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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阳夜,头顶没有邪月,越州也没有宵禁,该是一片灯红酒绿吧。投醪河上的画舫里,不知有多少香艳绮迷。
几日前走出越州时,程荃还踌躇满志,眼下却有些动摇。这趟真的来对了吗?明明日子还过得下去,为何要来趟这滩浑水,猪狗一般挤在这破客栈的大通铺上,图什么呢?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七,爹娘还在时,为他张罗过几门婚事,只是前后进门的三个新媳妇,全都病死了,没一个能挨过半年。从此再没有哪个媒婆愿为他家牵线,附近未出阁的大姑娘,提起他程荃的名字,都要吓得花容失色……爹爹担心程家绝后,得了心病过世,娘也紧跟着去了。
程荃怕客死他乡,更怕他程家真的就在他这里绝了后。
可那夜在望江楼上,见识了诗曲招灵的异象,由此晋升了修士之后,程荃心底有个尘封多年的梦,在蠢蠢欲动。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曾梦想着做个叱咤沙场的将军……他央求爹爹送他去修行,可天姥书院的入门试太难,他压根没有机会通过。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想着再不济,也要做个来去自如的游侠。可当他遍访名师,学成了妙之又妙的阵玄,却发现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游侠儿,只活在戏文里。
二十七岁,还停留在练气境界,这辈子于修行上,已经不抱太大指望了。他只想凭着阵玄本事,混口饭吃,假如能挣足银子,买个过得去的女人延续香火,就已经知足了。
可是,当希望的星火在心底重新燃起,哪怕再微弱,也难视而不见。从望江楼回去的那天夜里,程荃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囊,辞退下人,锁上宅院,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在扬帆南下的大船上,他被传说中的七司步爷召见时,小心谨慎地表达了自己愿意效忠的想法,又不失时机的表达了自己精于阵玄的本事。
大运河畔,他被归入七司白营,归花道士邓小闲统领——邓小闲与他年纪相仿,又很好说话。
之后六营团战,程荃竭力表现,几乎把平生所学都使了出来。步爷显然留意到他了,后来还专门找他说过勉励的话。
明明都很好,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呢?
程荃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声叹息,勾起的共鸣,身旁的中年胖子突然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去越州。”
程荃听得心中悲凉,他少时为了报考天姥书院,颇念了几年书,此时突然想起当年最喜欢的一句,轻声道:“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时隔多年,身处异地,才明白这句话有多少分量。
“我是图名利来的,死了就什么都捞不着咯。”胖子实惠得很,他所说的,大概也是七司大多数人的想法。
程荃讪然一笑,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不一会儿便有人喊:“七司众人听令,出来领兵刃了!”
是步爷的声音!
程荃一股脑儿爬了起来,匆匆扎进衣带,蹬上鞋子,便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院子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火把,几位兵卒拉着几辆板车进来。
步爷亲手把板车上盖着的油布掀开,尘土腾起,众人一时都看傻了眼。
“我说步爷!这……是弄错了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脸惊愕地问道。
程荃认得那女人,是越州玄修世家洛家的姑娘,以前很不起眼的一个女人,因为入伙七司早,眼下已贵为统领。
“错了吗?”那边步爷问赶车进来的兵卒。那兵卒被他问得一脸尴尬。
“没弄错!”步爷自问又自答,指着车上面目可疑的这堆东西道:“这就是七闽道都指挥使宋尹廷宋大人给各位准备的兵刃防具,大家自己挑一挑,有趁手的就拿着,别浪费了!”
程荃腰间插着七十二枚乾坤钉用作布阵,除此之外,并不需要别的兵器。但他不想表现出对这些兵刃嗤之以鼻的情绪,紧跟在人群里,随手翻弄着板车上的物件。
“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一回说话的,是程荃的顶头上司,白营统领邓小闲。
程荃听得一惊,偷偷朝步爷看去,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心说传言果然没错:咱白营统领邓小闲与步爷的交情非比寻常。
“哪儿那么多废话!瞧得上就挑两样,瞧不上就滚蛋!”步爷语气带笑,看样子心情不错。
程荃觉得,他今日去见都指挥使,准是要到了不少好处,要不然只凭这些破烂,不至于这么高兴。
那边邓小闲听了这句,居然真的“滚蛋”了。步爷也没拦着他。
其余人没有花道士那么骄横,都老老实实地挑了一遍。还真有人挑到凑合能用的刀剑和甲衣了。
程荃运气也不错,捞到一套皮甲,抖落抖落尘土,看样子还能用。他一个阵修,用不上这个,但是这皮甲看着挺气派,又是民间不能买卖的军资,因此算是个不小的收获。
哪怕收藏着也是好的,将来解甲归田了,挂在屋里给后人看看,也好知道老子当年是个上过战阵的将军。想到这里,程荃不免有些得意。虽然将军这个称号,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两百多人没多久就把板车清空了,垃圾扔了一地。押货的兵卒拉着板车走了,众人都回去继续睡。
程荃躺在床上,听见胖子在嘀咕:“拿这些破烂糊弄咱们,分明是瞧不起咱们七司啊……”
隔着几个身位,有人附和道:“我手都痒了,步爷什么时候让咱打一场,让这些南蛮,见识见识咱们越州男儿。”
“说得没错。狼吃肉,狗吃屎,想让人家瞧得起,还得手底下见真章。”程荃心中恨恨的,思乡之情,不知不觉中淡了一些。
第205章 点将六营各司职()
众人都去睡了,步安却让李达把各营统领都叫来,到他屋中议事。
他这间屋在客栈前院,孤零零一盏油灯,将屋中简陋的陈设映得昏黄暗淡,静谧深沉。
张瞎子头一个进来,轻唤一声“步爷好精神”,便自己找了位子坐下。
其余人陆续到场,洛轻亭进来时,低声嘟囔道:“步爷,你怎么拉来这一车破烂,我看营中兄弟们脸都绿了,初到异地,人心本就不稳,这下岂不是更伤士气。”
邓小闲笑道:“放着江南温柔乡不要,跑这儿捡破烂来了。我看咱们都疯了。”
张瞎子拿手指关节磕了嗑一旁矮几,沉声道:“都做了统领的人了,怎么还一点规矩都没有。步爷自有步爷的打算,咱们看不懂,那是咱们愚钝。”
邓洛二人闻言,都不再做声。这时,最后一个到场的晴山也进了屋子,步安示意李达在屋外把门掩上。
素素像个小厮似的,拿着一摞茶碗,给每人面前都倒了杯清水。
“瞎子说的对,也不对。”步安接过素素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笑着说:“咱们先把话说在前头,这间屋子里没有外人,你们跟我吹胡子瞪眼,哪怕拍桌子骂娘都行!出了这间屋,就不准胡言乱语了。”
“步爷说的哪里话,咱们七司衙门自打开张那天起,就是靠着步爷顶梁柱撑起来的,我刚才嘴贱……”洛轻亭赶紧解释。
步安摆摆手,止住她的话茬,悠悠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咱们人少,有什么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往后不一样了,人多事情也多,我哪里顾得过来。下头兄弟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平日里又做了些什么,你们看得比我清楚。假如仍旧凡事都没意见,只等着我来安排,我还要你们这些统领做什么?”
他这番话说完,屋子里雅雀无声。看来这些七司老人都很精,生怕这是引蛇出洞,谁也不敢当真。
“你们没话说,那我就多说几句。”步安笑笑道:“今夜这车破烂,是我故意要拉回来的,个中原因,你们谁来猜猜?”
见众人都闭着嘴,步安只好摇摇头道:“瞎子,你先说。”
张瞎子张了张嘴又闭上,脑子里晃过许多个念头,大概想起书文听说过的教训——那些当将军当大官的,都不喜欢下面的揣摩上意——因此还是不敢说。
邓小闲却没那他那么多弯弯绕,快人快语道:“毕竟还有些能用的,丢了可惜。”
洛轻亭也道:“步爷这是在教我们勤俭持家呢。”
惠圆和尚轻声唱了一声佛,双手合十道:“一草一木皆有其用。”
步安听得好笑,却不直接反驳,正是鼓励大伙儿说话的时候,这会儿耻笑他们,岂不是再没人敢提意见了。
他眼神转向游平,游乞儿见状,赶紧道:“我……我要饭那会儿,要不到银子铜钱,有一口馒头也好,祖师爷说了,客随主便,不挑……”
这群家伙是真没脑子,一点治人之术都不会,事事都得手把手来教……步安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听见晴山开口。
“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步爷,可是这个意思?”
不等步安回答,邓小闲就已经在击节赞叹:“妙啊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是晴山姑娘聪慧。”
“步爷高明,晴山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营中兄弟们回去睡觉时,颇有几个恨恨的,说七闽道的人有眼无珠,瞧不起咱们越州人呢……”洛轻亭点头附和道。
这帮马屁精!说正事没点能耐,拍马屁倒是滔滔不绝。步安干咳一声,道:“咱们初来乍到,人心动荡,亟待提振。这外人的鄙夷也好,乡土之情也罢,都可以拿来用一用。明日我们便要开拔,前往漳州府昌泰县,路上除了演练行军阵法,休息时你们各营也要注意这方面的宣传。”
“瞎子明白了。江湖人嘴上不说,心里自有一股傲气,越是让人瞧不起,便越要想法子证明给人看。”张瞎子点头道:“我们在下面,需不时煽风点火,把这股气给撩拨起来。”
“也要适当地注意分寸。”步安关照道:“别撩拨得太过,一点就着,不等上了战阵,就跟当地人起了冲突。”
瞎子点头称是。
接着步安又道:“明日一早,各营都派人去采买干粮,你们自己算准七日的口粮,想要吃得好一些的,也可以买些牲口带着,自己管好路上运输。去昌泰县都是山路,待开拔之后,黑白二营打前阵,黑营侦探地形,白营随时照应,蓝绿红三营居中,黄营殿后。”
言毕他又问道:“我这六营的分工,大伙儿有意见吗?”
这回张瞎子头一个答道:“步爷那日分了六营,瞎子便知道我这边将来就是斥候营。侦察地形正是瞎子的本事,理应打头阵。花道士的白营,和尚的黄营都很能打,一个前一个后,正是人尽其用。”
等他说完,晴山又接着道:“和尚太过老实,我怕他应变不够,不如由我绿营殿后吧。”
惠圆没有反驳,似乎对她这个评价没什么意见。
洛轻亭却道:“我觉着不妥,晴山姑娘太惹眼了,由绿营殿后,恐怕平白招来变故。”
晴山闻言面上一红,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洛轻亭说得没错,晴山实力虽然强,但是生得太祸害,让她缀在队伍最后头,有些故意引人上钩之嫌。这话别人不方便说,洛轻亭一个姑娘家,倒没什么顾忌。
“我让晴山居中,倒不是这么想的。”步安笑笑道:“游平的蓝营,洛姑娘的红营,晴山的绿营,各有特色,却不以蛮力见长,将来都是战阵变化的关键。晴山,你的琴曲覆盖最广,又兼有拘灵之用,由你坐镇中军,可保军阵不乱。所以,这殿后之责,还是交给和尚吧。”
晴山听他这么一说,也知道言之有理,便点头称是。
全都安排妥当之后,瞎子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宋公子怎么办?他整日里孤魂野鬼一般,也不跟人打交道,我们行军时,谁来照应他?”
步安摆摆手道:“由他去吧,他乐意跟来也行,留在泉州城也好,你们不用管。”
六营统领离去之后,步安又将李达叫进屋来,问道:“这几日觉得如何?身子可撑得住?”
李达他少时练过拳脚功夫,在衙门当差时,又修习过道门丹玄,只是修得太晚,没什么成就。前些日子在船上,步安就问过他这些。知道他修过内丹,便问他愿不愿服用“仙丹”。
李达没有二话,当下就答应了。乱世人命贱,损几年阳寿,换来一身本事,他求之不得。
这样一来,步安在嘉兴时花巨资买来的九枚仙丹,继洛家辰、许田、张紫衣(大丫),秦秀娥各得其一之后,第五颗便给了李达。
李达答说,船上数日,已经消化了仙丹的药力,身体无恙了。
“那就好。”步安点头道:“明日你挂单,负责监督各营,事后向我汇报。”
李达一脸恭谨地领命退去。
第205章 以后总会记住的()
步安没带过兵打过仗,但是作为中文系学生,他多少读过一些史书,有些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
就譬如,孙子说过: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段话里头,讲了两个要点。
其一,行军得勘察地形。
其二,军队调动要能快能慢,能隐蔽也能造势,令行禁止。
对于第一点,步安有张瞎子及黑营中的另外两位风水玄修在,不要说山林险阻、沮泽之形,就是堪舆择地、避凶趋吉、分金定穴、挖人祖坟都能顺手给办妥了。
只是这第二点有些麻烦:让一帮几天前还在江湖里混饭吃的草莽,不扰民不生事已经不易,做到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实在太难了。
所以,他准备从相对简单的开始着手。
第一个要点,便是进退之间的阵型保持。这就好比是足球或橄榄球,六营以什么方式排布,互相之间保持怎样一个距离,是需要磨合与练习的。
其次就是在满足第一点的前提下,操练急行军。常言道,兵贵神速。既然暂时还做不到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那就把“其疾如风”做到极致好了。
第二天上午,七司六营各自派人采买军需,步安自己也找了一家钱庄,把几张五百两的大票兑成了现银。百斤银锭,裹在随身褡裢里,他心不跳气不喘,根本没当回事儿。
中午吃过了饭,七司两百多人,便浩浩荡荡地上了街,出了泉州西门。遇上巡检的兵卒,步安就亮一亮宋尹廷临别前给他的兵符,一路畅通无阻。
期间宋世畋始终一个人挂在队尾,有些疏离,却没有落下。
到了城外官道上,六营列成步安先前安排的阵型,倒也有模有样,不再像离开越州时那么土匪气了。
赶路的百姓经过这支队伍时,都低着头疾行,神情颇为小心,似乎被这几百人的架势给镇住了。
步安大概清楚宋尹廷手下的寻常军队,平均战力是个什么水平,心中暗暗对比,觉着这支纯由修行人组成的队伍,硬抗一两千人的军阵,绝无问题——当然,假如对方有枪,就另当别论了。
七司队伍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道路越来越崎岖,四周已是群山叠峦。
步安来到队伍最前,吩咐张瞎子认准西南方向,接着朗声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行军也是一样!诸位戮力前行,莫要掉队!”
说着一扭头,与素素一起,先行钻进了山里。
步安之前答应过与宋世畋组队刷逐月令,但没说要在这之前当他的保姆,因此根本不担心他能不能跟上——跟不上就三个月之后江宁见吧。
这之后,一日夜跋山涉水,七司两百余人,终于越过百里群山,来到九龙江口下游的漳州府昌泰县。
宋世畋平日里一副富家公子的样子,连夜赶路倒没有一句怨言。七司众人吃干粮、喝溪水,随便一块山林就能躺倒休息,他也悉数照做,全无所谓。
虽然这位键盘侠仁兄,总是显得很不合群,步安对他的印象却略微发生了改变:这家伙大概真上得了战阵的。
隆兴二年十一月二十下午,阳光软绵无力地照在古老的昌泰县城墙上。七司排着蛇形长队,来到城门前,守城的官兵远远看见这浑身沾满泥垢,又不似官兵装束的队伍,一时闹不清情况,如临大敌一般,在城墙上列阵,只差锁城放箭了。
步安走在队伍最前,手持兵符,高喊道:“我们是越州七司,奉宋尹廷宋大人之命前来剿匪的!”
城墙上露出一个脑袋,狐疑地扫视城下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半晌才有一队官兵骑着马从城内出来,一直冲到步安面前。
中间头目模样的中年,接过步安手中的兵符,看了一眼,还给步安,皱着眉头道:“越州七司?哪个越州七司?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这里没有匪患,无需剿匪,你们还是回去吧。”
这人的官话说得还行,闽越口音比寻常乡民要少得多。七司众人都听懂了。
“你个龟儿子!老子上山下山,弄得泥猴子似的,赶整宿路来给你们剿匪!你说让我们回去?!回哪儿去?!”步安身后,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扯着半哑的嗓子喊道。
七司众人日夜兼程赶路,疲累之下,本来就易怒,现在有人开了头,便都忍不住了,纷纷嚷嚷起来。
“老子们哪儿都不去!识相的就前头领路!”
“你这南蛮听不懂人话么?叫你们头儿出来!”
那官兵头目面色阴狠,冷冷道:“本官当差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你们这一号队伍!许是匪类冒充的吧?!”
他身后一位年轻兵卒小声附和道:“张将军驻守昌泰,土匪不敢抢劫乡里,倒想了这一出,冒名骗吃骗喝来了。真是可笑之极。”
这几句讥讽,像水滴进了热油,顿时就炸了锅。
步安侧头呵斥:“闭嘴!”才将群情激奋的队伍暂时弹压下去。
他猜测,误会是假,排挤是真,小兵口中的张将军不知是什么来路,估摸着跟宋尹廷不是一路人。要不眼前这位中年官兵见了兵符,不会是这个反应。名字自己来了这长泰县会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