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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你回来干嘛?”
黄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情,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黄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草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洞。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黄家大院空空荡荡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
“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插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情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黄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干,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洞,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洞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边又透出个“人”字来,变成这么一句。
“子日,唯人与人为难养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来忽跑掉。人没悟性,光使脑袋没用。正寻思间,桂花忽叫:
“惹惹,快来!东西在这儿!”
惹惹忙转过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给他们挪开,揭开地砖,有个圆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欢得两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东西,里头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干草死叶破纸烂棉花里,露出一窝刚生下的小肉耗子,还没长毛儿,乱爬乱动。八哥叹口气说:
“完啦,该嘛命就嘛命,别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腾满脸土,脸色更黑。
桂花忽然对惹惹说。“我想起来,二婶还提起你爷爷哪,是不是叫你爷爷带进棺材。对,没错!要不二婶为嘛不说没有,偏偏提起你爷爷?”她沾一脑袋蛛丝灰土,可心不死,眼还冒光。亮光直对惹惹。
惹栽一跺右脚,声音都喊劈了:“干嘛,你还要刨我家祖坟!”脸胀成大南瓜,太阳穴上的筋鼓得手指头粗,嘣嘣直跳,赛要拼命。
不等桂花闹,八哥说:“要真的在坟地十成有十成算没了。前天听说你家坟地给人刨了,棺材也撬了,我没敢告你们,叫老亮他们拿铣整好。”说完偏脸拿左眼朝惹惹挤了挤。
惹惹明白,这是八哥唬弄桂花。不唬弄,事不平;一唬弄,事才静。
打这儿,没人再提这金匣子。不说不想不猜不疑不争不斗不闹不急不愁不恨不狠,这才相安无事。正是:
坎顺离和震声轻,震安巽松兑波平。
克纯艮定坤无际,乾天浑与万物同。
第十八章 阳春三月
第十八章 阳春三月
一岁之首,始自春分,大气回转,更换干支,渐渐日长夜短冰解寒消阳开阴降气盈朔虚;太阳高起,北房的阳光也就一天天一分一寸眼瞧着往外退。惊蛰一过。土地爷伸懒腰,缩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胳膊腿见动。种子也在地底下翻个儿,打算出头露面。惹惹在茅房一泡尿,激掉墙角半块槽砖。气足劲足,阳旺神旺,八哥笑道:
“这股劲儿,足能把河里的火轮冲个底儿朝天,还愁不发家?”
如今的惹惹正经八北是黄家大少爷大老爷。虽然二奶奶多年坐吃山空,外加偷盗一空,空成知了皮螃蟹壳儿。可有八哥就不愁没办法。阔人能败家,穷人能富家。八哥出个顶好顶绝顶用的主意,把老宅子那片废房废园废地废料割掉卖掉,换一大笔活钱,有钱不干花,使钱折腾钱。把纸局改做药铺。当下世面开始认西药,黄豆粒大的小西药片下肚,头疼脑热拉稀流脓,转眼就好,比娘娘宫的香灰灵多了。可买卖家不能单使一手,又请王十二来挂牌门诊,中西合壁,有病保好。八哥叫老亮辞了果市口瑞芝堂的差事,到这儿领班。人和事顺,买卖对路,眼瞅银钱成串往钱匣子里跑。家要脸面,买卖要门面,再拨笔款,里外修葺一新。上油上漆雕花描花挂灯挂匾,上上下下人全都头是头脚是脚衣是衣帽是帽。破庙赛的老黄家,一下变成了天津卫一处显鼻子显眼大宅门。
人穷想富时,人富想穷时。一天,惹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他倒霉那阵子遇到的红面相士。 格指一算, 正是大半年,红面相士的话分毫不差全应验了。这“命”真是不可不信,愈琢磨愈信,更该信相面算卦神机妙算,绝非赚人。自己无知,前些时候运气没转过来,沉不住气,反倒骂人家。想到这儿,包了重重一包银子,去到鸟市北边的院门口,好好答谢人家。这也是当初答应过人家的,也叫还愿。
在院门口,穿棚过摊,转悠三圈儿,居然没找到那红面相士。直把两条腿走乏了、心想这老爷子多半是江湖术士,远走他乡了。扭脸瞅见一个小卦摊,白布帐子上使墨笔写着“六交神卦”四个字。由于信命,上去算算。算命先生是个黑瘦小老头儿,哪哪儿都小:小手小脚小脑袋小辫儿;两个眼没眼白,乌黑乌黑;小鼻头儿翘着,两小鼻子眼张着,乍看赛四个眼。
算命先生拿出六块算木,有的刻一,有的刻一一,摆出个“天地泰”的卦式。再伸手打竹筒里把竹签全攥在手里。这竹签总共是五十根,他先抽出一根摞在桌上,表示祝求神灵。跟手着双手捧竹签举到眼前八分高处,神气赛庙里的佛爷一般庄重,闭眼闭嘴,只剩下两鼻子眼对着惹惹。要是平时,惹惹非笑出声儿不可。此时却不觉心中一片敬重之情。生怕心不诚,卦不灵,惹着神,伤了命。忽然“凛”一响,算命先生两手左右一分,竹签分成两半,两手各搂一把。再打右手抽出一根放在左手里,随即打左手里的竹签八根八根地拿下。先生拿下三次,最后只剩一根。算命先生睁眼一看便说。
“下卦正是乾卦。”
桌上“天地泰”的下卦也是乾卦,便没动算木。跟手照刚刚这法儿,又来一遍,剩下不多不少还是一根。算命先生惊张双目,四个眼儿直对他,细嗓门儿赛女孩儿,叫道:“大爷,恭喜您了!又是乾卦!您瞧瞧吧——”随手把桌上算木上边三块坤卦,换成乾卦,叫着,“您好命好运,乾为天,上上卦!这一年来,除去大胡同会友脚行殷五爷,就是您占上了这卦!这卦不用细说,要嘛有嘛,想嘛来嘛,无事不通,无事不成,您想干嘛就敞开干吧!”
“好灵呵!”惹惹大叫。大嗓门差点把旁边卦摊上叼签的黄雀儿吓飞了。
算命先生说:
“瞧您说的。不灵我不是在这地赚人吗?”
惹惹说:
“您这卦灵,我信。眼下我事事都能跟这卦合上。可我还信一位相士,半年前他就说我,今儿再算,一准是这一卦。您说他神不神?那些话,句句都应了,半句没跑。他也在这儿摆摊算卦,今儿我是特意谢他来的,不想他不在这儿了。”
算命先生一瞧他手里的包儿,问道:
“那人嘛样儿?”
“是位老爷子,挺壮实,大红脸盘,两眼程亮,赛关老爷。嗓音……”
不料算命先生一听就叫道:“哎呀,大爷,您怎么搭上他啦!”好赛惹惹撞上老虎。
“怎么?”
“那是个江湖骗子。他专跟一个外号叫坑人的家伙搭伙骗人。年前坑人那小子,因为勾结城里开纸局黄家的使唤丫头,偷了人家祖传的聚宝盆,叫一位龙老师使气功伤了内脏,赶出城去。这红脸骗子也跟着跑了,他要再呆在这儿,非叫人砸摊子不可。”
惹惹听了张眼张嘴巴,成了大傻子。半天绕不过弯儿来!算命相士再说嘛话一句也没听过去。眼前只剩下四个黑点儿。临走给钱不知怎么给法儿,糊里糊涂将那包银子搭在桌上。到家便把八哥拉到前厅,将这事前前后后说过,心里还纳闷。说道:
“我真不知嘛叫真嘛叫假,嘛叫灵嘛叫不灵?到底有个没命了。”
八哥笑道:
“要叫我说,你这是拿钱烧的。要是如今还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去找这困扰。”
“别拿我找乐。我是叫你给我解解扣儿。”
“嘛扣儿?有扣他也不在你身上,都在他那帮家伙嘴里,也兴是那红脸相士赚你,也兴是这黑脸的算命先生赚你。他编这套,好叫你信他吧。你这不是把那大包银子给了他吗?”
惹惹听罢,嘴巴楹开笑,可眉头还皱成疙瘩,说道:
“一句话你信不信命吧?”
“依我说,命自然是有。可谁也不知道。你非叫人说,别人就使一套蒙你。世上的事不这样就那样,怎么说也能蒙对一半。蒙错了,你只当受骗,不信,不信就不认真;蒙对了,你就信,愈信愈认真,愈认真愈上当。打个比方,当初你给我看那假金匣子时,说里头有五个金元宝,我一看是四个,你说记错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本就是五个,我却不认真,没再追问你,为嘛,你蒙了我,我不信你,也就不认真了。”八哥眯缝小眼边笑边说。
惹惹脸红一阵白一阵冷一阵热一阵薄一阵厚一阵,最后哈哈大笑说:
“你小子真是铁嘴,打个儿,我嘛也不信,就信你了。”
八哥说:
“那好!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我打到咱店里治病买药的人身上看出,穷人治病不怕花钱、富人长命不怕花钱。龙老师赶跑蓝眼出大名。咱这前院撂着没用,干嘛不请龙老师来教教气功,这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惹惹称赞他道:“你一肚子净是好主意!”便拿轿子请来龙老师。
龙老师说:
“大少爷赏脸给我,哪能不识抬举。可我有活在先,气功有两样用处,一是伤人,一是养身。前样我不教,后一样的功夫我应了。”
惹惹说:
“只要您肯大架光临,教嘛都成。”
龙老师便在黄家开山收徒教授气功。一时登门拜师,求得养身健身去疾除病者多赛蚂蚁。惹惹才知。天下大事,第一活命。八哥又冒出个主意来说:
“没牌子叫不响,又不能光叫‘气功馆’,总得有个字号,最好使您大名。”
“主意虽好,可我没能耐,出了名还不是虚的,有嘛劲?”惹惹说。
“天下有各式各样的名,当官的有嘛能耐,不也出名?再说又不叫您出气功的名,为的是叫咱气功馆出名。哎,你的大号叫嘛?”
“惹惹。”惹惹笑道。
“这是外号,咱哥们儿二十年,我只知道你外号。大号呢?”
“存真两字。过去使不上,我都快忘了。”
“好,就叫‘存真气功馆’吧。这回拿龙老师名气给您创牌子。您如今是黄家大少爷,不能再使唤惹惹,该换大号啦。”
于是黄家大门上挂起一块大匾,乌黑大漆板,锃亮五个大金宇:存真气功馆。
龙老师隔一天来一趟,日子要双不要单,真能耐不掺假,天天发功,黄家大院成了大气功场,终日阳气回荡。站在院里人人觉得精饱神足刚正清纯意阔气舒劲满力张,尘埃不起,净气入体,脑也清,心也静,目也明,耳也聪,血也畅,打嗝放屁都舒服,连空气也赛点灯发亮。阳旺还需阴足,墙旮旯便潮乎乎长出了绿苔,头年换的黄土接上下边的地气,石润生苔,土润生草,一茬鹅黄嫩绿草芽子拱出地面。那些新栽的花木居然马上生叶开花,技挺叶足花盛香浓,引来蜜蜂蝴蝶满院飞。早晨树头家雀吱吱喳喳踩蛋,夜里房上野猫闹春。多年不见的老鸿喜鹊也在上边飞来飞去找地方搭窝……。
龙老师带一帮弟兄照看铺面,有站里,有跑外;惹惹带灯儿张罗气功馆。灯儿专管斟茶倒水跑杂事。惹惹好穿那件玄黑亮缎马褂,横开襟,一排十三粒铜扣子,这是时髦的十三太保马甲式样。腰带上葫芦寿星坠了许多,赛染料铺门口挂的幌子。龙老师闲时过去说说话,龙老师忙时就站一旁瞧练功教功气功。一天,看得眼馋,对龙老师说:
“我就喜欢能耐人,可我自己没能耐。跟能耐人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矮一截。龙老师能不能也教我两手?”
龙老师说:
“功夫靠时候,时候靠性子,大少爷您受得了?”
“咱嘛没受过,来吧!”惹惹乐呵呵说着,站在练功的人群前头,问道,“开头该嘛样?”
龙老师听罢,叫他拿桩站稳。龙老师一句句教,他一样样做:双手下垂,双腿分开,腿与肩宽,头正腰直,两眼微瞌,舌舔上腭,神意照体,周身融融。眉心想一个“松”字,浑身想一个“放”字;外敬内静,心澄貌净,一念不起,万念皆空。肚子横瞧是老钱,外圆内方,正中钱眼,便是丹田,丹田存气再融意,意与气和,意止气静,以意领气,意动气行……。
惹惹一阵手忙脚乱。先是闭上眼,一片黑,脑晕身晃赛坐船,害怕一头栽倒,想抓不知往哪抓,又怕抓着旁人叫人笑话。稍稍稳住,耳朵听见一片呼气吸气衣裳悉索之声。脑袋愈不要想事儿,愈想事儿,不想事儿叫嘛脑袋?好不容易琢磨到那钱眼那丹田,却觉不出气来,气在鼻子眼里,肚子里哪来的气?肚子有气还不放出屁来?没气没法儿引,哪里又是鼻准中正天庭天印天门腰腧尾闾肾根关元气海朊中廉涌泉……自己哪儿也不是哪儿了。忽觉鼻头发痒扑扑动,赛有人拿鸡毛弹子掸他鼻尖,想笑不敢笑;睁大眼容易,睁小眼难,使劲才把眼睁开一条细缝,竟是一只大蝴蝶落在他鼻头上。黄膀子黑花,一开一合一扇一扇,头上一对打卷的须子,尾巴一对搬成八字的翎子。好家伙!这么稀罕的蝴蝶,别叫它跑了。手随心动,一把抓个正着。大蝴蝶在手里直扑腾。正想悄悄掖在袖子里,不叫龙老师看见。却听龙老师钟赛的声音:“算了吧,大少爷——”他睁开眼,龙老师站在他身前,朝他笑道,“大少爷,和尚经老道经尼姑经洋毛子的洋经,各有各的一套;神仙老虎狗,各有各的活法,你何苦受这份罪呢,自己乐自己的去吧!”
惹惹挑着眼皮,寻思滋味儿,忽然张开大嘴白牙,大笑哈哈哈。
这正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眉头皱疙瘩?
圣人皆是绊脚步,跳出石阵无牵挂。
抛船下水浪做床,弃巢上天云为家;
脚随身随心随己,左前右后上中下。
1988年3月8日,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