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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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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不出身来处置外公这桩事。这天他突然有一个消闲的下午,便带领一群手下跑来了。他们不进门,黑鸦鸦站在门口。头头大声宣布有关穗子外公历史的重大疑点。根据他的调查,穗子的外公曾给李月扬做过副官,在一场围剿红军的战斗中负伤,从此加入红军。但那场战斗中,红军的伤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个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头头没等穗子和外公反应过来,便一步上前,拉开抽屉,拎出那张别满勋章的绿毡子,他一手高举着绿毡子,对逐渐围上来的邻居说:“大家看一看——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功勋章,充其量是来路不明的我军的纪念章。所以他所谓的‘战功’,是第一大谎言!其余的谎言更荒谬;这两个,是德国纳粹军人的奖章!”
  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
  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
  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
  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弧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地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
  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
  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
  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子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
  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而且是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
  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
  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 
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
  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
  穗子说:“我没有!”
  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构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
  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
  “那是什么?”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无关紧要。反正老头就这么叫你自己说自己是个小猪八戒。”
  “从来没有说过!”穗子说,嗓音仍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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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她的嗓门!”穗子妈对穗子爸说。她又转脸来对女儿说:“我明明看见了。外公 
不是说:‘叫一声好外公’,就是说:‘以后还淘不淘气呀?’你说‘不淘了’,他才给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底爬动。
  母亲说:“这有什么?妈妈不是批评你,是说老头儿不该这样对你。你又不是小猫小狗,给点吃的就玩把戏。”
  “可是我没说!”穗子哽咽起来。
  “我明明听到的。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耍赖!”
  穗子想到她半岁时挨了母亲那两脚。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亲,她也认为自己非常讨厌,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亲说:“不是穗子自己想说,是老头儿教你说的,对吧?”
  “……嗯。”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穗子脸蛋上的皮肉不断给扯老远,再弹回。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
  当然,母亲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历史疑案以及伪功勋章。母亲也掌握了穗子与朋友们偷盗竹笋的风波,她不再嫌弃女儿,而是对女儿恶心了。当母亲把后两者摆在父亲和穗子面前,作为结论性证据时,穗子哑口无言。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风,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这样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丰盛的。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说:“你们夫妻俩的心思我有数,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妈脸红一阵、白一阵。
  外公把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
  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
  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妈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后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头想点头,但他头颈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最后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净风干,又加了五香和盐炒制,再用湿沙去掺,让瓜子回潮,嗑起来不会碎成渣子。外公筛去沙,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穗子说:“外公你坐过火车吗?”
  外公说:“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说:“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
  外公说:“才三个钟头。”他不问“够”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 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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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
  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
柳腊姐
  不知上的什么肥让她疯长成这样,外婆事后跟自己讨论,也是跟穗子讨论。外婆的意思是十五岁一个丫头起了胸、落了腰、圆了髋,不是什么好事情。外婆知道许多“不是好事情”的苗头,结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对这个乡下远房侄子送来孝敬她的十五岁丫头,外婆连她手上挎的一个蓝布包袱都没叫她搁下,就开始了一项一项地盘审。上过几年学?一个字不识?你妈是大跃进过后把你给尚家做养媳妇的?饿饭饿死了你兄弟?外婆细声细气地提问,若答得她不满意,会细声细气请她就掉头回去似的。
  穗子却不行了。叫腊姐的十五岁丫头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子眼里她是戏台上一个人: 喜儿、刘巧儿、四凤。戏台上才有这样一根辫子,根、梢缠着一寸半的红头绳。戏台上才有这样浓黑如描画的长眉秀眼,眼毛儿毛刷刷地刷过来刷过去。衣裳亦是戏台上的: 深蓝大襟裤褂,领口、袖口、裤脚有根桃红的滚边。戏台上才有这样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长在身上又跟着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层皮肉似的,七岁的穗子认为这个养媳妇腊姐是她七岁人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女人。七岁的穗子当然不知养媳妇是什么样的社会身份。她只认为腊姐大致是个下凡的戏中人。
  腊姐来的时候是满街飞杨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后捂了一冬,脸捂白了,脸蛋才洗过一样发湿,还有两片天生的胭脂。对此外婆也说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痨烧出来的。腊姐未来的公公,就是外婆的远房侄儿,是不敢瞒外婆的。他告诉外婆腊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从拍的片子上看,腊姐的肺痨出三个小洞眼。远房侄儿一再声明,那些洞眼都对上了。外婆当然马上就明白,腊姐不是送来孝敬她的,而是来吃城里的好伙食,养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腊姐搬蜂窝煤,腊姐若在搓衣板上码上五层,外婆就会从手里的纸牌上抬起眼,说:“你搬一垛城墙呐?回头累出好歹来,是你服侍我啊,还是我来服侍你?”腊姐笑笑,嘴角下一边一个小窝。她说多搬些少跑几趟。外婆垂下眼继续和自己玩纸牌,慢条斯理说:“攒下几趟好跑医院,是吧?”腊姐的脑筋不晓得跟着外婆的话拐弯,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没懂;是课堂上那种笨学生偏又碰上同她过意不去的老师,给叫了起来,只能浑头浑脑地笑。
  穗子与各种病都离得十万八千里,看上去却是各种病都沾边的,她七岁了,个头还是五岁,一头胎毛,面皮白得让人有点担忧。尤其不讲道理起来,太阳|穴上那些蓝色的筋就会霹雳般欲闪出那层薄皮肤之外。这时腊姐就感觉穗子有性命危险,整个小小人儿糊在正月十五的蜡纸或细绢的灯罩里似的。腊姐这时是绝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细这盏精细的纸糊灯就要给下面那些铅丝般浅蓝血管捅破。穗子不讲道理的时候是没人来搭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纸牌,外公抽他的香烟、挫他的钥匙、记他的柴米账,或去院子里巡逻,伏击那些围墙上爬来偷他两棵桑树上桑叶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讲道理时是没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这局面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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