非常熟络,抓住他的衣袖,一拳击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美,女人没有一个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将他一手推开,“你乱说什么。”一边偷看我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么会呢,非要同他讲明不可,我并没,也不打算爱他,在远处我有家有室,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丢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对老方说:“要找她当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认真的同他说:“你要是再动歪脑筋,我把你的头切下来当球踢。”

徐先生并不怕,但他说:“哗,你一向游戏人间,这回怎么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对我紧张,更使我手足无措,都一大把年纪,且是两于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么窘。

老方说:“我们走。”

也不同徐先生说再见。

我问老方:“你怎么找到我?”

“知道你要闯祸,能不发疯似的找?”

我低下头,“没有你还真不行哪。”

他双眼忽然润湿,但声音此什么时候都硬,“这请为什么不留待抚棺痛哭时才说。”

我忍耐着不发话。无论怎样不善表达,他心中是对我不错的,我必须笼络他,不为自己,也为母亲。

司机把我们载回去。

  第13章

老方发泄得筋疲力尽,回心转意,又恢复原来面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我下台。

开了大门,他说:“闭上眼睛。”

“嘎?”

“闭上眼睛,给你一个惊喜。”

“是什么?”

“别问,听话。”

他那孩子气又来了,我只得闭上双眼。

他把我带到房内,同我说:“睁开眠。”

我照做,看到书房内放着一座庞然巨物,看仔细了,原来是具半世纪前的电脑,叉笨又重,是用软件那种。我信手拨下开关,磁带转动,累赘不堪,如盘肠大欲,灯泡半明半灭,活脱脱似低成本科幻电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么地方去弄来这个活宝?

“怎么样,”老方兴奋,“还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龟脑,我知道你们那里的玩意儿要先进得多,但充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为你解除寂寞。”

原来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连忙道谢,装出好奇的样子来。

唉,怎么办呢。

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传说来:一个渔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鱼,为了使她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这是没有用的,一缸水怎么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异,在我们那一代,电脑整个概念已变,根本不需通电,亦毋须利用荧光屏,不可能,对两百年前的沮先来说,手电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兴趣,如人鱼一样,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问老方:“很名贵吧,别浪费金钱。”

他矜持的答:“还好,只要你高兴。”

“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为求自己快乐,先要使你快乐。”

他又来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问。

“已经约好。”

“叫她到医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历史证明她的生命只有这么一点。”

“你既然来了,就得尽人事,况且她热爱生命。”

“她确实很坚强,换了是我,早垮下来。”

老方凝视我,“不见得。”

我不语。

“要不要试试这具新远具?我不妨碍你。”他识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后,他对我更好,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最好留下来。

母亲说什么来着?我坐在古董电脑的表板前思索。她说,在她年幼丧母的克难时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尽心尽意照顾她。

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什么,每想到此,真想撞墙。

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方中信这个人?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遵守诺言?

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坐在她对面,沏壶好茶,叫她细说从头。

我看着面前的电脑,打个招呼,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

叹口气,还不敢出书房,怕老方多心不悦,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露。

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奈何使人眼干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风口,半边头会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大自然搏斗阶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说我运气不坏,这五十年科技总算是真的进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还要缠足,还有,弄得不好,闯错地方,到蛮荒地带去,更不堪设想。

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它偏偏会转为黑色。

这座电脑不能帮我,它仍在无知阶段,要喂它无数资料,让它咀嚼消化,才能为我提供学问,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我不。

我只盼望明日去见家人。

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已蠢蠢欲动,换好衣服,总挨不过时间,索性早点去也罢,不会怪我不礼貌吧。

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没进门就觉得不妙,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只听得小爱梅的哭声。

我大力排众而入,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惊恐地哭,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

“什么事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让开让开。”男护士推开我。

那婆婆认得我,气急败坏说:“是邓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们连忙叫救护车。”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贱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肉受伤。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皱,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似个难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摇头。“你会嫌我吗?”

“我?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这么伟大?”

“有一日你会相信。”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问你母亲,她会告诉你。”小爱梅睡着了,老方脱下外套裹着她。我问:“刚刚你在厂里正忙着吧。”

“没有关系。”

“真对不起。”

“事情的轻重,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无疑问。”

他竟这样的为我。

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可是他看重我。

医生走出来,暗示他过去。

老方自然认识他,迎上去。

他们静静他说了一会子话,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手仍然抱着爱梅,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居然那么沉着,与以前大不相向。

与医生说完话,他回到我这边来。

“如何?”我问。

“靠机器维持生命,没有多久了。”

我颓然。

“别太难过,你早已知道结局。”

我问:“爱梅重吗?”

“不重,她是你的母亲。”

这老方,真是机会主义者,非得用肉麻话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不可。

“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

“自然,我立刻叫人去办事:家具、衣服、玩具,还有,我会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师。”

爱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

我问她:“跟阿姨住好吗?”

“妈妈呢?”她懂事的问。

“妈妈在这里休养。”

“她不回来了吗?”“回,怎么不回,等医生说她痊愈,便可回来同我们在一起。”

爱梅似乎满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领口的胸针。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从这一天开始,它成为她心爱的装饰品,她会永久保存这件纪念品。我问老方:“现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摇头,“还不能够,要等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先回家。”

“我陪你们。”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厂,我可以照顾爱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机送你们。”

司机经过这一役,也没齿难忘,与我亲密很多,本来他以为我只是一个与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时会走,讨好也无益,此刻见主人为这女子出死力,连孩子也跟过来,可知一年半载是不会走的了,索性卖力。

我带着爱梅到方宅。

  第14章

小孩到底还小,来到新鲜的地方,顿时忘记适才的不幸,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

小孩这里看看,那里坐坐,我不住供应糖果拼食,她又恢复笑脸。

整个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爱梅应用的东西来:甚么都有,变魔术似,一下子布置好儿童睡房,柜里挂满衣服、墙角都是洋娃娃,还有钢琴、木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黄昏时,保姆来报到。

爱梅冲了浴,换好衣服,梳起小辫子,在吃特地为她做的鸡肉香饼及热牛乳。

我半觉安慰半觉辛酸地坐在沙发上瞌睡。

外婆是不会好的了,母亲在老方这里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门铃响。

“老方,是你吗?”

女仆去启门,我迎出去,看到们外站着位女客。

见到女人,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老方的甚么人?停晴注视,发觉是我最盼望见到的人。

“夫人。”我惊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没想到你会来。”

“小方的口才好,不过我也牵挂你。”

“他请你来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爱梅探头出来张望,畏羞地又退进房间。

夫人讶异,“这是谁?”

我据实说:“我母亲。”

她一怔,不过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露出颇为同情的神色来,“难怪你没有走。”她点点头。

“夫人,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回去。”

“我怎么走?”

“你那边的人会呼召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留在我们的时间里,这与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届时你会知道。”

“他们会派人来带我返去?”

“他们会搜你回去。”

这时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么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来了。

夫人仍然气定神闲,她微笑。

老方坐定,问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较熟。

“他到一个集会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阵子好点。”

“生活那么刺激,还闹情绪?”

我怕老方把话说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随和,“他说他闷。”

“哗,他还闷,那我们这种成世对牢可可豆的人怎么办?”

“小方,你也不必过谦。你也算是五彩缤纷的人。”

没想到夫人这么幽默,我笑起来。

老方讪汕地。

“好好的对陆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说:“我先走一步,改天再来。”

老方送她出去。

我进房去看爱梅,她拥着一只洋娃娃,在床上睡着了。

保姆说:“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几点钟上课?”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后说:“八点半要到学校。”

“她的书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个地方去,几本图画书而已,我会叫人办妥。”他着保姆去休息。

“真伟大。”我喃喃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倒是呆了。不不,我没听过,在我们那里,福利制度较为'奇書網整理提供'完善,金钱的作用远不如这里见功,同时我们对物质的欲望也较低。

小爱梅睡相可爱,我抚摸她的小手,将之按在脸旁。

这样小小人儿,将来一样要结婚生子,花一般年华过后,照样面对衰老,时间飞逝,没饶过任何人。

只听得老方忽然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自发。朝如青丝暮如雪。”被方中信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声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数十年之后,现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结婚?”

这如果不是狡辩,真不知什么才是。

我摇头,“在那边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么丈夫?听你说,他根本不照顾你——”“我们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谁也不照顾谁,有什么事,求助社会福利。”

“那何必结婚?”

“抚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们的下一代在实验室的抽屉中长大,大人不痛不痒,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没有声音。

“你听过胎胚的心跳?你尝过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婴儿如一只湿水的小动物?你根本不是一个母亲。”

“还不是同男人一样,大家做小生命的观光客,啼,同你说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怜的孩子,从此母爱是不一样了。”

真的,我们这代母亲再也不会似外婆般伟大。

“我们可以结婚。”他仍不放弃。

“我们结识才十多天。”

“这是最坏的借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认识才五天就决定结婚。”

真后悔告诉他那么多。

“什么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说:“通过电脑,对他个人资料已有充份了解,自然可以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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