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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拍案惊奇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诗曰: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
①
的刑宪陈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
当这点念头一发,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
专好结识那一班有意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
他便捐资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
专要与那瞒心昧己的人作对,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
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②
钱塘人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庠,家极贫窭 ,事亲至孝,
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
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
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
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
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馀金。
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却是好
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子准与他,
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索
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
和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
连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
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
“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
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兑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
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生处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
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
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
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
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
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栖
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弟不才,
① 子列子——即列子,名列御寇,约生活在春秋与战国之交,郑国人,思想家,有《列子》一书记载他的
言行。
② 贫窭 (jù据)——贫寒、缺少钱财。
… 37…
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自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
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
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
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
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慌忙出来叫道:
“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
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决反不
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
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
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
①
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
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
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如今
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
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掯②
他,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
为真,心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
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
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
③
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
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
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
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
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楼上打
①
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
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
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
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
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
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
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
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
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
②
得他逼直 。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
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
慧空道:“小僧何曾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
① 足 (jù据)恭——过分的恭敬。
② 勒掯——勒索、敲诈、刁难。
③ 叵耐——即不可耐,意谓可恼、可恨。
① 胡梯——即扶梯、楼梯。
② 逼直——挺直、僵直。吴方言称死为两脚逼直,“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即送官打死之意。
… 38…
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
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叉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
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
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
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
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
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
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要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
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
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
①
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 。李生亦得登第做官。
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② ③
这却还不是正话 。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
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
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
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
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
两岸柳阴夹道,隔湖两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
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六七八家。端的是繁华胜地,
①
富贵名邦。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 。看官有所不知,在下
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
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在,一所庄房,一所住居,
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
②
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
③
红裙 。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那,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
④
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
⑤
都总管 ,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
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
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衏中姊妹,也没一个
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① 内阁学士——明代废宰相制,选用进士出身的学士代皇帝办理机务,这机构谓之“阁”,俗称“内阁”;
内阁学士即指入阁的学士,也叫“阁臣”。
② 正话——指话本小说中的主要故事。正话前边的次要故事称为“入话”。
③ 金陵——即今南京市。
① 来历——因由,这里引伸为情节、趣味。
② 落——吴方言“下”的意思。
③ 红裙——妓女的代称。
④ 撒漫——任意挥霍钱财。
⑤ 都总管——首领、头目。
… 39…
⑥
光阴如隙驹 ,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
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
⑦
手头也还掤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 了。马氏倒也看
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
①
才燥惯了脾胃 ,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了一
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
②
个不爱财 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
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
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
③ ④
六七银子充作纹银 ,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
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
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
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
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
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
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
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
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
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
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
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
正是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
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①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
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
约值千馀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
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
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
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
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
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
⑥ 隙驹——形容光阴过得极快,犹如骏马在缝隙前飞驰而过。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⑦ 急迫——这里是窘困、不充裕的意思。
① 燥惯了脾胃——亦即后文所说的“燥脾”,意谓摆惯了阔气,使惯了性子。
② 不爱财——据下文所述,卫朝奉是极爱财的。此处称“不爱财”,亦为吴方言惯用的俏皮反讥之语。
③ “他却”句——意谓将次银充当好银。纹银为旧时的一种标准银,也叫十成足纹;九六七银则是成色较差
的银子。
④ 等子——也叫“戥子”,称小量贵重物品的秤。
① 原中——原先订契约时的“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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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
②
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
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
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
③
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
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
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
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
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
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 ‘我又不等屋住,
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 ‘八百两’三字,
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
头次索价太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
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迸起了面皮,
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
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
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
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
①
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
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
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
楚馆秦楼,畅饮酣歌,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