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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宰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叫人安排肩舆去仁寿堂的总部。
因为总部的宅院属于共有,所以大家都不乐意在上面花太多的钱财,以至于几十年来都是小户人家的模样。这样倒也很是低调,许多唐行底层的老百姓甚至不知道有仁寿堂存在,只知道镇上哪几位老爷说了算。
程宰进了门,见袁家的奴仆已经在清扫了,抓住一个眼熟的问道:“今日你家是谁来?”
那奴仆道:“我家老爷亲自来了。”
那便是袁正淳亲来了。
程宰点了点头,提了提精神,迈步进去,果然看到袁正淳已经坐在首座上,正闭目养神。
“袁公。”程宰上前行礼。
“程先生。”袁正淳睁开眼睛,起身回了半礼。
“袁公今日怎么亲自来了?”程宰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笑问道。
袁正淳叹了口气道:“昨日听说徐敬琏来了唐行。”
程宰面不改色:“正是,昨晚就睡在我家的。怎么?莫非有事么?”
袁正淳看着程宰道:“只是听说他跟打行走得很近。”
“啊?”程宰这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以徐元佐的能力,混好白道那是因为家里势力。却没想到他黑白通吃。
袁正淳见程宰不知情。道:“你知道商榻的黑举人吧?”
“略有耳闻。”程宰道。
“这黑举人本来在五月中离家,说是去郡城赴宴……”袁正淳作为举人,作为唐行首富,作为仁寿堂坐头把交椅的大佬。当然也该出现在知府老爷的宴请名单上。
“结果……”程宰紧张起来。
“结果……没有结果。谁都没再见过他,而且黑家祸起萧墙,乱成一团。”袁正淳道:“黑家倒了,知府大怒,查下来说是淀山湖上的水寇……过路做了一票。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
“袁公是怀疑……”
“谁敢怀疑他?!”袁正淳连忙撇清,停了停又道:“咱们多年交情,你别外传。”
“岂敢。”
“黑家倒了之后,原先的地盘被郡城安老六占了大半。你说他怎么赶的那么巧?”袁正淳顿了顿:“安老六有个妹妹,就是嫁到朱里去的。跟徐敬琏是同里。”
这老狐狸竟然能将这都联起来。
程宰若有所思。
袁正淳以为程宰是在思索徐敬琏跟安老六的关系,又点了一句:“正好四五月间,徐家突然多了不少家丁护院。我听人说,那都是打过倭寇的老浙兵。”
“那……”程宰摇了摇头:“此事与我等无关。”
袁正淳叹气道:“我已经年过花甲了,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就是现在看看徐元佐在唐行越发折腾。总为你们以及儿孙操心啊。”
“不过若是就此说他与安老六勾结,却有些牵强吧。”程宰小心翼翼道。
袁正淳看了程宰一眼,道:“我岂是怕他跟安老六勾结?我怕的是安老六勾结他呀!”
“啊……”
“安老六什么人我们都清楚,手段如何我们也很清楚,真敢对黑家下手?”袁正淳道:“程先生,我知道你与徐元佐一起弄了个书院,怕是还觉得他温文尔雅吧。不过对黑家下黑手那人,分明就是耍光棍,绝非我们这一辈老人能做出来的事。”
程宰苦笑道:“如今已经上了船,想下也难了。”
“所以你倒是不用担心什么。”袁正淳道:“人家胃口大着呢。不至于咬自己人。”
程宰看看袁正淳,想起了昨天徐元佐的试探考验。他道:“袁公,那么让徐元佐成为我们自己人呢?”
“自己人?”袁正淳轻轻玩弄手指:“就怕引狼入室。”
“当日徐元佐与学生交流经济书院的事,曾说过一种合作方式。看起来挺有规模。”程宰道。
“说来听听。”袁正淳换了个姿势。
“叫做公司,乃是公中司断的意思。先设定一个总股本,然后各家出资,以此确定各自股权,盈亏皆照股权比例分配。又有章程,确定大掌柜的职权。从股东之中选出董事。董事组一个会,平日监督大掌柜,只有大掌柜在违背章程,逾越职权时才能出手干涉。”程宰道。
这个方案他当初自然是拒绝的,他哪里能跟徐元佐比资本?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要了二成的身股,在经济书院算是高管,无论退出还是身亡,都要退还身股。
袁正淳听了却是迟疑半天,终于道:“你的意思是,是把仁寿堂做成这么个公司?”
程宰道:“反正多多少少就拿出来的股本,亏完了也不牵连家里产业。而有这个公司,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对公司里的人下手,咱们自然不能答应。更何况,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袁正淳不知道程宰已经彻底成了徐元佐的人,暗暗盘算了一阵,道:“我倒觉得,咱们单独与徐敬琏开个公司岂不是更好?”
程宰听袁正淳又开始称呼徐元佐的字,心中暗笑:你这是想上船啊!
“我去探探他的口风。”程宰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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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买房()
仁寿堂本来就是个松散的合伙企业,所谓的例会只是合伙人之间互相通报一下状况。这个状况非但有自家生意上的问题,也包括了子女读书、身体情况,是否娶个小妾之类的家长里短。
程宰身负重任,没有闲情跟他们扯是非,早早告辞回家。
徐元佐早就已经起来了,只是程宰走得着急,两人才没有见面。此刻他运动结束,换洗了一番,精神抖擞的在园子里散步。
自从穿越回了明朝,徐元佐最大的兴趣就是逛园林。虽然园林有大有小,有奢有俭,但是一花一木皆有特色,看似自然之物,其实是人文美观,颇有可以赏玩之处。
而且园林布局也透露着主人的心性,主人是何等人物,园子多半也会展现出何等气质。譬如徐家本宅就是堂堂正正,又有留白供人回味,曲径必通明亮处,几乎没有幽暗角落。而程宰的小园子,一花一木都透着秀气和小心,精巧有余而大气不足,正如其本人一样。
“敬琏,不意竟起这么早。”程宰见到徐元佐,扬声招呼。
徐元佐回身行礼,笑道:“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然长眠。”
“哈哈,敬琏真是善噱。”程宰笑道:“如此,咱们早些去看唐家那宅子如何?”
“正有此意。”徐元佐道。
不一时,棋妙帮徐元佐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背在身后。
徐元佐手里只握了一柄素折扇,上了肩舆。
程宰也坐在肩舆上与他并行,显然已经吩咐过了路线。
不一时,两架肩舆到了地方,找门房开了门。并不说买房子,只说看看。那门房知道端的,也不多说,领着程宰与徐元佐两人往里走,有气无力地介绍一句:这株白果树已经三百年了,比唐行出现还早些;或是这口井即便遇到旱年。也还有三尺水。
徐元佐看着宅子大体倒是满意的。
正门外的照壁规制正和生员相公用。大门进来就是一个院落,直通明堂。左右两边开了门,通往两个跨院。
“西边可以给令弟住,东边的照例是敬琏的屋子,先看东边吧。”程宰道。
徐元佐自无不可。跟着门房和程宰过了门洞,进了跨院,院子里中了两棵桂树,长久没有修剪,看起来枝叶过于繁茂。颇有些乱糟糟的感觉。不过后面的屋子倒是不错,坐北朝南,房阔六楹,里面一间堂屋两个暖房,卧室、客厅、书房都解决了。
“太久没人住,有些潮气。”程宰道。
徐元佐道:“这倒无妨,我若是要买,肯定得重修。墙上都发霉了。呵呵。”
门房已经见过太多压价的客人了,并不插话。也不指望真能卖出去。他可是知道的,这屋子价格比市价高两成多,主人家还死撑不肯贱卖。
徐元佐从东跨院后门一拐,又进了院子,正是前堂后面的院子,直通二堂。也是个明堂。这院子里种了两排树,也都带着野性,日后家里还得请个花匠园丁,好好修剪一番。左右又有厢房,可以自己家人住。也可以接待客人。
简单看了一下西跨院和前堂,徐元佐直穿过二堂,到了内院。
内院主楼是给父母预备的,屋阔八楹,深六椽,十分体面。左右厢房一般是给侍女和在室姑娘住的。再后面有一排房子,跟整个宅院隔开,却又留了通道,便是厨房和杂物间,更下等的奴仆和偶尔借宿的雇工人便住在这里。
整个转完,徐元佐也有了概念。这宅子没有园林,光是住宅,占地在一千平米上下。徐元佐来明朝的时候,青浦区同一地段的公寓房都已经卖到一万一平了,这宅子少说也得上千万。
有这种心理准备,卖家开出什么价,恐怕都不会叫人觉得贵了。
“好了,我们随处看看,你先出去等着吧。”程宰对门房道。
那门房点了点头就走了。
徐元佐道:“我看正合用的。不知要价多少。”
程宰道:“唐家要一千两,所以卖不出去。”见徐元佐面露疑惑,他道:“此唐与唐行的唐家并无关系,乃是徽州来的盐商。后来在唐行做不下去,便搬走了。留下这房子,说是不愿贱卖,显得自家破落了一般。”
谁都知道,盐商赚头最大,既然做不下去,肯定是破落了。
徐元佐点了点头:“一千两是贵了些。我在和义坊买两套小院子打通,也不过三四百吧。”
和义坊是唐行最中心的街坊,里面都是小户型,一进一楼,最大的是两进。买两套打通其实不错,一家人既住在一起,又有自己的空间。
可惜没人卖。
“其实这儿若是卖个八百两,也可以算公道。”程宰道:“敬琏刚才想必是没注意那些床。”
“的确没怎么细看。”徐元佐道。
“他这里的七八张床都是上等的苏工,手艺精湛,用的料也是极好的硬木。”程宰道:“这种床在外面,少不得也要大几十两一张,一时还未必能凑手呢。”
徐元佐闻言心中一动。他对于木料并不敏感,刚才匆匆而过,注意力在屋子上,家具摆设倒是没怎么注意。床在明朝可是大件,地位远高于其他家具,民间还有床神信仰。如果是一张好木料好手工的床,传用数代人都没有问题。
后世一张硬木明床动辄数百万,所以同样价格买古董留给子孙,不如买床还更加实用。
回过头,徐元佐又仔细看了屋子里的家具摆件,到底是盐商,的确不惜成本,用的都是好木料。有些徐元佐认不出来,但有几张书桌椅榻却是实实在在小叶紫檀的。
“如果只是超过实价二百两,那也不算贵,就照原价买下来吧。”徐元佐看完之后,当即拍板道。
程宰干咳一声:“敬琏,有这多出的银子,城外买块地,要多少房子有多少房子。”
现在唐行镇外的田地涨到了五两五一亩,不能耕种的生地还是只要二三两。二百两银子,能买近百亩了。
“地是有机会就要买的。”徐元佐道:“不过同样的地价上涨,肯定是城里涨得更快。再说,住在城里终究安心。”
程宰对这儿倒是赞同。虽然倭寇不闹了,但还有劫匪呢!
比如黑老爷不就倒霉了么?(未完待续……)
二三三 从龙()
房子虽然决定买了,不过房主已经不在唐行了。⊙,据门房说,房主如今在杭州做生意,即便消息送到,那边安顿好再赶回来,也要八月去了。而那位房主本来每年八月就要来住几天,所以没甚么必要特意送信。
徐元佐也不着急,反正现在姐姐住在夏圩,母亲和弟弟住朱里也挺宽敞的。这么久都没人要的房子,更不用担心突然变成抢手货。只是记下了屋里家具的数目,给了门房一吊钱的打赏,关照他看顾好,莫叫人偷了去。
敲定了徐元佐的事,程宰方才试探地问了一下商榻“黑举人”的事。因为朱里跟商榻隔湖相望,所以也不是显得很唐突。
尽管徐元佐在朱里的库房存了大量银饼,而且银饼上还烙着“黑”字,但这些并不妨碍他装傻充愣。
“日后还是要多请些看家护院。”徐元佐道。
“的确。”程宰附和一句,又道:“不过这事倒是给袁公颇大震动。他听我说了敬琏关于‘公司’之设,也想试试。”
徐元佐了然,道:“从传家而言,公司绝对是优于现在各种商业模式的。最根本的一点,它将东家与掌柜分开得最为彻底,却又控制得最为牢靠,所以子孙哪怕没有经商的心思,也不妨碍产业继续扩张下去。”
程宰心中暗道:关键是那些复杂的契书,就像是经年老吏做出来的一般,丝丝入扣,权衡制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只是文本上的东西,实际上是否能够运行妥当,还得看人下菜。
徐元佐道:“袁公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他大约是想以牙行、船埠头来做。”程宰道。
徐元佐笑了笑,在程宰看来却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咱们是知道内情的。”徐元佐道:“所以没必要多说,我若是想做牙行,不用跟他合作。如果他想合作,咱们不妨拿仁寿堂来做。”
程宰暗道一声正合我意。不过嘴上却问道:“敬琏为何看中了仁寿堂呢?”
当然是无形资产。
虽然百姓不知道仁寿堂,但是附近市镇的大户都认这块牌子,这当然比白手起家有优势得多。为何后世淘宝商家愿意花大价钱买个信誉度高的号?一样的道理。
不过徐元佐如今是潜在的投资者,当然不会告诉程宰真相。他道:“仁寿堂其实没什么业务。所以方便往里装东西。其次,仁寿堂还可以包税。”
程宰点了点头:“其实包税的获利倒不是很大,远不如牙行……当然,看这股风过去再说吧。”
徐元佐见程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道:“其实伯析兄还是在想。我为何放着牙行不要,而要仁寿堂吧。”
程宰道:“只是以我的身份,恐怕不太方便问罢了。”
“好吧。”徐元佐笑了笑:“其实仁寿堂的包税,不在获利多少,而在于行政权力。”
程宰皱了皱眉头,显然没有理解。
任何事物,加上权力两个字,多少就有些异样。
简单想一想,天下谁的权力最大?在明代自然是朝廷,在后世叫做政府。只是名称不同罢了。手握巨大的权力,自然也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然而更关键的是:权力可以推动社会思潮,让这个社会变成自己心目中的社会。
比如开国太祖,就成功地让大明变成了大农村,又把大朝廷变成了小朝廷,以至于如今县衙对唐行这样的大镇都缺乏控制力,更别说下面的乡、村了。与之相反的则是另一位太祖,将人民从生到死管得严严实实。
这两位太祖都有支持者,也都有反对者。不过没人能够否认,他们掌握了巨大的权力。
“我一直在寻求的,并不是今天赚几两,明天花几两……而是影响力。”徐元佐道:“如果银子不能产生影响。那么在我看来和狗屎没有区别。”
影响力只是权力披上了一层温和的外衣。
“仁寿堂的包税,其实就是这种影响力。”徐元佐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们还没有深挖其中利益。”
“比如说……”程宰下意识问道。
徐元佐笑道:“我没进去之前,是要收咨询费的,伯析确定要听么?”
程宰打了个哈哈:“那我去看看袁公的意思,然后咱们再细谈。”
……
……
袁正淳已经很久没有等一个人的消息这么急切的了。
他睡了午觉起来。唤来管家问道:“程先生来过么?”
管家道:“程先生刚来,就在怡宾厅里等着呢。”
“不早叫我!”袁正淳略略有些生气,道:“快,尚贤堂请他喝茶,我这就出去。”
管家心中暗道:多少年了不都这样么?今朝却是跟人客气起来了。
虽然腹诽,脚下却慢不得。他飞快去请了程宰,茶水糕点好生伺候。就连程宰的长随都得到了礼遇,分了两块果脯。
程宰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看来袁公这回是下了大决心。多半不是因为黑老爷的事受了刺激,而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们实在有些守不住家业吧。
袁正淳出来,见了程宰,也不客套寒暄,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直接问道:“他怎么说?”
“他要入股仁寿堂,而且有意将之改组为公司。”程宰道。
袁正淳在太师椅上坐下,轻抚长须:“仁寿堂的收益并不如牙行啊……”
程宰知道整顿牙行之后,徐元佐肯定免不得嫌疑,不过那是徐敬琏的事。他道:“他说仁寿堂的包税,颇有潜力可挖。”
“是何潜力?”
“他不肯说。”程宰又补了一句道:“不过此子的确常能见人之所不能见。”
袁正淳想了半天,道:“无妨,请他来谈谈。”
“那其他人……”
“我去与他们谈谈。”袁正淳道。
程宰应诺而出。他有种感觉,总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机遇,说不定就此能够一飞冲天。
等程宰走了,堂后走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看着与袁正淳有几分相似,正是袁正淳的长子袁文成。
袁文成走到父亲身后,略带萧索道:“父亲,真要将家里产业变卖么?我看那程伯析,总觉得他心不在咱们这边。”
袁正淳叹道:“你们兄弟几个啊,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偏偏读书又读不出头,留下一堆产业给你们,只是便宜了外人。”
袁文成略有不服,道:“父亲也太小看儿子了。”
“知子莫若父。”袁正淳瞟了他们一眼:“我将产业交给你们已经有十多年了吧。你拿得更早些,足足有十五年了。可是如今我再来看,竟然还是我给你们的那等规模!”
袁文成面上有些发烫:“父亲,要开拓规模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十年啊!”袁正淳拍着椅子扶手,不禁激动道:“经商之道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