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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细丝带着玄妙难言的意味,虚实难言。
这便是果成寺的无上禅法两心通。
两心通修至极处,如果站在近处,可以知晓对方的思想,就像读心术那般神妙。
就算不知道对方是谁,在哪里,也可以通过这种禅法感应对方的大概位置,了解对方的大概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禅子睁开眼睛,喃喃道:“恶龙也不食子,女王下手也太狠了吧。”
冰雪女王是一种高阶、却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与各宗派里那些来自远古的神兽也完全不同。人类对其的了解很少,但只知道她不会阴谋诡计,因为作为北方大陆的统治者、举世无敌的至强者,她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禅子感觉到那个小家伙藏身在如山般的雪虫尸体里,确实有些意外。
——小家伙受伤非常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竟让它学会了隐匿气息。
看起来,在这场雪国王位之争里,败者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小家伙会不惜一切代价逃离雪原。
就算因为气温的原因它无法到太南的地方,人族也无法承受,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留在雪原里。
莲云骤然散开,禅子像块石头般从天空里落了下来,落在了雪原上。
厚厚的积雪与雪层表面的甲虫尸体被震得粉碎,如白烟般四处飘散。
禅子赤足踩霜雪,手指那些白烟中的一缕,舌绽如雷,喝道:“定!”
那道白烟骤然一滞,隐约现出模样,那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雪原里到处都是白色,那道身影也是白色,之所以能被区分出来,是因为它的白更加纯粹,更加深厚,明明洁白无暇,却像是最深的夜晚一般,非常醒目。
只是片刻时间,那道白色身影便摆脱了禅子意念的速缚,重新变作一道白烟,向着东南方向逃遁。
远方那些站在飞剑上与法宝上的人族修行者,看着雪原里的画面沉默不语,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女王的孩子?
由一茅斋主持的阵法已经启动,绵延两千余里的北国城墙上符文散出强大的气息。
朝廷的神卫军与风刀教众各自守着一截城墙,指挥使与风刀教主两大强者凌空而起,警惕地盯着那道白烟。
方景天来到虚境之上,脚踏仙剑,注视着下方的动静,随时准备出剑。
按照禅子与刀圣的判断,他不是这道白烟的对手,但很明显,对方现在受了重伤,这种机会自然要抓住。
在更遥远的东方天空里,有一道强大而宁静的气息隐而不发,应该是中州派掌门谈真人在亲自坐镇。
雪国是人族最大的威胁。
哪怕今日出现的并非那位不可战胜的女王,只是她的孩子,人族依然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人类世界与雪国的疆域相接之处,至少有数万里之长,但奇怪的是,无数年来兽潮南下始终经由白城周遭的雪原山谷。如果说西南方向是冷山荒原,地底火脉太多,与雪国生命天生相克,那为什么它们不从东边走?
这是一直困扰人类的问题,却始终寻找不到答案,不过对人类来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他们只需要把白城守好。
……
……
那道白烟没有退回雪原深处的意思,试图从东南方向突破人类的防御线,离开雪原。
很明显,它宁愿冒着极大风险面对人族强者的集体攻击,也不愿意回去面对自己的母亲。
禅子沉默不语,右腿向后踢到左腿弯上,跌坐于地。
地上满是霜雪与雪甲虫的尸体。
那些尸体没有血水的颜色,却有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无比浓郁的死亡的味道。
禅子闭着眼睛坐在尸堆里,却没有半点魔性,如真佛一般。
他的双手在身前如莲花般绽放,须臾间在风雪里结下十三道手印。
一道圆形光镜在他的身后出现,镜面上显现出无数经文,金光闪闪,禅意深远,慈悲却又肃杀。
人族营地里的修行者与神卫军都已经撤离,只有那些重伤员与医僧留了下来。
两百余名果成寺的医僧走出营地,在雪地里盘膝坐下,开始诵念经文。
“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
“十方诸佛慈哀愍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
“若得我母永离三途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永劫不受者。”
“愿我母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成正等正觉。”(注)
……
……
经文飘荡在雪原边缘。
无数仿佛真实的文字闪着金光飘微向天空里,组成一道光镜。
这道光镜与禅子身后的透明光镜看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至少千倍,竟似要遮住半个天空。
而且这道光镜不是透明的,其色深沉至极,其质仿佛大地。
禅子睁开眼睛,眼神肃杀,喝道:“摄!”
天空里巨大的光镜缓缓流转起来,镜上的经文散出无数道金光,被无形力量凝聚成了一道光束,射向雪原。
那道光束不偏不倚落在禅子身后的透明光镜上,然后穿透而过,改变了方向,同时增强了无数倍威力。
那道光束随着禅子的视线落下,正中那道白烟!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白烟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散作满天飞雪,被狂风一卷,向着雪原深处退去。
一座黑色石山垮塌大半,雪原震动不安,天空里密云翻滚。
那两百余名盘膝坐在地上的医僧,再也保持不住姿式,纷纷跌倒。
满天风雪落在禅子身上。
他没有理会,就这样从雪原里走了回来。
随着他的脚步,那些雪花从僧衣上落下。
有一片雪的颜色很深。
不是染了灰。
是深白。
……
……
(注:果成寺医僧们颂的经,用的是地藏经里的一段,改删了一部分,感觉用在女王这对母女身上,特别有意思。另外昨天把简若云写成简若水了,被嘲笑是不是没有忘记简水儿,前几天把平咏佳写成平泳佳了,还有些错的地方,就像那天说的,最近实在是苦累,过些天有时间了就修改,今天平安夜,不管过不过节,都祝大家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我很喜欢即将走出雪原的她,不是那种喜欢,而是非常想写一个以前没写过的形象,希望能写出来,写不出来也别怪我。)
第十五章火鲤大王()
禅子回到了白城后方的那座小庙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刀圣浑厚而再次有缺的声音响起:“辛苦了。”
“就是揍个小屁孩,没用多少气力。”
禅子转过身望向门槛外那堆散乱的木棍,摇了摇头,低头准备把那些木棍拾起来。
这个动作引发了他体内的伤势,噗的一声,血水如雾般从他的唇间喷出,落在门槛与那些细木棍上。
小庙里变得异常安静,刀圣没有开口说话,死寂的仿佛坟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禅子才慢慢直起身体,望向雪原深处,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死寂与叹息都是源自于压力——雪国对人族的压力。
“我一会儿喊人过来打扫干净。”
禅子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掉唇角的血珠,看着雪原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动用宝鉴神通,重伤那道白色身影,把对方逼回雪原深处,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差不多二十三年吧?那个小家伙居然就能强大到这种程度?”禅子忽然说道。
那年梅会道战时,雪原忽然生出异变,天地骤寒,很多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死去,井九与白早被困六年,因为冰雪女王怀孕了。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也不过二十多年,那孩子便已经强大到这种程度,高阶生命的血脉果然可怕。
刀圣说道:“人族抵挡不住两个女王。”
禅子说道:“幸亏你我当初的推论是正确的,现在看来,这对母女互相残害的时候可真不会留手。”
刀圣问道:“为何你一直都坚持她生的是个女儿,难道那位就不能生个儿子?”
“从人类有记载以来,北方的女王便一直存在,有谁听说过什么雪国皇帝?”
禅子说道:“说起来那位究竟什么模样,现在朝天大陆就你一个人见过她。”
刀圣的声音消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响起。
“我虽然与她交过手,但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
禅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作追问。
普通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往往也会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尤其是像青山与无恩门这种剑修。
绝世强者交手,更是往往会隔着数十里、数百里甚至更远的距离。
当年柳词与西海剑神对剑之时,便隔着一片沧海。
所以刀圣说没有见过冰雪女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说如此形态下的战斗,会不会让人觉得不够热血,稍欠铁血……难道这种境界层次的强者,还要像市井俗人打架那般大眼瞪小眼,唾沫横飞?
……
……
聚魂谷底最深处,隔绝深渊的透明巨墙前,炙热恐怖的岩浆里。
一个漂亮的人与一只金色的鱼面对着面,大眼瞪着小眼。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是井九与金色鲤鱼共同的想法,区别只在于后者说了出来。
鱼唇嘟成可爱的圆圈,吐出一串如泡泡的话,同时也喷出了一些唾沫。
那些唾沫溅在井九的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脸。
金色鲤鱼很惊奇,此人居然能在如此热的岩浆里存活,甚至连自己的火液都无法击穿他的脸皮,这怎么可能?
井九也很不解,心想这鱼的口水居然比岩浆的温度还要高,难道是远古大战后侥幸活着的大妖?
想着那片荒原战场上化作粉末的巨大骨骼,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对金色鲤鱼的来历生出新的判断。
他问道:“阁下是中州派的道友?”
金色鲤鱼的嘴嘟的更圆了,明显很吃惊,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这里是聚魂谷底,透明巨墙是中州派封闭通道的禁制,岩浆河流里忽然出现这么一只怪鱼,用适越峰猴子的脑袋想都应该知道你应该与中州派有关。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说道:“请教阁下道号?”
金色鲤鱼的眼里流露出骄傲的神情,说道:“吾乃云梦神兽火鲤,又名火鲤大王,最擅吞食魂火,故而被山门请至此处,镇压冥间通道。”
这只火鲤是地火自然蕴养出来的精怪,自幼便在地底岩浆河流里生活,喜火也离不开火,它并非是被中州派请来此处,而是中州派在聚魂谷底收伏它后,却发现此鲤根本无法在云梦山养着,只好把它留在此处,顺便负责看管通道。
它已经在地火里养了两万多年,只算年龄,除了麒麟、元龟这种远古神兽,只怕没有谁比它还要老,就连阿大都要喊一声前辈。问题在于,这种天地自生的精灵生长极其缓慢,经常需要长眠修养,直到现在它都还没有成年。
火鲤这次长眠本来应该还要再睡一千多年,两年前却因为一些事情提前醒来,心情本就不好,今天又遇着一些事情,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井九不知道这些事情,心想中州派不愧是能与青山偶尔争锋的宗派,底蕴确实深厚。
青山的问题在于剑道过于直,两道相争时,难够双剑生火,杀性太重。
过往数万年里,青山诸峰之间的杀伐太狠了些,不知道有多少秘密都随着那些前代师长暴死消失在了黑夜里。
其中距离现在最近、也是最残酷的一次杀伐,便是太平真人带着他们做的事。他心想这次回青山后应该去剑狱探访一下泰炉师叔,说不定隐峰地底也藏着什么厉害家伙,到时候四大镇守变成五个甚至更多,岂不妥当?
“我是火鲤大王,那你又是谁呢?火孩儿?”
金色鲤鱼看着他在如此高温的岩浆里神情自若,甚至还能说话,真是好奇到了极点。
“青山井九。”
他忘了用剑罡遮住脸,而且在岩浆里就算遮住也瞒不过这只火鲤的感知。
事后火鲤只需要形容一番,中州派便会知道他是谁,那么报假名字没有意义。
火鲤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不好意思,我得杀了你。”
井九问道:“为何?”
火鲤摆了摆尾巴,说道:“不要紧张,我们没仇,但我记得上次入睡前好像听谁说过,咱们两家关系不怎么好。”
即便没有成年,也不是真正的神兽,但在地底火河里,它便拥有不弱于刘阿大的实力,想要杀死井九不是很难。
井九的神情不变,问道:“你去过云梦山吗?”
火鲤怔了怔,说道:“没有。”
井九说道:“平时有中州派弟子过来看你吗?”
岩浆河流里如此酷热,即便是修行者,落进去也只能变成一道青烟,而谈白二位真人及以前的中州派大物肯定不会经常来这里,所以他确信没有人来看这只金色鲤鱼。
“谁说没有?每隔六百年,云梦山便会派出弟子来看我,而且我与云梦山可以隔空联系,如果通道出事能立即告诉他们,我以前醒着的时候,就经常和那边聊天,再说了,就在前几天……啊,没什么。”
火鲤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收声,鱼唇嘟成更小的圆圈,更加可爱。
“就算我们两派关系不好,你也不见得一定要杀我,更何况我与中州派的关系向来不错。”
井九认真说道:“我最早认识的中州派弟子叫做向晚书,后来与一位叫做童颜的中州派弟子成了棋友,对了,你可能知道中州派现任掌门之女白早,我与她关系极好,你可以问她。”
听到童颜的名字时,火鲤的眼珠里闪过一抹异色,但它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贼兮兮地说道:“那也不行,因为我看到你和那个冥部的大人物在说话,像你这种私通冥部的贼人,当然不能活着。”
它不知道那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小矮子就是冥师,但隔着透明巨墙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境界实力还远在自己之上,自然能猜到对方来历不凡。
想到自己刚起床两年,居然就这么清醒,火鲤有些得意,余光里忽然看到井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岩浆,来到了岸上,不由急声喊道:“你居然敢逃!”
井九当然要逃,在岩浆里对着这只火鲤,想死不要太容易。
就在他举起右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岩浆河流里的火鲤翘起了尾巴,然后重重拍落。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炽热的红色岩浆从河里暴射而起,如滂沱大雨般射向崖壁。
那些岩浆不只高温那般简单,更是蕴藏着极恐怖的力量。
井九从宇宙里取回宇宙锋,挡在自己身前。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啪啪响声。
他的双脚在地面刻出两道笔直的浅沟,后背撞到崖壁上才停了下来。
宇宙锋的剑面上出现数十处微微明亮的痕迹,好在剑身确实宽大,竟没有一点岩浆落在他的身上。
这只火鲤太厉害了,他当然打不过,不然刚才也不会说那么多棋友、关系极好之类的废话。
火鲤跃出岩浆河流,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与威压,扑向井九。
就在它快到井九身前的时候,井九忽然左手一翻。
火鲤悬浮在了空中,盯着他的掌心,有些警惕问道:“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井九左手掌心里静静趴着一只白色的甲虫,散发着淡而不散的寒意,正是寒蝉。
寒蝉的位阶极低,在雪原里也只能排在倒数,对火鲤这种高阶生命来说,自然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它身上携带着的那种最纯粹的寒意,却让火鲤极度不喜,隐隐不安。
井九说道:“它是雪国最可怕的存在。”
火鲤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鱼唇在圆与扁之间不停转换,两只略微偏红的前鳍不停拍打着鱼身,像是肚子笑疼了。
“你真以为我在这里与世隔绝便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为我生得如此可爱便呆蠢无知?”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
寒蝉偷偷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辜,有些幽怨。
火鲤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微微喘息着说道:“我本想继续逗你玩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如果你有本事把冰雪女王带在身边,我二话不说就让你走,就算你带着那些已经化形为人的雪魄大妖,我大概也会有所忌惮,但你居然带只位阶最低的雪甲虫就想吓退我?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井九说道:“我是这么想的。”
寒蝉接受到了他的想法,赶紧以最快的速度翻过身来,对准了天空。
很明显,这是表示臣服的意思。
“你准备把这只雪甲虫送给我当礼物?”
火鲤恼火说道:“不是……就算你想要行贿本大王,能不能拿点儿值钱的东西出来?我看你那把巨剑就不错嘛。”
井九没有说话。
寒蝉忽然快速地摩擦自己的肢足,发出低沉的嗡鸣,就像真的是秋天里的蝉。
火鲤的眼神忽然发生了变化,因为它感觉到这只雪甲虫不是在卖萌,而是放出来了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很微小,小到连它都无法看到。
火鲤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摆动尾巴,望向井九说道:“兄弟,有话好好说。”
第十六章轻轻挥一挥右手,不带走一粒尘埃()
棒子、老虎、鸡,还有只虫子。
井九、火鲤、蝉,还有些蚊子。
以小胜大,一般都是意志力的胜利,但如果极小,胜利便会容易很多。
以火鲤的实力,并不见得会害怕那些蚊子,哪怕那些是刘阿大都觉得很棘手的、镇魔狱里的蚊子。
最关键的问题是,它根本不知道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未知会极度放大恐惧,更何况是它这种从来没有离开过地心、还没有完全长大、连影子都有些害怕的小家伙。
井九没有说话,看起来是不准备与火鲤再多说些什么。
火鲤摆动着尾巴,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