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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芒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着。
小织说:“李芒,刚才你差一点就跟爸爸挑明了。”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你可先不要急着挑明啊,你答应过我!”小织极其认真地说。
李芒点点头:“放心吧,没有和你商量好,我不会正式和他分开的。”
小织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着天边的一块云彩,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事儿。他说:“忘了跟他要来通知看
看,通知上正式让谁去开会?等会儿我去要来看看。”
小织责备说:“你也太认真了。谁去不一样?”
“如果是通知我的,为什么他要去?以前就出过这种事儿。”李芒看着烟田,一字一顿
地说道:“我也要寻机会出去开会。出头露面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全占了!……”
小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又用那双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发现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
浸湿了,后背那块儿有些泛黄。她想回家后该给他换洗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两道眉
毛,嘴唇轻轻动了动。她终于又问: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开吗?”
李芒点点头。
“我老想,咱是不是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胆怯地问。
李芒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讲不清
了。我只是觉得……”
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小织问下去:“觉得怎么?”
“觉得到底也没法儿凑合了!
小织叹息着。她像恳求似的、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李芒,过去的事情已经随着过去一
块儿埋进土里了。不是吗?你太倔强!太倔强!……”
“才没有埋进土里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埋。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李芒执拗地说。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织的脸上,又立刻变得柔和了。他说:“小织,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又好像什么都用不着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
是些我不愿去想的事儿!
……”
四
十几年前,他们曾经手挽手地涉过芦青河;往西,穿过密林,不为人知地走了几百里;
又折向南,入山。
在大山里面,李芒找到了他的一个朋友。朋友以介绍副业师傅为名,把他和她介绍到了
一个又小又穷的山村里。这么年轻的两个师傅,山民们看了很惊奇,也很喜欢。可就是没有
住的地方: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一对子,给他们太窄巴的地方不行。他们一年、也许是两年的
时间,就会添出一口来。
后来有人想起有幢房子闹过鬼,倒是又空闲又宽敞。
李芒问:“怎么个闹法?”
村领导说:“房子三间。最东边一间盛了干草,大跃进那年里面吊死一个人,以后常年
锁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锁着的门就响,锁、铁环子,都咔嚓嚓响……”
“就是咔嚓嚓响吗?”
“就是这么响。”
“没出来过什么东西么?”
村领导摇摇头:“没有。”
“那就住在那里吧。”李芒这样说。他想,只是咔嚓嚓响,危害不着他们的生活。这使
他想起自己村里那个老寡妇:每到夜深的时候就哭,开始人们听了都害怕,后来也就不怕
了……
他们把用来居住的正间和西间认真地裱糊了一番。在土炕的围墙上,还贴了粉红花纸。
这一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他们忘不了那么疲乏地走了几百里路,路的两旁那么荒凉,
颜色单调,山的岩石是铁样的青灰色。他们躲闪着行人,躲闪着田野里的歌声。他们好不容
易翻过了最后的一座山,接近了朋友,接近了他们将要落脚的这个山村。于是世界的颜色开
始变换了,变为嫩绿和浅黄,变为石竹花的那种红色,又变为土炕围墙上的那种透着暖意的
粉红色了。
天色将晚,粉红色被霞光映成了大红色。小织的脸也红了。
她穿了件学生蓝制服。这衣服剪裁得特别合身。头发黑亮而柔软,用橡皮筋在脑后扎成
两个弯弯的毛刷刷。此刻,这两个毛刷刷安静地垂着,末梢儿往里曲着,像小猫那两只永远
握不紧的拳头。她安详而羞涩地坐在炕沿上,手里掐弄着她的淡黄色的小手帕,脸像被染过
了一样,脸上有一层非常细小、非常规整、又淡又匀的白绒毛。这使她显得很稚嫩。她刚刚
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就跟上一个男子跑出来了,她多有激情啊!此刻,她把一切都压抑
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抿着嘴角。红红的嘴唇,下唇翻得略重一些,显得有些顽皮。她不
看站在屋子里的李芒,她看到的只是环绕她的一片粉红色。她很自信地等待着,她什么都能
等得到:幸福、焦虑、喜悦、烦闷、惆怅。一个有过这种等待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的心绪是多
么美好、多么丰富而奇特。她实在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周围的一片凝固的空气里,在一个板
着没有血色的面孔的世界里,她不是表现了可嘉的勇气么?这勇气谁给的她也不知道,大概
是站在一边的这个好棒的小伙子吧。
这个小伙子可不简单。可这个小伙子的爷爷是地主。
当时他没有上高中的权利。上高中的学生都是贫农和下中农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从小长
得挺拔,像个运动员似的。人们以为他特别需要在农村里锻炼和改造,就让他扛麦包、抬大
筐什么的。抬来扛去,他并没有弯腰缩背,也没有长成一个短粗胖子。他悄悄藏起了对这种
劳动的厌烦和焦躁,质朴可爱。第三年,上高中可以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了,他幸运地上了
学。
他做了学校运动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有一次他在一个运动会的比赛场上推铅球,铅
球落下时,有个特别灵巧的女学生激动不安地走过去插了个小铁旗子。女学生插下的这个小
铁旗子再也没有谁超过,她很自豪。
后来他们一同毕业回村了。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也背了个同样颜色的挎包。他看
到她常常想:这样的姑娘真不多见啊!
再后来他们就好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了,霞光一束束从窗上收走。小织还是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她突然说:
“李芒,咱走了多远,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芒说:“我刚才还累,现在不累了。”
“半夜的时候,等着闹鬼吧。”小织说。
李芒不答话。他找了截红色的粉笔,在那个锁起的门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他说:“把
这个鬼枪毙了吧!”
小织笑了,笑得没有声音。
停了会儿她说:“今夜就睡在这儿吗?”
“可不是就睡在这里呗。”李芒咬了咬嘴唇。
小织流出了泪花。她说:“可是,可是……”
李芒想安慰他的新娘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
小织一个人哭着,哭过之后更美丽了。她像个小孩子那样大仰着脸儿看他。他看到了她
那齐整整的一溜儿眼睫毛。她说:“李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
“谁不害怕?我也害怕,可是……”
李芒鼓励着她。他这声音若断若续,表现了他那颤颤的幸福的心情。
天黑了。他们点起了一根蜡烛。
“这个大山里的村子我以前想也没想过……啊啊,……闹鬼的屋子……啊啊……小织!
你睡着了吗?啊!啊……”
五
他们现在需要熟悉一下这一座座的大山了。以前他们对山很陌生。山嘛,石头嘛,树木
和绿草长在缝隙里。他们现在登在山的半腰上,有些惊恐地着着那一块块凸出的怪石,那一
道道幽黑深邃的沟壑。阳光在山上攀援着,做着各种奇怪的脸色。它看着石英石,目光立刻
放出了光彩;山林密不透风,闪着一片墨绿的、诱人的颜色,它望着山林的叶子,显出很神
秘的样子;一块块铁色的巨石从稀薄的土层里探露出来,满身粘着点点银白色,它看到那些
点子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银白的斑点闪射出锐利的光箭,太阳眯起眼睛了;红秆儿草在石
头脚下、在大树的身旁扭动着腰身,漂亮吗?它吸引了两个登山的人。它的叶儿也开始变红
了,尖儿红得最厉害。登山的人捏住它的叶子,像是揪住了山里姑娘的裙子。
啊啊,它是山里姑娘呀!他们不断结识着山上的一切,也不断地告别它们。他们终于和
阳光一起,攀到了山顶上。
原来周围都是山。
一片淡灰色的雾,还有一片微蓝色的雾,浮在了一架架山的尖顶上。模模糊糊的峰刃,
模模糊糊的树林。鸟鸣在草丛里、在山涧里、在树桠里、在一片雾气里。它们彼此呼应,彼
此安慰。它们也不明白山,不明白它们赖以生存的山是属于谁的。可是它们一声声叫着。他
们觉得山影就如同它们的叫声那般纷乱,又好似在这叫声里一层层漾开去,山峦像水的波涌
一样啊!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山,原来阳光常常被山遮住。他们甜蜜地安睡过的那个小村庄
就在山的脚下,那么小、那么稚嫩孱弱,此刻也在安睡着。它可怜巴巴的,他们都有点可怜
这个小村庄了,在心里为它鸣不平。
他们觉得,山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不平凡的。他们就是刚刚从它温柔的怀抱里走
出来,身上还带有它的体温。
他们觉得那些永生难忘的巨大幸福就是它给予的,并亲眼看到朝霞从村子里升起,染红
了他们的窗棂,又染红了他们自己。希望洒在一条条肮脏窄巴的街道上,谁说人间无希望。
人们啊!请回忆你的那种时刻,回忆朝霞染红窗棂的时刻,回忆幸福,回忆生活,回忆昨天
的震颤和那仅有的一丝忧虑。小山村,小山村,避难所,避难所;邻居的一只母鸡咯咯叫
着,围墙上探出的果枝上挂着两个鲜红的苹果。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吗?生活能从这里开始
吗?他们依偎着,问自己,也问这间闹鬼的屋子。
他们攀登得有些累,就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李芒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的一颗小石子。
他说:“以后就得在这山沟里爬了,爬来爬去。”
小织说:“有人背着枪追我们,再宽的路咱跑起来也累;爬在山上,藏在山上,山上真
好啊!”
“山上真好!”
“你说我爸爸他们会找到山里来吗?”
“谁知道呢。让他们进山就迷路才好哩!”
小织笑了。
李芒也笑了,是一种冷笑。他一想起小织的爸爸就冷笑起来……此时此刻,他是个胜利
者。他的敌手是无比强大的,强大到全村里没人能够战胜,可是他却似乎是胜利了。他好像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并且用这个结局鼓励着自己。“一个狠家伙!……”他冷笑着在心
里骂了一句。他想这会儿那个家伙不知在做些什么呢,会气得跳起来吗?生活老要让他做个
倒霉鬼,他偏不做,拼力挣脱着,最后……他现在是坐在一座大山之巅了,和心爱的人一起
眺望着、俯视着。
他说:“咱们以后得想法为山里人做些事情。”
“做好多好多事情——咱一辈子住在大山里……”
“我就怕做不好。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他们还以为咱俩全是些手艺人,会做好多事情
呢!”李芒为难地绞拧起眉头。
他望着小织,发现她正安详地看着前方,那神情可爱极了。他立刻又后悔起来。他觉得
不该说刚才那些丧气的话——小织对山里生活正充满了希望呢!他于是说:“从头开始吧!
什么手艺都是人学的!难就难吧,也会挺有意思。”
小织不说话,只看着李芒。她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很健美;好粗壮的胳膊啊,这个家伙
长了这么吓人的胳膊。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做成好多事情。她觉得十分自豪。
李芒说:“除了为山里人做事情,我还要读点书。也许我也能写一本书,你信吧?你点
头了,嘿嘿,你什么都信。真的,我也许会写出一本书来……还有咱们那间闹鬼的屋子,我
要好好整整它,用泥和石板垒个书架子,屋前边再栽上些花……”
“李芒!……”小织听到这里,激动得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吻着李芒,又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喘息着。她仰起脸看着李芒说:“做什么我都和你
在一块儿,咱们会过得挺好的……
不过,在这儿住得久了我会想家——你可不要误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
庄稼、海滩,还想芦青河。我想咱们那块好地方……”
李芒不吱声了。他也在想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爷爷死了,父亲死了,母亲
也死了。母亲曾经告诉过他:
爷爷攒了一大笔钱,让年纪老大的父亲到青岛去念洋书。几年洋书念下来,父亲也就不
愿回来了。幸亏后来得了肺病,父亲怕死在外边,就带着几驮子书回到河边来,从此再也没
有离开,直到死了,葬在祖坟地里……李芒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了,可是他和小织一样,也深
深眷恋着那个地方。到底凭什么要剥夺他们生活在那儿的权利呢?他的几辈人不是都生在那
儿,最后又埋在了那儿吗?李芒紧紧地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他想起了他和小织的同学、好朋友袁光。袁光三岁那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从城里
领着袁光和姐姐回乡下来了。袁光上初中时父亲死了,袁光一滴泪水也没有掉。为什么要哭
他呢?不就是因为他的缘故,袁光才受尽了歧视,也许连高中也不能上呢!后来初中毕业,
袁光真的回家下田了。他在全校学习是最好的,他对那些能够继续升学的同学羡慕死了。
他和李芒一块儿到海滩上挖渠、修树、种花生,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李芒后来上了高
中,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毕业第二年时,李芒过河去找袁光,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
瘦的小老头模样的袁光。他的生活李芒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娶上
媳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河边的一块土豆地里,他担了两个大粪桶,右眼不知怎么肿胀得
睁不开了,只睁着一只眼睛跟李芒说话……
如今袁光在做些什么呢?
“给袁光写封信吧……”小织突然咕哝了一句。
李芒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袁光呢?
他感激地握着她的一双手,摇摇头说:“不,不能写。不能让河边的人知道我们现在在
哪里……”
有一只漂亮的山鸡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啼叫。李芒惊喜地指给小织看,小织刚转过
头去,它就飞走了……李芒却发现了它站立过的石头是雪白的、莹光闪亮的!他赶忙奔了过
去。
他记起县城的楼房上、墙皮上就粘满了这种闪亮的白石子!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飞快闪
过:可不可以满山找来这样的石块儿,碾成小碎块块卖给城里人盖楼房呢?
“小织!”他一下子站起来,喊了她一声。
六
李芒这天果然起早去跟肖万昌要开会的通知看了。肖万昌正耐心地照着镜子刮脸,头也
不转地说:“通知就在桌子上,你看吧……”
通知上果真只写了肖万昌一个人的名字。
李芒说:“这是专业户代表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呢?
我可是最早做黄烟专业户的。你开会时捎一句话给发通知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故意漏掉
我李芒的名字!”
脖子上的毛发很难对付,肖万昌这会儿刮得特别细心。他一下一下刮着,刮完了又用心
地抚摸了一会儿,转着脸庞照着镜子。他揩着刀片说:“我一准把话捎到就是了。”
李芒转身走出了肖万昌的屋子。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站在屋里和肖万昌说话的时候,正有一双沉沉的目光在一旁
望着。走出门来,后背上好像还负着这双目光。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去寻找,后边什么也
没有。他心里明白:这双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玉德爷爷的一双眼睛啊!
他很清楚地察觉到,玉德爷爷那双衰老的、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已经愤怒了。老人分明
在责备这个孙女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目光分明在怒斥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刚闭了
眼,你就要和我儿子分开干,你是个败家子!……李芒步子沉重地踏上了田埂,又望见了那
棵老柳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呼喊着:“玉德爷爷啊!我李芒今生不会忘了您
的恩德,小织也会永远记着您……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违背了您的意愿,那也是实在没有办
法的事。我们请求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是您的孩子……”
前边不远的烟垄里,小织正在做活。那翠绿的烟棵间,她的粉红衣服一闪一闪的。李芒
大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李芒,只顾扳着冒杈。肥嫩的冒杈怎
么也扳不完,烟棵长得越壮,冒杈子越难对付。她的小巴掌握到冒杈上,就像攥住了一个小
麻雀似的。小麻雀紧紧地伏到烟杆上,她就灵巧地一扭把它给扭下来了。绿色的汁水染了她
的手背,她擦汗水的时候,额头就沾满了绿色。当她又一次抬头擦汗时,发现了李芒站在一
边,就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她问:
“犟汉子,到底看了通知吗?”
李芒点点头。他蹲下来,用两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吭。
小织推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抬头。
“跟爸爸吵了吗?”
他摇摇头。
“你病了吗?”
李芒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咕哝说:“小织,我们把那棵老柳树伐了吧!”
小织惊愕地望着他。
“我一看见它,就想起玉德爷爷。好像他就是玉德爷爷似的,蹲在田里,喘着粗气……
咱老得在它的监视下做活儿……”李芒有些急促地说。
小织慢慢地搓扭着手掌,望了一眼老柳树。她说:“想着爷爷也好!想着玉德爷爷,你
就不会硬跟爸爸闹着分开了。”
李芒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