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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到附近的邮局把信寄出后,便无聊起来。又胡乱地在几处风景点转悠了两天,就开始有点想家了。
这天清晨,我正欲收拾行装,然后结帐回家,忽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预感,这敲门声决不是服务员,因为那敲门声里含有一种模糊的犹疑、探询和渴望,那声音仿佛是一阵熟悉的心跳,即使隔着门板,我也能捕捉到那心跳似曾相识,就在几天之前它还在我的胸口处停留过。
我一下子冲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果然,是T站立在门外,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尽管这预料毫无道理,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T看到我,盯住我的脸孔,在门外迟疑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就走进房间里来。
T说,“拗拗,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好。”我说。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的脸颊上移开,环视了一下房间,微微皱了皱眉头。
“拗拗,你一个人出来玩,会很危险的,外边的坏人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他自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似的。
“这不用你操心。”我做出冷漠的态度。
T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话,继续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我陪你,你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
我保持着拒绝他关心的疏远的姿态,“这与你无关。”
“拗拗,别这样。我今天一清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出来找你。我按照你信封上的邮戳,先找到了这里的邮局,又打听附近的旅馆,找了两处才找到你。你知道我多么担心!”
我不吭声,任他自说自话。但是,他的表情和真诚,使我心里抵抗他的堡垒慢慢开始松动。
停了一会儿,T说,“拗拗,我想你!”
我继续沉默,眼睛望着别处,做出无动于衷状。
他站立在原地不动,继续一个人径自说下去,“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从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和他之间,绊挡在他的脚前,使他寸步难行。
“拗拗,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见你,抑制不住地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我们上一次中断的谈话拣起来了,回到了那个核心问题上。而且,当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闪动的时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房间里一时死一般静寂。
他没有走过来触碰我,两条长腿仿佛被地底下的一股莫名的凉气吸住,动弹不得。我依旧不看他,但我的余光还是瞥到了他的脸孔和身体,他的样子格外意志消沉,昔日那整张脸孔上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心里的抑郁吸空了,即使在这万籁寂静的炎热的中午,他的脸颊依然像一片寒冷的荒原,苍白而消沉。他穿着一条制服短裤,那双淡棕色的长腿裸露出来,如同一匹负荷沉重的栗色的公马的腿,十分吃力地站立着。这缄默的腿。像是莫名其妙地散发出一股吸力,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坚毅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然后,我转过身,彻底地背向他,盯住墙壁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那薄翼般的丝网在午日的微风里颤动。
我毫无目的地继续盯住它看,似乎在察看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时候,我听到T在我的身后有了动静,是他一步步向我靠近过来的声音,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但是,那声音终于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他叹了一声,说,“拗拗,我要带你去吃饭。这几天你—定饿坏了。”他说着,用手在我的肩臂捏了捏,“看看,你就快剩下一张像片的分量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到饿了,胃里发出轻微的鸣叫。
终于,我又转回了身体,朝向他,并冲他点了点头。
T兴奋地一下子把我认地上悬抱起来,一边叫了声“喔”,一边原地转了一圈。
T背上我的背包,为我结了帐,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就上了路。
还是我来这里时的那条公路,但是气氛却是完全不同了。
来这里时,路面闷闷地摇摇晃晃,笔直的公路完全被黯淡的黑色所吞噬,整条长长的路在不灰不白的背景里同我的思路一样全神贯注地延伸,心事重重。
可是,这时的路面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午日的阳光下它如镜子一般光滑闪亮,黑缎子的那种波澜荡漾,玫瑰色光晕在这公路的两边扩散弥漫,绿黝黝的农田、黝黑的耕地,褐白相间的母牛,垂荫弯曲的大树,浓墨重彩,十分醒目。路边的石墙、谷仓以及茂密的荒草,仿佛是给这条乏味的公路镶嵌的花边。
车子大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已经回到了市中心。
T说,我今天请你到一家新型的洞穴餐馆吃饭,是我兵团时候的一位战友经营的,别具一格。
这时,我的的车在中心路大街的一处叫做“半坡村”的餐厅门前停下来。
当我们沿阶梯旋转下行,步入厅堂后,我四顾打量观望,只见这里光线黯谈,各个洞厅依自然地势,曲径通幽,巧布环套,丝丝相扣,既一个穴洞环套另一个洞穴,又保持每一个洞厅的独立与隔绝,果然是别有情趣,独具神韵。
老板迎出来。T与老战友见了面先是一番热情寒喧,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这是这里的村长赵先生。”
“村长?”我疑惑不解。
那位赵先生说,“我们这里是依半坡氏族的村落遗址为根据,以半坡文化为起点而建,所以称‘村’。我暂时是这里的村长,那么小姐暂时就是这里的村民了。”
然后,赵村长就先带领我和T在整个洞穴里参观了一圈。村内共有六个洞穴,我们首先进人的是吧厅,秦兵马涌立于一侧隅,洞壁上随意扒几块凹台,各类酒瓶自然放置其间。吧台用粗犷古朴的麻绳装饰,柜台里摆设着半坡先民使用的“人面鱼纹”的陶盆、汲水器、彩陶罐以及“结绳记事”、“楔木为文”的陈设。
村长说,“你们先看一圈,喜欢在哪儿用餐你们自己挑。”
我和T先看了“氏族酋长厅”,T说,“墙壁上的图案肯定是后羿射日和半坡人农耕狩猎的情景了。”这里已有一些人在热热闹闹地吃着。我们便转入“鱼屋”。只见这里四壁墙面书满古老的象形文字,那些“鱼虫”文仿佛也在低吟浅斟,无比惬意。我们再转入另一洞穴“汉屋”,汉代的青龙、白虎纹样的瓦当图琳琅满目,一尊汉代说唱俑端坐洞中,仿佛正在谈古论今。
最后,村长隆重向我和T推荐了“阴阳洞”,当我和T走入其间的时候,立刻被洞内的烛光幽幽、壁上的汉女起舞以及摇曳在一派温柔之乡的欢喜图震慑住了。
T立刻说,“就在这,我们就在这儿。”
这时,阴阴洞里只剩下了两个人,T先生和他的初谙世情的女学生。
他显得极为兴奋,为她要了满满一桌子酒、菜,她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丰盛的餐宴饭菜。他先要了金牌马爹利酒,然后要了苦菜、蘑菜、菊花全蝎、多味金蝉、茼菜、猴腿、五彩墨鱼丝、原壳扇贝、金银鹿肉、冰汁菏花龙眼……
待一应俱全之后,服务员小姐便退出,洞门也随即吱扭一声知趣地关闭上了。
他们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品尝着佳肴美食,仿佛在品尝天堂的滋味。这黯淡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高大的身躯温柔得如同一匹发情的种马。他脸上的消沉与抑郁不见了,弥漫眼中的忧戚烟消云散。他不断地诉说着对她的怜爱与欲望,他请求她不要再翻他们已经过去了的学校生活的老账,他发誓过去的一切都是与他的初衷相违背的,那完全是由于他对于一个毫无反应的女学生的无能为力。而现在,他作为一个爱慕她年轻的肉体与情调的单身男子,已经有权力向不再是他的学生的她表达爱情。
这时,他已经坐到她的这一侧来。她温柔而信任地倾听着,那双疲惫不堪的大眼睛忽闪着,失去了应有的戒备,并把她的头稍稍歪向他的一边。
渐渐,他喘息起来,然后把他的一只手慢慢伸向了她的肩。
她再也坚持不住内心的某种抵抗,在这一瞬间,原来所有的敌意彻底地瓦解、崩溃了。
她莫名其妙地闭上服睛,似乎在等待着他手指的触碰的那一瞬。在这短暂的等待中,她仿佛感到她的身体长满了嘴,渴望着呼吸。
身边的喘息声终于贴在了她的脊背上,他的手轻柔地环绕到她的胸前来,然后,她的头发便埋没在他嘴唇的热烈呼吸中。
“拗拗,拗拗。”他低唤着。
忽然,她像中了魔一样,猛地转过身来,把自己的胸口贴在他神秘莫测的心跳上。她纤细的胳臂和整条大腿,如同凉爽的皮质扶手和椅腿在渴望寻找一只完整的沙发一样,合拢在他庞大的汗律津的躯体上。
她被他紧紧揽在怀里。
他们拥抱着不断地喝酒,几杯酒下肚,他的手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摩挲起来,他如同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一样抚摸着她的乳房。薄薄的衣衫下,那一双圆润的果实已经成长得比她的学习成绩更令他满意,它们俏皮地挺立,乳头坚硬,她的身体似乎在他的手掌中融化。她噘起被油渍浸润的闪闪发亮的嘴唇,像是要给他吹上一段口哨似的,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然后,终于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他让她看墙壁上的欢喜图,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美妙动人的了。然后,他把她抱起来,双腿分开迎面坐在他的腿上。她再一次地触碰到了他腰下的那一只奇妙热烈的“第三只手”,它仿佛正在寻找出口般地在她的腿间急切地蠕动。
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望,请求她在这个阴阳洞中,让他们的阴阳物具真实地相合。她半推半就,恐惧和欲望同时占领了她。她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睛,羞耻地等待他解开他们的衣裤,让意念中的阴与阳交合起来,完成她作为一个处女最为辉煌的一瞬。
多年来,他焦渴而疯狂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临,梦想成真的快感使得他失控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呻吟,他的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有如丝绸一般绵软和充满爱意;而她,却是在一种矛盾的情感中,她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被爱意所折磨而展现出来的疼痛般的样子,感动之情油然而生。这短暂的感动,使她把往日的敌视情绪像逝去的时间一样从手指间流走。除此,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恋情,她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种欲望被唤起,她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从未彻底经验过的快感,她更喜爱的是那一种快感而不是眼前这个人,正是为了那种近在咫尺的与性秘密相关联的感觉,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亲密缠联在一起。她此时的渴望之情比她以往残存的厌恶更加强烈,她毫无准备地就陷入了这一境地。在这一刻,她的肉体和她的内心相互疏离,她是自己之外的另外的一个人,一个完全被魔鬼的快乐所支配的肉体。
就在她顺从自然生命摆布的一瞬间,与这快乐相随相伴,她忽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接下来,这股明晰的痛楚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整个皮肤和曲折的内心,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
在这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了,他们的快乐没有“从前”,而疼痛使女学生最初的“相遇”,成为他们“最后的晚餐”。
这一天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仿拂是一次新的诞生。这新的领域是一片不纯净的汪洋,它向我发出了无声的呼喊,我把自己抛了出去,以至于后来的真正的呼喊我却听不到了。
正如有人曾说,一次结合的意义在于另一次结合。
我由此想到,这个世界是通过欲望控制着我们的,当我们走过很长的道路之后才会幅然醒悟,只是这时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14章 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
冤魂最终会到达鬼的身边,有时候它变成云,从那边飘来,变做雨来到人间。死者以它的特殊形式继续与活着的敌人战斗。
一个异乡男人,或者说,一个打扮成异乡人形象的男人,在楼梯上与我擦肩而过。确切地说,我首先是看到我的影子的旁边忽然闪出另一个影子。
正是傍晚时候,在我从禾寡妇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的半途。楼道里一片清寂,昏暗的灯光从光源吝啬地散射出来,撞击到墙壁上,那光线如同暗哑的叹息,撞击到墙壁上之后,并没有把光亮反射出来。
已是夏末秋初,凉爽的气息似乎是顺着一阶阶楼梯爬进房间里来的。
在我遇到这个异乡人或者貌似异乡人的人之前,我在禾的房间里。我们一起共进的晚餐,她做了几样家常菜,卤花生、辣黄瓜条、油渍鲜蘑菇、豆腐松、咸鸭胗、油发蹄筋,还为我备了甜酒酿,十分可口。
饭菜的香气缠绕在我们嘴边,玫瑰色的灯光聚拢在餐桌上。房间里褪了色的印花沙发巾,以及那些乾隆时期独出心裁的转颈瓶、扇子、书式金钟罩一类的瓷器古玩,给她的屋里凭添了一股古旧感,一股隐私的魅力。灯光映照着她光洁的皮肤,和她的在地毯上赤足来来回回走动的修长的腿。她不断变换姿势的优美的上身以及向前朝向我的探询的头,都被包裹在一圈封闭的光环里,这一切使得窗外的湿气和嘈杂无法进入房间里我们的氛围之中。
禾面对外人的时候,身上总是缠绕着一种经年不去的傲慢之气,但当她独自面对我一人时,却更多地散发出一股“母亲”的气息。这气息一直令我十分迷恋。
我从小到大,在自己家里几乎很少体验到这种细致入微生活的温馨。我的父母都是一天到晚沉醉于自己工作的人,对于日常琐事毫无兴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是从来不做的;而母亲又永远处于时间的紧张压迫之下,我知道她是十分爱我的,爱到了刻骨铭心,但是她的爱是一种抽象的爱、宏观的爱,不是那种广泛意义的家庭主妇式的母鸡对自己下的蛋的爱。当她不得已而劳作的时候,也是极不情愿的,但是出于对我的爱,她愿意付出一些牺牲。只是,她这种悲壮的“牺牲”感,使我产生压力,以至于我并不希望我的母亲更多地陷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家务之中。我始终觉得,拥有那种“工作狂”的追求事业成功的父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幸运的事。倒是平凡的父母能够带给孩子更多的家庭的温馨与依恋。
禾与我的母亲都有着优雅懿丽的外表,但她们在个性方面又有明显的差别。禾的身体随时都荡漾着一股悠闲从容的韵律,她总是拥有充足的时间,这一点与我的家人不同。那一种过日子的兴趣来自于禾的本心。我从小到大,身上所有的毛衣、毛裤都是禾亲自为我编织的,她说外边买来的毛衣质地差不暖和,而且样式重复,她希望我各个方面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包括我过去家里其他人的衣服,大多也是由禾陪着精心挑选的。她身上既有我母亲那一种优雅的知识女性气质,又有一股十足的“家庭主妇”韵味。
这会儿,当我看到禾怀着无比的兴致调弄出来的饭饭菜菜,心里的确极为温暖。
禾对我说,其实,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我这样享受到“情人”待遇的,我是她的一个有着特殊亲情的人。若换了别人,坐在一边动口不动手,她才不伺候呢。
我听了便很开心。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易经杂说》,翻看禾用铅笔划了道道的句子。
我从小就知道禾很喜爱读书。但是,我们对于读书趣味的投合,是在我长大了也读了许多书之后的事。我们越来越发现在对方那里有着广泛的契合点。
禾说,她这几天在读《易经》,这东西像大麻。
我说,你还是读点轻松的吧,古人说,“闲坐小窗读周易。
不知春去已多时”,我们一辈子能有多少“春”呢!
禾说,她也读轻松的书,读张洁的小说《方舟》和伊蕾的诗。
当时,正是八十年代后期,正是中国的文艺界百花齐放、百花争鸣的时候。我与禾每次见面都用很多的时间谈论小说和人生。我们当时谈论最多的中国作家,除了一些男性作家,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我们自身的女性心理角度,谈论一批优秀的女性作家。还有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爱伦坡、福克纳等等一批外国作家。我们当时的那一种说文学的热情与陶醉,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一逝不返了。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产生比那个时候更富于艺术激情的时代了。
那一天,禾慢慢说着,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开始进入兴奋状态。
当我们再次举酒碰杯时,禾便顺嘴引用《方舟》里的话,说,“为了女人,干杯。”。
我笑。
禾的房间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独身女人卧室的纯净的气味,是一种不含有正常的男女混合荷尔蒙气场的残缺的气味,这气息像一束浓浓的蓝色调的火焰,覆盖在我周身的皮肤上,并渗透到敏感的皮肤里边去,使我身体里的血液激动地涌流,却又没有爆裂的危险。
禾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紫色的裙边异常艳丽耀眼。她不时地在我的身前身后闪动,像一束不安静的银白的月光,占领着我的视线。
这一天晚上她多喝了点酒,显得格外地激动,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读《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点头。
我们把电视调到最底音量,它只是在一旁作为一种道具背景。在房间里稀释着由两个女人组合起来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她又向我大段大段背诵伊蕾的诗,……把我镶满你的皮肤。”我要和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