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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
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
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又道:
“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
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看,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
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
手捻两捻,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出来追
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馀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
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
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
①
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开囊看看,
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裹打开,将黄金
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
边两个人,却远未到。元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
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寸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
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
两个客人,到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䌷衫,且是生得美
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
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
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
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
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
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
①
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
① 尾着——尾随,远远跟着。
① 支持——支应、照管。
… 17…
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
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
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
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爹进来大嚷,道是: ‘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
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
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道: ‘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
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
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
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
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
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馀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
聘来的。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
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
那时不欲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
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馀,无
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
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见我为喜,
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个信去!”蒋震卿想了一回
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诸
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繇,一五一
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的长者,与学生
也曾相会几番过的。待学生寻个便,到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
①
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回浑家 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
恩万谢,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
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
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
“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
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
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
步一攧,忙走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
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道:“昨晚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
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
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伏侍的丫头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
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是
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是初到此地的,那
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我恼他,连
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趁
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
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
① 浑家——旧时对妻子的俗称。
… 18…
王家某郎,与姐姐甚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
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
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
① ②
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丫头不着 ,还
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着,
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
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馀杭阮太始。老
者出来接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
然得暇,特过江来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
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
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
“有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
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曾晓得么?”
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老者
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
又有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
阮太始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
容登堂的事么?”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
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
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
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老者道:“可知要
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出来,不
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
从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
当重报!”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
令婿便不敢来见了。”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
阮太始道:“令婿也是旧家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
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
到馀杭来。
到了蒋家门的阮太始进去,把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始同蒋生出
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
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那女儿
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同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哭,道:
“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傍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
谁知岳丈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
想起来,当初说此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
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
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
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
① 退——指退婚。
② 不着——这里是不过、大不了的意思。
… 19…
厚赠妆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
当时蒋生不如此戏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
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
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 《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
① ②
见识的,做了一本 《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
③ ④
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逃新人的事 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 ,弄得头
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
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
⑤
扭捏无端殊舛错 ,故将话本与重宣。
① 《鸳衾记》——明代戏剧家沈璟著有《鸳衾记》,今已失传。沈璟长凌濛初二十馀岁,或即指此。
② 《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元人杂剧,无名氏作,收《元曲选》中。
③ 徐达拐逃新人的事——事见《九朝野记》卷四,《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亦演
绎此故事。
④ 扭名粮长——原非粮长而硬加以粮长名目,含有“张冠李戴”之意。粮长,明代地方上包揽粮税的人,
如有亏欠需由粮长承担。
⑤ 舛 (chuǎn 喘)错——错乱,错谬。
… 20…
拍案惊奇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
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①
为说慈乌能反哺 ,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
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
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想。抚摩鞠育,无所不至。 《诗》云:“哀哀父
② ③
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 ,
④
扇枕温衾 ,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
①
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伦 ,灭绝天理,真狗彘之
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
② ③
正德年间,松江府城 有一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
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
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
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以后,严娘子
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下一
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
光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伶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
一事违拗了他。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
河里的月,也恨不爬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
④
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
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
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猾、没天理的衙门中人,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
⑤
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 ,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高手的赌贼。
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他
① 慈乌能反哺——乌,即乌鸦。《本草纲目·禽部》云:“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
日,可谓慈孝矣。”这里用其说。
② “哀哀父母”四句——见《诗·小雅·蓼莪》,意谓父母的养育之恩广大无边,难以报答。劬(qú渠)
劳,劳苦。昊(hào 浩)天,苍天。
③ 卧冰哭竹——两个孝子故事。卧冰,一说是晋王祥为母卧冰取鲤,一说是楚僚为后母治痈卧冰取鲤,见
干宝 《搜神记》。哭竹,指三国时孟宗为母哭竹求笋事,见《二十四孝》。
④ 扇枕温席——班固 《东观汉记》记载:汉代黄香事双亲至孝,夏为扇枕,冬为温席。
① 彝伦——人们正常的伦理关系。彝,常。
②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 年。
③ 松江府城——在华亭,即今上海市松江县。
④ 箸头——筷子头上,意谓在生活上溺爱。
⑤ 樗 (chū初)蒲——古代的一种赌博,盛行于汉、魏,后作赌博的代称。
… 21…
⑥
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儭,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 ,把那黄白之
物,无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
两语,不听时,也只索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转九空。似此三
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
事出外,走过一个赌坊,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
公望见,走近前来,伸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
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
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
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一手且扯了儿子,怒
①
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势要打,却被
他挣扎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打
个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
门牙,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晌方醒,愤
恨之极,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
性命,禽兽也不如了。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
堂,写着一张状子,将那打落牙齿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