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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是谁。”我说。
尹楠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你喜欢隐居?但是,干么要隐居呢?我们这样年轻,世界正向我们招手呢!”
我说,“在人群里活着太劳累了,也太危险。中国的人际简直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走通这座迷宫凭的不是知识、才华和智力这些东西,而是别的,我无能为力。”
“当然,要想成就大事情,除了我们积累的知识以外,要生存,首先得学会投机和厚脸皮。我现在正在学习这个。我听说在日本,一个未来要做大事情的人,无论政界还是商界,他最后所要接受的训练是站在大街上在人群里大喊:‘我是孙子!我王八蛋!’你想,这样的人,你还能拿他怎么样?”
“就是说,到最后,就看谁能更不要脸,更六亲不认了!
可是,你知道他心理得承受多少吗?”
“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学习这一课嘛。”
“有什么必要这样累自己。躲开多好。”
“是啊。男人与女人不同嘛。你可以躲在这里,可是我得去面对和承担。”
我们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尹楠腼腆的外表里边隐含着的力度。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我说,“当然。
我当然理解。”
尹楠这时收住话头,仿佛忽然从某种坚硬的思维中跳了出来,把头转向我,“说这些多没意思,我们在一起干么要说这些呢。呵,你知道吗……”他说着,把目光离开我的脸孔,朝向了前边的道路。
“知道什么?”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我。他目视前边的路面,如快了车速。
我又问,“知道什么?”
尹楠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非常……喜欢,你没意识到吗?”他继续说。
“当然……我知道。”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俩人的关系。我觉得“关系”不是谈判出来的,它是自然形成的。
于是,我转移了交谈的方向,我说,“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开车?”
“还有许多呢,我都没有告诉你。”他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驾驶证,“你看,这是我去年暑假考下来的。这是我哥哥的车,今天我偷开出来的。他有很多的钱,就是没有远大的目标。他寄希望于我。”
我说,“看来,你身负重任,是个想做大事情的人。”
尹楠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那种我十分习惯的腼腆的微笑。
我又说,“你真是个神秘的人。”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感到有些饿了。于是,我开始留心车窗外边的餐馆。
尹楠说,“我们开回城里,找个好地方吧。”
我说,“也是你哥哥的钱吗?”
“他愿意给我,做我的后方,干么不要呢。我有许多设想,也许你会说这是梦想,即便是梦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梦想?”
他嘿嘿笑了一下,“许多。你,也算是我的梦想之一吧。
无论你怎么想,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
很快我们就进了城,汽车缓慢了下来,在春节前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
我的脑子停留在他的“两个人”这句话上,对车窗外边街上的变化似乎没有反应。他的话仿佛是一团火焰,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进来一股新的力量。
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之前,尹楠像是忽然爆发出一股勇气,猛地抓住我的肩,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脸孔上,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他并没打算倾听我的回答,因为接下来他便紧紧搂住我,亲吻我的嘴唇,用他那甜橡皮做的似的嘴唇挡住了我的回答。他在汽车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满足地吮吸着芬芳,如同一只可爱而巨大的青蛙,拼命地呼吸,激动而喧哗地呼吸。
我触碰到了他的结实的肋骨,那肋骨架像一根根清晰的手指,挤压着我的胸口,金属般清脆的怦跳声从他的肋骨缝隙钻出来,直刺到我的心脏土。这庞大而热烈的肋骨架,向外张开着,仿佛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国,时刻准备着吞灭、确切地说是迎接或包容一个小国。
他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颤抖地摩挲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我感到他手掌上的颤抖蔓延到了他整个的身体,他越发笨拙而僵硬地搂紧我。我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才会使他如此激动、笨拙,又如此克制、拘谨。
我们做了一个长得令人疲倦的拥抱。
我们终于从汽车里出来。
迎面一棵吱吱做响的秃树底下,正有怪怪的笛子声袅袅飘来。一个眼窝凹陷的瞎老头使劲吹着,他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脸上的表情凝滞,上身摇摇晃晃,骨头格格做响,不成调的笛声沿着树梢、电缆线和明黄色的阳光向上空飘浮,风把它刮上蓝天,那声音犹如刺目的光线使人迷离恍惚。
他一边对着太阳胡乱吹着笛子,一边嘶哑着干枯的嗓音叫喊:“我从遥远的地方来,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看见了战争像云彩一样飘来了……许多人伸出了他们年轻的舌头……眼珠是地上的星星那么明亮耀眼……”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把碎片撒在地上,风把它们刮散,“看啊,许多许多年轻的舌头就这样撒了一地,在地上继续歌唱……他们的眼珠们像葡萄一样滚动而破裂……”
这时,他突然“看到”我和尹楠经过他跟前,一把摸住尹楠的手,瞎眼睛里散射出一股奇怪的光,“你有半个脑袋……”
然后他转头朝向我,“你只有一条腿……快快跑吧快快跑吧……”
“疯子。”我吓得拉起尹楠就跑开了。
瞎老头的尖嚎在我们身后变得越发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第17章 火红的死神之舞
我将在天堂与你同榻。死人更懂得死人。
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引燃的,至今没有得出确凿的答案。它简直是从天而降,我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十分不真实,像梦中的梦,令人模糊不清,难以置信。这场震惊整条街区的大火所夺走的、或者说带给我的悲伤,使我在几天之后仍然饱和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晚上我一般都睡得很迟,喧哗而杂乱的白天总是使我感到格外劳神疲倦,由于厌倦,我总是觉得白天长得没边没沿。
而每天晚饭后一直到深夜这段时间,我便感到舒松而快乐。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像演电影似的滑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在松弛中,我任凭那些图画一般的镜头一幕幕闪现。这段时间还可以做梦,做极为真实的梦。我经常不打开灯,想象自己正在一个石洞里,或者在一块巨石的缝隙中,我和一个类似于自己的人在交谈,她就在我的对面很近的地方呼吸和说话,但我看不见她的脸孔和身影,我的身边只有一片模糊而沉甸甸的黑暗。我潜入这样一个秘密而安全的地方,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停滞的。我坐在沙发上,或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走动,脚步如同猫一样轻悄,动作和话语都十分审慎,生怕打破什么。
我在这里常常看到许许多多的生灵,比如我曾经看到过葛家女人排列在一群女幽灵的队伍里,举着一面复仇的小旗子声嘶力竭地叫喊。虽然那一次我并没有听到她喊的是什么,但从她愤怒得扭曲了嘴唇上,我看到了她的话语,她的嘴唇是一朵血一样艳红的火苗,那火苗跳跃出来的曲线是一种象形文字,我就是通过这种象形文字看到了她的话语的。
另一次,我看到的是在一个雨后的巨大的露天市场里边,地上的泥浆弄了我一裤腿,货摊上的蔬菜都像纸画的那样鲜艳。数不清的童年的熟人面孔都拥挤在这里。一阵混吨和喧闹之后,我发现黑暗中有一只眼睛紧紧跟随着我,我试图看见这个人的整个脸孔和身体,但是除了这一只眼睛之外,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人身体的任何部位,也就是说,这个人光秃秃的就剩下一只眼睛,跟随我的只是这只眼睛。
我先是惊恐了一阵,但是我很快就看出来了,这只眼睛原来是我的奶奶。我买东西的时候,小贩们总是不断地欺骗我,这时候我身边的那只眼睛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鬼怪般的鸣叫。小贩们慌乱地寻找这个声音,他们看看我的嘴唇,发现尖叫并不是我发出的,然后他们转向我身边的这一只眼睛,仿佛是看到了某种奇特而骇人的东西,胆怯地把东西称足分量交给我。我十分得意,从一个货摊到另一个货摊,招摇来去,买了很多东西。
最后,我冲着空气说,“奶奶跟我回家吧。”
那只眼睛说,“我已经和月光交织在一起了,我的这一只眼睛再也不会像花瓣那样被男人打碎了,现在我住在尘世的屋顶上,黑暗是我的对手,我再也不会让我们女人的眼睛像灯盏那样一盏一盏被暴力熄灭。”
她的声音在不知是什么季节的风中飘浮。然后,她的低语和脚步声就飘然而去,迎着在黑暗中厮杀的风声而去。那声音在多重的或者说多声部的“合唱”中,成为一声强有力的女人的“独唱”……
以往,我在这种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所看到的人和事,都是过去了的旧人旧物。可是,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却意外地看见了禾。
她从一扇门旁边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冲我微笑,笑容姣美得如同一圈圈涟游在她的光滑的脸颊上弥散。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地就从房间里闪出身,在一种殷红色的天光映耀下,她光滑的肌肤如同一条红鱼。但是,她没有一点不自信或羞怯的神态,从从容容地在走廊里与人们交错而过。我远远地看着她,尽管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有一种从睡眠中忽然惊醒的困倦,但是她那双迷离恍惚的大眼睛依然妩媚,特立独行地凝视着前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上正一丝不挂。我十分惊诧,焦急地向她挥手,想让她离开这里,因为这是幽灵经常出没的地方。我喊她的名字,但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无论我多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我想上前去推开她,但是,她不等我到她跟前,她的身子向后一仰。就被阴影吞噬了,她的身影也随之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身边全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晃动,我渺茫地希冀是自己看错了人,继续在那幽长的曲曲折折的走廊里巡视,人们的脸上挂着一层巫气。天色很黑,为了弄清方向,我闭上了眼睛。我沿着狭窄的长廊走来走去,却不敢回头向后边看,我听说乡间有个说法,在黑暗的地方走路不要往后看,因为人的双肩上有两朵“肩火”,肩火亮着,鬼怪就不敢靠近你,但如果你胆怯地回头,你头部的转动和你因紧张而粗重的呼吸,就会把“肩火”给吹灭了,鬼怪就会上来缠住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丝类似于呻吟的气息在我不远的四周轻轻唤着,因为我急于找到禾,所以我觉得那声音便很像是她发出的。
走廊里的温度忽然热起来,我脱掉了上衣。然后,我发现了一扇房门,我一看,原来正是禾的房门。我推门而入,我听到刚才那模糊不清的呻吟声离我靠近了,而且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像一股凶猛的浪头。我热得大汗淋漓,马上就要虚脱过去了,我气喘吁吁,急促地唤着禾。
呻吟声越来越近,我沿着那声音走到里间的一扇门前,我熟悉这扇屋门,那是禾的卧房。我焦急地敲门,可是里边没有回应,我便用力推门。我感到那门十分烫手,而且门框已经被高温拧歪走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呻吟声就是从里间屋里渗透出来的。
我从钥匙孔向里边窥望,我看到一个通体透明的女人形的躯体蜷缩在床上,她的腿奇怪地拘挛着,双臂僵硬地环抱在胸前,她的头发、眉毛全部光秃秃的,她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边窜跳着无数只火苗一般的鲜红的舌头,她身上的毛发就是被那些火苗似的红舌头“舔”光的。我用力看这个女人,她不像是禾,好像是另外什么人。可是我听到了她发出的呻吟声,那磁质的嗓音的确是禾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这时,我感到一阵恐惧,意识到我在自己莫想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我怀疑自己又潜入了一个神秘的境地,一个非正当的领地。别人是否都抵达过“那里”,我无从所知。但是,回想起来,“那里”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伴随于我的脑中,像风一样跟随着我的脚步,无论我在雨中,在街上,在旷场还是在人群里,它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或场景闪现。它是一个无底的洞穴,如果我不打算及时收住思路,我的目光将无止境地伸展下去。
我感到恐怖,慌慌张张地打断自己。然后就打开了电灯。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盯住墙壁上的挂钟楞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神不守舍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但又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打算去母亲的房间看看,然后回来洗个澡,放松一下,就上床睡觉。
来到母亲房间的时候,母亲正在写着什么。
我说,“妈妈,这么晚了还写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也不想瞒你,我想……”她断住,又迟疑起来。
“说嘛。”我有些急不可待。
“我想给你找个……父亲。”母亲说完,就用眼睛没有把握地瞧着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一下楞住了。
但隔了一会儿,我便嘿嘿笑起来,“是吗?好啊,好啊。”
我笑了一阵,又说,“不过,这人跟我没什么关系。您给自己我个老伴就是了。”
我母亲说,“怎么跟你没关系?我是个快活到头的人了,老伴不老伴的其实是无所谓了。但是,我得给你找个父亲。不定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你就成孤儿了,那怎么行。咱们家又不缺房子,缺的是房子里的人。”
我说,“妈,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说,什么快活到头了’,我们的安宁日子不才开始嘛。”
母亲说,“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迹。他是独生子,三十一岁,相貌也不错,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这件事几乎成了他父母的一桩心事,整天长吁短叹。一个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第三个反应是自杀。可是回到家看到忧心仲仲、年迈体衰的父母,他觉得若这样摇手走了,实在对不起父母。经过反复思考,始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了却他们的心愿,并打算为他们留下一个后代。自从他查出这病之后,他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愿打破家里的安宁。只是背着他们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征婚广告,并且把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心愿如实登出。结果,一下子得到不少女人的呼应。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医生,这个女医生对他的生命充满了信心。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小女儿。虽然最终他没能选脱死亡的命运,可是,他毕竟欣慰地活过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迹还要赞美吗?也就是我们中国会为这样的事大唱赞歌。”
“那个女医生是自己愿意的嘛。咱们不管它的道德评判。
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启发人。”我说,“这么说,您也要去登征婚启示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这不是跟你闲谈嘛。”
这时,母亲也许是说得累了,有些气喘起来,呼吸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夸张的喘吸似乎影响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深呼吸起来。
忽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般焦糊气味。
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隐,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她,贴近广场,我无法放下这重负。
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装着这些记亿,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
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乎觉得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陷入一种非真实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糊味的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