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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适眼神一凛,回味着李伯言的话。
李伯言抚栏,晚风拂面,笑道:“此役,不在乎晦翁如何,岳麓如何,咱们图的,是天下士人对于新学的态度……”
叶蹭叔心中骇然,良久,才缓缓说道:“伯言所图甚大啊。”
要成就当时显学,晦翁不过是李伯言计划中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李伯言说过,他是很记仇的。
所以老朱赖账的两千贯,自然不会让他白白赖掉。早在李伯言开赴潭州的时候,各地都已经谍报满天飞了。
……
……
“号外,号外,当时伪学名儒朱元晦,欠钱二千贯,被堵岳麓!”
“什么?”道州之中,路过的轿子喝住了那个卖报郎,“站住,你方才喊的是什么?”
“朱元晦,欠钱两千贯,被堵在岳麓书院了啊。”少年郎将报纸塞入官轿之中,又大声传发起李伯言独家发明的报纸。
道州、江陵、临安、徽州……
几乎所有大州,都知道了晦翁欠债,被永州李伯言堵在岳麓书院的事情。
天下理学弟子门人何其多,一时间,不少心系晦翁之人,带着钱箱,日夜兼程,赶往潭州。有些甚至卖了家中田宅,匆匆赶去。
两千贯,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古代信息如此不发达,没有人知晓,岳麓是否已经凑够了钱,只要还是理学家,还是朱门弟子亦或是晦翁至交,纷纷前往潭州,庆元二年被打压弹劾的,大抵都是替晦翁、赵相公等人求情的儒生,自然如今,能朝潭州赶过去的,也都是理学的中坚力量。
营救晦翁,仿佛成了天下朱门弟子如今首要的行动。虽然不知道,这两千贯是真是假,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晦翁名声被毁了,该如何是好?
这也无可厚非。尊师重道,估计是这些人心中最崇高的想法,不然当初也不会有如此多人,跟着老朱落马了。
李伯言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天下理学大家,汇聚于斯。
那么新学才有一跃而起的希望!
0145章 惊动官家()
禁中值房
韩侂胄看着近日在京中漫天纷飞的谍报,笑得合不拢嘴。
“节夫所谓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京相公看看,这个朱元晦居然欠人两千贯,被堵在了岳麓书院,真是笑死某家了。”
京镗眉头一挑,缓缓道:“此事老朽也有所耳闻,不过此人跟前几日京中谣传的讨伪檄文之人,不知道有何关系?莫不是节夫派去的人吧?”
韩侂胄连连摆手,笑道:“京相公这可是说笑了,我可没有此意。”
他拿起报刊,又道:“官家召见,就不跟京相公攀谈了。”
京镗看着离去的背影,叹道:“多事之春啊。”
韩侂胄入宫,自偏门而入。当值宦官早早地便等候在此。
韩相公乃当朝韩皇后的叔祖,也算是外戚之中,最有权柄之人,宦官自然不敢小心伺候着。到了垂拱殿,韩侂胄整了整官府,便登上台阶。
“臣韩侂胄,拜见官家。”
“韩少傅,快请起平身。这么晚了,入宫可有要事?”今年春,原开府仪同三司的韩侂胄,进拜少傅,封爵豫国公,可谓是一步步地迈向了权力的巅峰。
韩侂胄叉手再拜,道:“微臣有一事启奏。伪学之首朱元晦,因欠人银钱,被围堵在岳麓书院。有谍报一封,特来呈上。”
“韩卿家提他做甚?他不是已经被朕罢黜回乡了么,还有何可说道的。”
韩侂胄笑道:“官家,晦翁虽已罢黜,然伪学之风,依旧盛行,屡禁不止,此乃良机也。”
赵扩翻看着李伯言刊印的报纸,笑道:“道学之伪,便在于虚假,将朱元晦落职罢祠,乃打压朱门朋党之举措,话说回来,当年即便是沈继祖等言官攻讦,也无法将理学彻底打压,爱卿所言的良机,是何也?”
“回禀官家,您再看看这两物。”韩侂胄将纸呈上,“此书乃永嘉学派叶正则所作。”
“叶适?我记得他也在党禁名列吧?节夫此举何意?”
韩侂胄笑道:“官家再看看那讨伪檄文。乃是永嘉新学,讨逆程朱理学、陆氏心学的战书。”
赵扩有些糊涂了。当初永嘉学派跟陆氏心学倒是没有严令禁止传播,因为比起道学,这俩家不过就是小流罢了。之后永嘉陈傅良等人又屡番替晦翁求情,这才惹恼了他,索性一棍子统统打死。可如今伪党之人,讨逆伪学党首,这是做甚?
“卿家就莫要跟朕绕弯子了,快说何谓良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伪学既然还有抬头之势,不如让他们争斗内耗,这样官家所担忧的朋党之事,不就随之瓦解了吗?”
赵扩一听,点头喜道:“倒是爱卿想得周到,不过这些个伪逆之流,若是啸聚在荆湖之地,生了乱子,该当如何处之?”
韩侂胄拱手一拜,说道:“赵子直虽已致仕,官家可下一道旨意,让赵汝愚做个‘判官’,理学讲究格物、心学讲究心生万物,这永嘉心学,又讲究不谈性理,认为空谈误国,总而言之,三者皆有矛盾冲突,当初鹅湖之会,朱元晦跟陆九龄大战三日,不了了之,可见没有调和的可能,这样鱼龙炖煮于一锅,不就……”
“妙哉,妙哉!速速传朕旨意,发往永州!朕也想看看,这些个伪党之流,究竟能整得怎样一个头破血流的场面。”
“官家圣明。”韩侂胄叉手一拜,隐面之下,露出诡谲的笑容。
……
……
李伯言的船队,在橘子洲已经停留五日了。期间除了每日辰时跟酉时,两遍喊口号外,也不多骚扰岳麓学子读书作息。然而,因为听闻此事,过来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
不知道是有人存心恶搞,还是真的处于善意的举动,居然在岳麓不远的地方设了一个募捐箱,筹钱替晦翁还债,笑得李伯言差点将红酒呛到了鼻子里。这也太作了吧,你当晦翁别点节操尊严吗,堂堂理学领袖,需要尔等贱民为之募捐?果不其然,还没出三个时辰,这募捐箱就被听闻此事,赶来的岳麓教习给谢绝了。
暮春的晚风吹来,杉庵之中,刚刚校注完理学著作的老朱在弟子的搀扶下,起身抹了一把脸,看着射进窗子的夕阳,笑道:“汉卿啊,为何如此神色?”
“先生,李伯言在橘子洲叫嚣多日,昭文、安卿前去规劝多次,油盐不进,该当何如?”
抹了一把脸,老朱的精神好上了不少,杉庵宅子深,屋内已是有些暗了,便挑亮了油灯,将竹签子放在一旁,缓缓道:“随他。《四书章句集注》,你再替为师校阅一遍,看看还有无疵漏。”
“先生,可这小子如此叫嚣,传得沸沸扬扬,有损您的名声啊。”
朱熹抬头看着辅广,缓缓道:“自庆元二年起,我还有名声二字可言吗?”
“先生切不可妄自菲薄,朱门弟子如今虽然分崩离析,然而只要您在,理学不会亡!岂可被此等宵小所辱啊。”
“你可看过《大宋经济论》?”
辅广一愣,“那……叶正则所书?”
朱熹点头,说道:“不错。”
“先生,这还是关键吗?”
“自然!若是未有细看过,你好好看看,是否有什么漏洞。永嘉终乃小学,成不了气候。必要时候,可以以《周易》攻之。”
“先生!先生!”
屋外忽然传来黎贵臣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朱熹在辅广的搀扶下,缓缓出了屋子。
“昭文何故狂呼?”
黎贵臣带着十几人匆匆赶来,道:“您看谁来了?”
朱熹老眼昏花,一旁辅广将油灯挪近。
老朱一惊,道:“直卿(黄幹)、季通、子燔,汝等怎都来了?”
蔡元定因为一路小跑,所以有些气急地说道:“闻晦翁被李伯言所困,特来解围。”可怜老蔡,年纪跟朱熹相仿,还因为此事,特地从道州一路赶来,整个人都是有些蜡黄蜡黄的。
“先生,我等十几人,凑了一千余贯,相信之后,还有同门会赶来相助,这两千贯你不必担心,定能换上。”
朱熹一脸凝重,问道:“汝等怎知此事?”
“这报刊我等皆收到了,难道……此事有差?”
朱熹瞳孔一缩,看完那谍报,怔怔道:“李家小儿,这是要将我朱门理学一网打尽,好个气吞如虎!”
0146章 陆续赶来()
暮色四合,岳麓书院的学子们挤在杉庵前,看着多出来的十几个士子名儒,这些可都是早已登科及第,走上过仕途的士子,在他们眼里,那都是偶像。大宋冗官问题严重,那都是因为蒙荫所致,每三年举行的科试,还是仅仅几百人,能科举取上功名的,那都是人杰。
杉庵之内灯火阑珊。庵中几株水杉随风摇曳,虫鸣声此起彼伏,暮春的时节,万物都在疯长着。
一应人围坐在晦翁身边,神情不一。有的一副凝重的姿态,有的则是面脸的疲惫。他们如今或被流放刚归,或被罢官回乡,都是落难苟延余生之人。
黄幹替朱熹倒了茶,问道:“先生之前所说的一网打尽,是何意思?”
朱熹轻叹一声,说道:“他若是真是为了两千贯,当初就不会放我跟汉卿、安卿离去,如今率商船五十艘而来,又岂会仅仅为了两千贯面钱?”
“那是为何?”
蔡元定坐在晦翁边上,算起来与晦翁亦师亦友,也见过李伯言,便道:“莫非是这小子又来劝晦翁革新理学的?”
“革新理学?”一些不知内情的理学士子插话道,“先生理学早已大成,何来革新之说,此子莫不是韩侂胄派来的细作?”
“非也,直卿,此人现今乃是赵相公门生。”
“赵相公?哪个赵相公?”
辅广目光凝重地说道:“赵汝愚,子直公。”
“他……赵相的门生,又岂会让晦翁如此难堪?”
一旁的辅广缓缓说道:“去岁赵相来岳麓,劝说晦翁革新理学,去伪存真,晦翁没有应允,赵相无果,便找了永嘉叶适。”
“叶正则?那个陈傅良的学生?他怎敢如此做呢?”
蔡元定眯缝着眼,缓缓道:“怕不是叶正则主导,而是那个李伯言。此子老朽也曾照过面,一张巧嘴,甚是厉害。当初将理学贬得一文不值,老夫碍于赵相公的面子,并没多说什么,没想到真的助长歪风邪气了。”
“如此说来,皆是此子之意?还是赵相公授意?不行,我得去趟永州,当面问问赵相公,是如何教出一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当初赵相蒙难,是谁不断上书建言?老师落职罢祠,也是因赵相而起,如今倒戈相向?”
“子燔,不得胡说。”朱熹说道,“这钱,若是你们要替我还也可,还了便走,不可在岳麓逗留。”
“为什么?老师!难道就任由他李伯言骑到咱们头上?!这还有没有尊卑礼教了?既然要斗,咱们便跟他们斗一斗!我就不信,凭我们朱门理学,还斗不过一个小小永嘉!”
“对!斗一斗!”
蔡元定见到群情激奋,便道:“晦翁,我看就这样吧。咱们理学历经百年,乃无数先贤志士之心学,那小子虽然刁钻,但非正统,我与他接触过,不必担忧。”
“好,有西山先生这句话,我等就为了晦翁,与这永嘉叶正则辩上一辩。当年鹅湖之会,未得见老师风采,此番岳麓之会,定要将这些斥责理学之流,杀个片甲不留。”
朱熹坐在椅子上,已知无可避免这场学术争辩,只得闭目暗叹。
他一个人倒了,理学之火尚存。
若是朱门理学全军覆没,那就真的是一场浩劫了……
……
……
橘子洲头,李伯言饮着杯中红酒,仇巾眉这次未曾跟来,他在想着,这会儿,估计是在庄子上,逗弄着二狗吧。一想到那躺在大胸之上流哈喇子的二狗,李伯言便汗毛乍悚,摇了摇头。
叶蹭叔缓缓走来,道:“如你所愿,今日便有十余朱门弟子赶至。这场盛宴,越来越多的人席卷当中了。”
“十几人还不够。”李伯言与之碰杯,目光深邃地望向江上渔火。
“你还想牵扯多少人进来?光这十几人,就不是咱们俩人能够对付的。”
李伯言笑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先生忘了?唯有真理长存。”
“你真是不怕玩火自焚啊。”叶蹭叔说这话的时候,隐匿在黑夜中的脸庞上,流露着的,却是兴奋。这么多年了,当年岳麓的经历历历在目,张拭、朱熹、范伯崇,都是如何看不起他们永嘉学派,如今,同样是在这岳麓书院,朱门理学,却被他们的到来,搞得焦头烂额,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风水轮流转啊。
两人坐回到小桌边,吃着炒好的花生米,不过日子过得久了,又无密封的包装,有些不脆了,下酒倒是可行。红酒配花生,这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是多么奇葩的搭配……
“伯言,此物嚼之喷香,真是从你那庄上种出来的?”
李伯言心领神会地说道:“此役之后,双手奉上。”
“嘿嘿,听赵相公说,你那里,还有典藏的几瓶更好的酒,顺带着捎来给我,为了新学,某可是煞费苦心。潜心二十载……哈哈……”
“先生若是对上晦翁,还能如此不要脸,我就放心了。”
“这话说的,对了,探讨义理万物,晦翁可是从周易、洛书等上古经文之中集合所得,你看,要不要我替你补习补习?临时抱抱佛脚,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要强。”
李伯言笑道:“先生放心,此番我可是带了神兵利器,总是他们巧舌如簧,也百口莫辩。”
“……”
“这么自信?”
李伯言吃了几粒发潮的炒花生,笑道:“不然何敢一夫当关?我还愁一时来太多人,岳麓的粮食不够吃,想给他们送点吃食呢。”
“送吃食就免了,他们可不差你这点嗟来之食。来,伯言,为了新学,干杯!”
“干!”
……
谁都没想到,船上这捅破天的两人,居然会如此随意地喝酒谈天。
天南地北,还在星夜兼程,赶往潭州的理学儒生,做梦也想不到,李伯言布下的星罗大局,不在晦翁,而在于剑指天下儒学!
这将是一场浩劫!
不是理学死,就是理学亡!
未得覆灭,哪得重生?
从军从文,救不了大宋!
唯有新学,唯有新政,才可挽天倾!
0147章 奉旨讨伐()
欠债还钱的口号,终于在陆续赶来的朱门弟子齐心协力凑完钱后,被李伯言叫停了。
看着船上凑齐的两千贯,李伯言露出了一丝微笑,这趟,没白忙活。
黎贵臣携诸多理学士子,登上船,看着李伯言,终于没有被掣肘的把柄了,说话也硬气了,“李伯言,既然钱已两清,还不速速将白绢撤去!休要在惹是生非了!”
李伯言笑道:“黎山长,我说过要撤去白绢吗?”
“你……”
“欠的钱是还了,我这不也没喊老的口号了不是,来来来,操练一遍新口号,给这些读书老爷们听听!”
各船锣鼓声响。
咚咚锵!
“伪学不除,盛世难享!”
咚咚锵!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一句句,一声声,传入船上这些朱门理学的弟子耳中,是那样的刺耳。如果不是黎贵臣拦着,他们简直有想要动手的冲动。对于喊口号,是船夫民工乐得做的一件事,跟拉纤的号子似的,不但不用出大力,反而还有钱拿,这白赚的钱,谁不乐得?
“李伯言,你卑鄙!叶正则呢?叶正则呢!难道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伯言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叶先生今日真的去游湖了。”
论尿遁,如今叶蹭叔比李伯言用得还熟练。
“这白绢之上,那永州百姓的意志,不是你一言,我一语就可抹灭的。所以在下此次讨逆,乃代表民意,顺应民心,诸位先生可准备好接招了?”
蔡元定无疑是当中最年长的,拿开黎贵臣拦着的臂膀,缓缓道:“伯言,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李伯言眺望前方,笑道:“可是先生,眼前不远就是岸了,回头?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理学发展百年,不是汝等黄口小儿三言两语就可抹灭的。”
“发展再久,若是起初的方向错了,只会越走越远。”
“……”
“你这是公然挑衅吗?”
李伯言如沐春风,“讨逆檄文和这白绢还不够表明在下心意吗?”
李伯言这话,就像是再说,眼瞎啊,老子怼的就是你。
黎贵臣眯缝着眼,说道:“晦翁有言,仁人君子,不争不器。我等朱门弟子,不会和你争什么。你走吧,岳麓不欢迎你。”
“昭文!怎么能这么放过他。”
“昭文……”
黎贵臣说道:“此乃晦翁的意思,若还是朱门弟子,都跟我下船!”
李伯言眯缝着眼,冷笑道:“当年鹅湖之会,晦翁舌战二陆,今朝遇上我新学,就成了缩头乌龟吗?笑话!今日之后,道学不仅是伪学,更为缩头之学也!”
“混账!”
“放肆!昭文,干什么拦着我,放我过去,让我跟他理论一番。”
黎贵臣怒目喝道:“回去!”
朱门弟子一个个忿忿不平,被黎贵臣赶到甲板边上。一叶扁舟,自南驶来。舟头独立一人。
等靠近了,诸人转头望去,有人认出来了。
“赵相公?是赵相!”
李伯言眉头一挑,转身望去,是赵汝愚不错。
准备下船的朱门弟子纷纷驻足,等着这位罪魁祸首的先生上商船,想要问一问,到底是谁的意思?
赵汝愚神情肃然,一语不发地上了船,李伯言走过去,朝其一拜。
“先生。”
“嗯。”
蔡元定无疑是当中与赵子直最熟络地,问道:“赵相公,晦翁如此境地,咄咄逼人,何至于斯啊!”
“未曾逼晦翁如何如何。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