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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脱胎换骨,以往跟涓生的时候,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开始胃痛。
哎,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家门放着束丁香,卡片上写:“你回来了,也不通知我,来访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钟斯——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
我笑。
这倒也好,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欲升华成笑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
我即刻去电联络。
他居然在家。
“在干什么?”
“思念你,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
我说:“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我受不了。”
“牛。”
“你找这头牛干吗,有何贵干。”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来,去探访她。”
“嫁英国老头那个?”
“嗯。”我叹口气,“嫁你也罢了,偏又嫁个老头,腹上的脂肪犹如怀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别以为我人尽可妻,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我笑。
“中国女人也坏呀,我如果随随便便的,叫人缠上了,也还不是脱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
“别把人看扁了。”我气不过。
“只除掉你。子君,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缝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
“你发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
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
“——但是谁又盖高楼大厦?”可林钟斯倒是很敏感。
第19章
“没有人,打个比喻。”我立刻否认。
“你认识了哪个地产界要人?”
“李嘉诚。”我笑。
他马上释疑。
我说:“可林,我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林,我们原可成为一对挚友。”
他沉默一会儿,“我现在也没有侵犯你。我甚至没碰过你的手,我已经开始四个中国化了:拥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谈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疯狂,上床的尽讲性欲。”
“要死。”我笑骂。
“子君,说实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希望,我也希望把关系转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紧张一阵子。与他说说笑笑已成习惯,一旦少这么个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来是个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来谈?”他问,“电话筒开始发烫。”
“你打算怎么样?”
“烛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绝交?”
“你不能不负出任何代价而一生一世钓住我,是不是?”
“快说清楚。”
“我将要调回祖家。”
我冷笑一声,“黔驴之技,你们这些洋子,一想扔中国女人就说要调回祖家,为着事业如何如何,然后两个月后还不是出现在中环的酒吧,只不过身边换个人。咄!你哄老娘,没这么容易。”
“我并没有哄你,我现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别以为机会满天飞,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说求婚。”
可林钟斯强调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强说,“我决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这头蠢猪!”
我不嫁洋人,决不。情愿一辈子孤独,这一点点的骄傲与自尊必须维持。
我不同子群,我还得对平安两儿负责。
“大家说再见吧。”
他沉默很久,然后说:“在电话里说再见?绝交也依赖科学?”
“对不起,可林。”
“铁石心肠。”
我苦笑。
“你会想念我的,”他诅咒地说,“你会想念我这个君子。”
我摇摇头笑,他自称君子,如此说来,涓生还好算是圣人——脱离夫妻关系之后还关照我的衣食住行。
“谁也不知道你在等什么,祝你等到癞蛤蟆。”
我抗议:“也许一个吻可以把他转为一个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钟,“不要再找我。”他终于挂上电话。
太现实,刚说完我爱你就开始侮辱人。从头到尾我其实未曾主动与他联络过,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连这个“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紧紧抓住我的工作,连工作这个大锚都失去,我会立刻变成无主孤魂。
周末我到老张处,他已将我做的那团“云”搁在窗台。我用线将‘雨点’串起,钉在‘云’下,正在比划,楼上的房门打开,一个猥琐的年轻男人自楼梯窜下,匆忙间还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顿时反胃,乌云满面,准备好演讲辞腹稿。
没一会儿老张下来。
我鄙夷地说:“张允信,吃饭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脸上满是阴云,我知道把话说重。
“何必把这种人往家中带?”还想以熟卖熟的补救。
“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头来,很讽刺地看我,“你是谁?老几?代我可惜?”
“老张,我真是为你好,你迟早要被这些下三滥利用,你也总得有选择。”我的气上来。
“完了没有?这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么资格上我家来指名侮辱我?”
“张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么样?”他像只遇到敌人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戒备。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别以为我这档子生意没你不行。”他说。
他这样说,我很震惊,话都说出口了,我很难下台,于是摆摆手,“别扯开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马上退一步来委曲求全。
我取过外套手袋,把我那块云状饰物塞进口袋,“我走了。”我说道。
出门口,我非常后悔,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错只错在我自己,把张允信当作兄弟般,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轻率,太自以为是,活该下不了台。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铁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
跟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
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
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
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
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
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
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
“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会儿见。”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我有些图样。”
“再见。”我说。
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
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来。
还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
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
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
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
“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
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
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
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
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
“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
“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
我愕然。
“两百块一件泥饼?”老张说,“宝贝,我们这一趟真的要发财了。”
“有多少人买呢?”我怀疑。
“香港若有五十万个盲从的女孩子,子君。”老张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与各时装店联络,在他们店铺寄卖,随他们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信心,“也许这团‘云’特别好玩。”
“你一定尚有别的设计。”老张说。
“当然有。我可以做一颗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来,卖二百五十元。”
“我们马上回去构思,你会不会绘图?”老张问道。
“画一颗破碎的心总没问题。”我说。
“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
我们在大门分手。
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
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
现在找谁帮我?
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
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地孤独。
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
“屎。”叹息一声。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
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马尾巴。
“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
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
我向他身后呶呶嘴。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wωw奇Qisuu書网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