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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来,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行业,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你们把这孩子送来学艺,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这里不比其他地方,要吃的苦头可多着了。”陶老班主向来心善,见那夫妻二人实在可怜,也是于心不忍,答应了收留韩志云学艺。
那对夫妻千恩万谢的磕着头,千叮万嘱的让儿子好好学艺,随后才不舍的离开了全福班。看着他们离开,年幼的韩志云眼中浸满了泪水,却是生生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淌下来。
陶老班主唤来林明山,指着一旁那个怯懦的孩子,对他说道:“今后这孩子就是你们的师弟了,跟着大家一起学艺,你们要照顾好他。”
“知道了,师傅。”林明山应了一声,目光正好对上了悄悄打量自己的韩志云。
“那就先这样,你带他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眼下也没有其他空地儿,这孩子又不是女娃,不能跟其他娃娃睡一个屋……这样吧,先让他跟你凑合睡几天,等屋子收拾出来了再说。”
陶老班主说完后,便离开了屋子。而在他走后,四周也响起了其他孩子的哄笑声。对于这个新来的“小师弟”,大家心里都充满了好奇。
“哎,你说他撒尿是站着还是蹲着啊?”
“大师兄真是好福气啊!跟这么漂亮的人儿睡一起呢!”
“哈哈哈,这是个男娃呀,我看他长得比丁师姐还要好看呢,真是可惜了!”
说着,甚至有人走了上前,好奇的打量着韩志云的脸,更有好事对他动起了手直接拽起了他的棉裤,似乎想检验一下他的性别。
面对这些人,韩志云始终低着头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很是无助。这些话对他而言不是第一次听了,以往在村子里的时候,其他孩子也是这么嘲笑自己的。可那时父母还在身边,而现在,却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都有完没完了?不去练功等着被师傅责罚吗?”
就在此时,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林明山一把将韩志云护在身后,皱着眉头道:“师傅既已认了他,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刚跟自己的父母辞别,来了新环境肯定很不安。作为师兄师姐,我们应当照顾他、关爱他才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大师兄。”那些孩子们被这么一教训,纷纷低下头,灰溜溜的道起了歉。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韩志云,牵着他离开了大厅,二人穿过长廊后院,来到了一间小屋。
“你不用在意他们说的话,大家没有恶意的。你来的仓促,还来不及收拾屋子,所以这几天先凑合跟我睡吧。”
尽管知道面前站着的是个男孩,但在面对那张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脸时,林明山还是害羞了。他笑了笑,转身开始铺起了床铺,收拾完房间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匆匆离开了。
而韩志云却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那个少年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
过了没一会儿以后,少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走进了屋,拉着他坐到了桌前:“你来了,真是个好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要吃饺子的。富平村离这里很远,跟着父母那么早出门,到现在你一定没怎么吃东西吧,快尝尝这饺子,小心烫。”
韩志云呆呆的接过筷子,望着碗里一个个白嫩饱满,冒着热气的水饺,却迟迟没有动手。林明山注意到,他的小手冻得青紫,还长满了冻疮。听师傅说,韩志云只比自己小四岁,但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他体格也不像其他男孩般壮实,一眼看上去,竟然像个不到十岁的女娃娃。
刚才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默不作声,明明害怕得要死,却始终忍着不哭,想必也是怕遭人嫌恶吧。
想到这里,林明山忽然感到无比心疼。他叹了一口气,从对方手中拿过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送到了他的嘴边。
韩志云看着他,眼中满是羞怯。
“吃吧,明天你就要跟我们一样练功了,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学艺呢?”林明山轻声说道。
而听他说完后,那孩子才张了嘴,小心翼翼的吃起了饺子。
“好吃吗?这个是我包的。”知道对方腼腆不说话,林明山自言自语道:“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你可以叫我林师兄。”
“谢谢……林师兄。”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对方吃完了一个饺子后,忽然开了口。他看着林明山,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明明之前父母离开、被人欺负,韩志云都不曾流过眼泪。
“没事的,不要怕,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那是林明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韩志云流泪;而对于韩志云来说,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真正愿意关心、照顾自己的人。
第二十五章 痛苦回忆()
“我韩师弟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师从全福班第六任班主陶广德先生,十八岁那年改名寒秋云。第一次登台亮相,我们师兄二人凭着一曲《牡丹亭》名声大噪,而自那以后,韩师弟也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名角。”
林明山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照片,温柔的摩挲着,拂去上面的灰尘,眼中满是柔情。
“他是被陶桂泉等人杀死的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莫测抬头望向了沈于鸣,开口道:“我看照片上的韩志云与你有几分相似,难道你们是兄弟?”
“不错,志云是我亲弟弟。十三岁那年,我被父母亲过继给了隔壁县城的舅舅一家,从此改名;至于弟弟,则被送到了全福班学艺。弟弟他一直省吃俭用,把所有的积蓄都寄回了家中。就算在外面吃了苦,受了委屈,也从来不说。为了让我读书,他更是省吃俭用,信里一直鼓励着我,让我以后做个有文化的人,不要像他一样,只是个低贱的戏子,被人瞧不起。”
沈于鸣泪流满面的说道:“弟弟告诉我,自己过得很好,师傅和师兄更很照顾他,如今自己已经小有名气,以后肯定能赚大钱。可是我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能在戏台上发挥得如此出色,这戏台下要付出的努力,定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后来,舅舅他们收到了韩志云寄来的钱,真的送沈于鸣去外地读书了。走之前,他悄悄溜到全福班找了弟弟,告诉他,以后自己一定会用功学习,出人头地,将来赚了大钱,就回富平村盖个大房子,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
而韩志云眼中满是欣喜,他告诉沈于鸣,听师傅说,隔壁县有个县长特别爱听戏,尤其是那曲牡丹亭。再过几个月,那位大人五十大寿的时候,全福班也会过去唱戏表演。
“哥,他们都说,这次生日宴上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会来听戏,演出成功的话,从此以后全福班便会声名大噪,而我也会成为当红的角儿!这样一来,爹的病也会被治好,还有家里欠的债就能很快还清,我们也有盖大房子的钱了!”说这话时,韩志云一脸兴奋,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当时我答应过志云,让他多等我几年,等我出人头地,衣锦返乡,我要让大家都知道,志云是我弟弟,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谁也不能瞧不起他。”沈于鸣哽咽道:“可我不知道,这一分开,便是永别。当我再次听到有关志云的消息时,竟然是他的死讯。”
沈于鸣说,弟弟自幼身体便不太好,因此体型娇小,即便已经成年,个子也不到一米七,加上他又是唱旦角,声音轻柔,平素还续着齐肩短发,如果不穿男装,往往很多人都会将他错认成女孩。
他以前总是担心弟弟生的这样一张好面孔,性格又腼腆,在剧团里、外面唱戏的时候会被人欺负。可是弟弟告诉自己,他有个师兄叫林明山,从学艺到登台的这六年间,师兄一直都很照顾他,即便遇到难缠的客人,也会替他解围,是个很好的人。
“志云他就是太单纯了。他醉心唱戏,近乎痴迷,总以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他不去招惹别人,并不代表那些恶人就会放过他。陶桂泉这个畜生,还有丁玲这个贱妇……就是他们,彻底毁掉了志云!”
当年,陶老班主深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将自己在外读书的儿子陶桂泉招了回来,让他住在班里,以便早日熟悉关于全福班的一切,日后好接替自己继续打理下去。
那年陶桂泉二十一岁,他本是打心眼里厌恶唱戏这个行当,而当父亲强制自己休学,让他接手全福班时,陶桂泉更是无比抵触。那天他骂走了跟着自己的仆从,独自一人心情恶劣的在院子里乱逛,当路过后院凉亭时,却被一阵迤逦悠扬的曲调吸引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在亭子里为了准备日后的表演而独自练习的韩志云,他画着油彩妆,穿着明艳的戏服,裙裾翩飞、轻盈梦幻,于身姿摇漾、颦笑顾盼之间暗香浮动,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勾人魂魄、撩人心弦,只是一眼,便足以让人沦陷。
自那以后,陶桂泉的态度也从开始的抗拒变得积极了起来,每日留在全福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老班主因为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便不常来班里了。对班子里的事,也只是每日差人回来报告而已。
那个时候,韩志云已经改名寒秋云,尽管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陶桂泉对他的态度,好的实在是离谱。甚至不少人都在背地里说,这下一任班主,是看上寒秋云了。
要知道在当时那个封建的年代,这样的风流传闻简直是为人所不齿,但因为对方身份的缘故,这些话大家只敢在背地里说,却从不敢在陶桂泉以及老班主面前嚼舌根。
丁玲是寒秋云的师姐,自幼便暗恋着师兄林明山。她勤学苦练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声名远扬,与师兄同台,成为他人眼中的“才子佳人”。可是这一切自从寒秋云来了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论天赋,寒秋云远在丁玲之上,不光师傅对他青睐有加,亲自替他改名,就连师兄也和他形影不离,二人无时无刻不凑在一起,有时候看着他们对词,丁玲竟然在寒秋云的眼里,看到了异样的情愫。
而这种感情,身为女子,她又怎会不知道?
寒秋云这个恶心的变态,明明自己是个男人,却偏要做女子扮相,不光抢了自己的杜丽娘,还要抢走她的师兄!
如今老班主点名要他在两个月后的生日宴上唱《牡丹亭》,可以想象,演出完毕,对方必定会因此一炮而红,变得愈发炙手可热。而新来的班主似乎也被寒秋云迷住了,只要有他在,自己便永无出头之日……从今以后,全福班哪里还有她半分位置?
丁玲不甘心,她不愿意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寒秋云夺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当某天她上门去探望老班主,正巧遇到被对方扫地出门的冯老赖后,邪恶的种子终于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第二十六章 仇恨()
“丁玲是我杀的。这些年我一直隐忍着,在任何人面前都未曾流露过异样的情绪。她毒发的时候,跪在我面前祈求我饶恕,向我讨解药的样子,真的很可笑。”林明山笑了,可眼角分明闪烁着泪光。
寒秋云是被人下毒药坏了嗓子,由于当年后厨人手杂乱,平日里也未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此众人也没能找到毒害他的罪魁祸首。
寒秋云的声带被毁,嗓子也变得沙哑晦涩,别说唱戏了,光是发声说话,对他而言都成了一种折磨。而理所当然的,丁玲也成功取代了他,如愿以偿唱上了五旦,和林明山在县长的生日宴上完美的演绎了牡丹亭,并且从此名声大噪,成为了全福班的当家花旦。
至于寒秋云,嗓子毁了以后,他再也无法登台,只能在全福班里打打下手,整理戏服行头,偶尔演个不发声的小角色。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看着戏台上的林明山和丁玲,他越来越自闭,没有活儿的时候,便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内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平日里,林明山只要有空,便会去看望寒秋云,不断安抚他,陪他聊天,鼓励他重新振作起来。
“秋云他很坚强,虽然之前的打击很大,但想到家中的父母,还有在远方求学的哥哥,他还是慢慢接受了现实的残酷,并且尝试着练习开口说话,想办法工作谋生。”林明山愤恨道:“可我没有想到,正因为我对秋云的关照,导致丁玲这个妒妇的心理变得愈发扭曲。对她而言,毁了秋云的嗓子和演艺生涯只是第一步,在此之后,她又实行了更加残忍的报复。”
某天晚上,剧团受邀在外演出,出发前,她将陶桂泉灌的酩酊大醉,引到了仓库内。而那里,毫不知情的寒秋云正独自一人,修理着剧组的道具。
在此之后,丁玲故意借口自己不小心遗落了重要的行头,命人回剧团去取。而当几个杂工来到仓库时,看到的却是醉醺醺的陶桂泉猥亵寒秋云的一幕。
从那以后,寒秋云变成了众人口中“不知廉耻的变态”,为了能留在全福班,他不惜以色侍人,试图勾引新班主陶桂泉。很快,这些风言风语便传到了老班主的耳边。
老班主信以为真,大发雷霆,直接将寒秋云逐出了全福班。似乎是觉得面上无光,没想到心爱的弟子竟然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在那以后没多久,陶广德便郁郁而终,而陶桂泉也正式成为了第七任班主。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没有了生计来源后,寒秋云的父亲也病死了。他回到富平村,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父亲走后,家里又欠下了不少债务。村子里的流氓见他生的好看,三天两头上门骚扰母子二人。
在那两年里,林明山也曾多次去探望过寒秋云,并且拿出了自己的积蓄接济他们母子。可寒秋云不但闭门不见,连他的钱也分文未收。
林明山深知他如今的日子过得艰难,他悄悄替寒秋云还了不少债务,并且心里暗自坐下了决定,等赚够钱后就替寒秋云还清所有的债务,并且离开全福班,自此不再唱戏。
下半年在县里有一场重要的演出,雇主豪掷千金,还是他的忠实戏迷。若是演完,定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薪酬。想到这里,林明山在屋外告别了寒秋云,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寒秋云的母亲早已积劳成疾,在那年冬天,她病情加重,医生还没上门,便病死家中了。而寒秋云变卖了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想要将母亲安葬。
然而在回家的途中,他被村子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截道,不仅被抢光了钱,还被那些畜生占尽了便宜。他唯一的寄托,最后的希望,在那个冬天,如同凋落的红梅,被人无情的碾踏为尘埃。
他躺在雪地里,看着那漫天飘落的雪花,恍惚间,寒秋云似乎看到了那一年,自己第一次被父母带到全福班时候的场景。
寒秋云死了,上吊自杀前,他换上了自己最心爱的戏袍。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杜丽娘魂断之前一声喟叹,却始终没能等到自己的柳梦梅。
想起冯老赖在进村前看到的那些男性村民的鬼魂,莫测心里一惊,壮着胆子询问道:“那些欺负过寒秋云的人,都是你杀的?”
“不错。他们不配活着,但凡对他心怀不轨之人,都应该接受惩罚。”
林明山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这些年我多次折返富平村,为的就是调查事情的真相,将当年那些人一个个杀死,谁都不能放过。直到半年前,在杀掉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我无意间碰到了他的哥哥,和我一样,我们都对陶桂泉等人恨之入骨,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无法对他们出手。”
这么多年以来,复仇的火焰从未在林明山和沈于鸣心中熄灭过,既然大家都有着共同的目标,于是他们便决定联手替寒秋云复仇。二人几经商定,终于制定出了如今的计划。
“乡下人迷信,借着农历十五唱鬼戏的由头,杀死他们,再放火烧光一切,大家也不过只会以为是邪灵作祟,找替身而已。”沈于鸣说完,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意:“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究竟是在哪拿到志云的东西的?!”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鬼魂的。”一道清冷的男声忽然从祠堂后方响起。
“谁?”
沈于鸣大惊,举着火把转过身,却发现来人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三名杂工。他心道不妙,竟然忘了确认祠堂的后门是否已经上锁,这才让那三人溜了回来。不过此时他已经没工夫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了,因为那人刚才说的话,已经彻底让他失了分寸。
“你……你什么意思……”果不其然,在听江离说完后,林明山满是不可置信的看向了他。
“寒秋云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线索,虽然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如今看来,他确实是想让我们阻止你的。不过,似乎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江离看着林明山,眼底浮现出了一抹奇异的神色,老鱼干在一旁瞧着,竟是在他脸上看到了悲悯。
“还有你,韩志豪,你弟弟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好好过属于自己的生活。那段悲痛的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懂什么?我弟弟是被他们害死的,我要他们所有人陪葬!”沈于鸣听罢,双眼顿时变得一片血红:“你不是志云,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神情激动地推开门冲了出去,看那架势,竟是要直接点火烧死所有人。
老鱼干刚想上前阻止,却被江离拦住了。
而就在此刻,原本寂静的前院内,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吟唱。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滞了。
而那声音的来源,分明就是院子里的戏台上。
第二十七章 苏醒()
沈于鸣呆呆的站在院子里,目光始终未曾丛台上移开。
院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此时夜空中的月亮逐渐被乌云所笼罩,漆黑的舞台上,骤然出现了一抹殷红的身影。
听凭一腔绵婉的相思,飘散在风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姿后,沈于鸣踉踉跄跄的朝戏台走了过去,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