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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阿郎这么一说,这北天竺,当是旧年陇右?”
“若‘昆仑海’是关中,那‘天竺地’……即便不是陇右,也是西域。”
表情略微严肃的老张感慨了一声,“二圣对三郎略有提防,实属正常。但也是寄予厚望的,毕竟,三郎此去‘天竺地’,说不定就是大都护。若如此,你家两个兄弟跟着过去,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得丈夫这般说,武顺都惊住了,若是这样,她那两个兄弟,说不定真的能搭上顺风船,振兴武氏。
第九十七章 石碑之威()
安国公府,往来进出的胡人比别处要多一些,有些戴着高帽子的胡商时常从公府的侧门进出。随行的马车,也从来不遮掩车上的丰厚礼物。
和别人不同,安国公从不介意跟胡人走得近一些。
“执失思力请老夫过去……会是甚么意思?”
不远处,邹国公的马车也快抵达安国公,车厢内秦琼闭目养神,这几年调养的越来越好,大概是心态转变的缘故,以往出现的躁狂、抑郁也基本消失不见。
“老夫懒得理会,既然请我们吃喝一顿,去就是了。”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秦琼说罢,又道,“这厮屡次想要皇帝给他赐姓,也是魔怔了。”
“嗯?”
张公谨一愣,“叔宝的意思是……他想让我们出出力?”
“也未可知啊。”
秦叔宝忽地笑了笑,掀开车窗帘子看了看,“你莫要小瞧了这厮,敛财当真是厉害的很。不声不响的,在胡商之间很有名望。迁都那年,举凡没了靠山的胡商,都是受了他和他老婆的庇佑。”
“九江公主?”
“嗯。”
和张公谨不同,秦琼这么多年基本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动一动也是恢复性训练,所以有更多的时间去走走转转,但走也走不远,横竖就是长安城的一亩三分地。
一来二去,见得多了,也就知道点东西。
再一个,好歹他也是军方大佬,固然因为当年一些事情被皇帝疏远,但还没有落魄到屈突通死了之后全家挨饿的地步。
“怪不得……这厮大概是用唐朝驸马的名头,在胡商那里捡便宜。”
“城南几十个坊,都有投献在他名下的胡商在做事,如何?”
“呵,还真看不出来。”
“好歹也是执失部的酋长,当年也是为数不多突厥长了脑子的。”
“这厮不会是有所图吧?”
“能有甚么所图?这几年刺杀皇帝的执戟士还少了?阿史那氏出了几条带种的恶狗,可见皇帝见气?不过是呵斥一二。皇帝是个甚么心思,你我还不知么?不杀比杀更狠啊。”
这二十多年来,李世民重用了不少归降唐朝的蛮族武士为宫中宿卫,但是有几年几乎是年年都有值班卫士刺杀皇帝。这种疯狂的事情,放在历朝历代都要血流成河。偏偏李世民不,他就杀刺客,连刺客家人都没动。
结果呢?几次之后,归降的蛮夷内部发生了分裂,两京几次大规模仇杀的大案重案,就是阿史那氏内部分裂,然后突厥老贵族之间互相攻杀。
因为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实在是受不了那些想要复仇的,于是要过日子的把要复仇的杀了个干净。
再然后,扔了几个带种的出来顶缸,胡人自己杀全家么,不至于腰斩弃市,而是托了关系,流放到了朝鲜道去。
当时朝鲜道还没有成立,黑齿部的少族长还没被赐姓呢。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再也没有出现过蛮夷护卫行刺杀之事。更奇葩的是,现在死抱皇帝大腿的,就是当年胡人内部自相残杀的幸存者。
为首者,就是执失思力。外人知道的不多,但在大贵族圈子里,不算什么秘密。要知道几次仇杀,还死了个姓阿史那的驸马……
“说起来,京中蛮夷多以他唯马首是瞻,倒也算是个人物。”
张公谨说罢,脸色倒是有些严肃,京中“蛮二代”大多都没有了旧族气息,走大街上根本看不出他们和别人有什么区别。虽说作为权贵的含金量差了点,但时事变化,谁也说不好会如何。
这么多胡商、降族围绕在一个人身边,怎么地也算是个山头。
“呵。”
听到张公谨这般说,秦琼不屑地笑了笑,“他是怕了。”
“噢?”
“你倒是忘性大,这几日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宝物,是甚么?别忘了,二圣都要亲自返转长安一趟,为的就是这个宝物。”
“‘四夷怀德碑’?这和执失思力有甚关系?”
“噢?当真无关?弘慎,若是哪天‘四夷怀德碑’缺一块头骨,你说二圣会不会借谁人头一用?”
“嘶……”
听得秦琼轻飘飘的话,尤其是秦叔宝说话的时候,那淡漠的眼神,简直不要太吓人。
也难怪会吓着张公谨,实在是这块“四夷怀德碑”……那真他娘的邪性啊。数百上千的蛮酋头骨塞在里面啊,外人不知道,他张公谨还不知道吗?
这种邪性玩意儿,他觉得毛骨悚然,可一众僧道神棍都是趋之若鹜,恨不得天天在这块石碑下作法。
那些景教教众当真不想去“四夷怀德碑”前搞一通仪式吗?阿罗本老神父阻止他们的原因绝非是因为理性,而是景教有更大的追求,为了拍二圣马屁,阿罗本是打算在恰当的时间,给这块石碑加持为教内“圣器”。
只是现在条件不成熟,而且僧道争夺更加激烈,只好作罢。
天下诸道光头早早地准备了经幢,可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尽快拍上马屁,将来好有一席之地,哪怕是给皇帝守灵!
“他安分守己恁多年,荣华富贵享受过了,连苦日子都不想过,还想让他因蛮夷出身而受死?九江公主的驸马……哼,可不顶甚么用场。”
“难怪他想从二圣那里赐姓想疯了。”
“所以,今日过来的人,都盯着点,若是其他几家来得是小辈,那咱们……”
秦叔宝笑了笑,手掌成刀,轻轻地向下一切。
“能敲多少出来?”
见老兄弟居然做出几十年前的动作,张叔叔顿时来了精神,想当年,瓦岗的风景很好,王世充那个傻逼还在作死,他们做无本买卖的日子真是爽啊真是爽。
“二十万贯总是有的。”
秦琼胃口不大,但张叔叔就不乐意了,“二十万?你我一人才十万贯,太少了。少说翻一番。”
说着,张叔叔也是伸出手掌,来回翻了翻。
“且先看看,这回‘四夷怀德碑’,算是把他吓住了。要是真能给他赐姓,多敲一笔也是无妨。”
听得秦琼所言,张叔叔计上心头,眼珠子一转,轻笑道,“到时候我让蔻娘走一趟皇宫,只要价钱合适,总能说动皇后。”
“皇后那里,我看你去比琅琊公主强。”
“嗯?”
张公谨一愣,他从来没有跟皇后问对过,主要原因就是他对皇后有救命之恩。恩太大的话,不见面更融洽,见面了,反而会尴尬,会让君上有些为难。
毕竟,长孙皇后到底不是李皇帝。
“你二十多年都不曾开口求人,难得开一回口,她能拒绝?”
言罢,秦琼更是笑着拍了拍张公谨的胳膊,“再者,你张公谨开一回口,就值二十万贯?”
第九十八章 遮羞不成()
整个唐朝在整体风气上,依旧是歧视商贾贱业,这就让胡商即便遭受双重盘剥,但因为大环境的问题,照样能够混得还不错。
而且舍得本钱去抱大腿的话,给人当白手套,说不定还能混个地方首富。也不用怕太过招摇,胡商在某个州县做首富,反而是一种扬名的事情,很多事情反而好办。毕竟地方长官大多人精,只要摸清楚胡商背后是个哪个权贵,办事都是商量着来。
只是国朝体制比较特殊,总体而言,胡人大多是中层混得舒服,底层极为艰苦,上层则是各种心塞憋屈。
自贞观朝体制变动以来,京畿重地每年因走投无路而自杀的人中,并非是京畿“无人区”的失地家庭,而是无根无基的胡人贱民。
这些年老力衰的胡人,哪怕跟主人同甘共苦几十年,可能主人为了节省成本,就会把他抛弃。
失去主人,就失去一切。
这就是贞观朝底层胡人的现状。
以当年慕容诺曷钵跟着屈突诠厮混为例,当时屈突诠也是个“破落户”,但他玩几个胡女,慕容诺曷钵会赶着趟给他送过去。而那些胡女,也会尽可能地取悦屈突诠,因为正常情况下,屈突诠拿这些胡女爽过之后,也就是当作侍妾来用。
侍妾分几种,其中有一款最低贱,就是物品,用来招待客人用的。
如果有宾客上门,屈突诠就可以点几个侍妾出来招待客人,让客人享用。而且也不怕侍妾怀孕,因为侍妾生下来的子女,也是相当不错的财产。“儿子”是最好的奴婢,“女儿”是最好的商品。
后来屈突诠洗白,不玩这种丧心病狂的套路,那是因为屈突诠自己抱上了张德的大腿。
而张德,恰好从来不玩这种脏到辣眼睛的手段。抱张德大腿的那帮小伙伴,其中不少的一部分,并非是因为道德情操提高了,而是为了拍张德马屁。
张德哥哥不这样干,所以我也不这样干,逻辑在这里,而不是其他。
由此不难看出,底层胡人在唐朝体制中,是何等的卑贱悲惨。胡商看似疯狂,权贵一个念头,他的“全部身家”就要泡汤。
这就是为什么维瑟尔被人羡慕的原因,因为老张真的让他有了立足唐朝的根基,尽管还是地位低下,可相交胡人中的“中产阶级”,那真是一朝翻身。
所谓“中产”,本就是伪概念,“中产”即无产,这才是本质。
原本二十多年贞观朝,繁花似锦之下,这一切丑陋不堪的事实本质,也不必要被掀开来让人看。可万万没想到世事难料,一块“四夷怀德碑”,等于说把遮羞布一股脑儿都揭了下来。
怎能不让人惶恐,怎能不让人惊惧?
原本自以为能够“闷声发大财”的执失思力,每每做梦梦到“四夷怀德碑”,就会从噩梦中惊醒,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摸自己的天灵盖。
还好,头盖骨还在,万幸万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说是包办婚姻,尚了九江公主这个老婆之后,整个执失部也彻底消亡,本族男丁也都成了李皇帝的狗,撒到了天下诸道去给李皇帝咬人。但至少自己还活着,日子还不错,驸马当真,公主上着,小酒喝着,小钱捞着,美滋滋啊。
偏偏来这么一出,终于认清现实。
他倒是内心吐槽你长孙氏也是鲜卑种,但他也清楚,他敢吐槽,长孙氏男女老少就敢打烂他的狗脸……
无奈之下,他更加强烈地想要“赐姓”,换皮这个事情,只要开个好头,他的子孙后代,就没事儿了。
原本想攀扯周文王十六子姬执叔,这算是执姓先祖,他执失思力改姓的话,攀扯这么一个也是有点希望的。
毕竟,就许你鲜卑狗攀扯慕容氏,匈奴狗攀扯刘氏不成?
可惜最终也没干,毕竟太鸡儿丢人,说出去别人只会狂笑不止。而且未必能成,反而徒增笑料,这就有点得不偿失。
不过现在执失思力是不得不抓紧时间,国朝新生代将领中,程处弼这个王八蛋和他亲爹根本就是两路人。
程咬金是什么人?他是将领不假,但更是个官僚,是个政客,而且还是个顶级的官僚,合格的政客!
程处弼呢?打仗打仗打仗打仗!
跟负隅顽抗的蛮族,从来都是掏出四十丈长的大刀来和和气气地商量,没有别的选择。
钢铁直男硬又黑,说的就是程处弼。
豁出去宴请一堆国公,执失思力那也是真的没办法。
这光景,站在门口接客,一张老脸堆起来的笑容,都快把脸皮都挤烂了。
包办婚姻凑成一对的九江公主见老公这么卖力,也是相当的心疼。这么多年下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母族又不好,能依靠的,只能是希望丈夫有能力一点。眼下九江公主自然是知道丈夫心思的,于是前所未有地抛头露面,站在丈夫一旁迎客。
好在九江公主虽然不入流,可到底还是公主,来客再怎么倨傲,还是卖了面子,礼数相当周到。
哪怕明知道这些贵客敬重的并非是九江公主本人,而是畏惧背后的天家皇权,但至少人前维持了体面。
执失思力偷空还对老婆道了声谢:“让公主受委屈了。”
“你我夫妻,何必说这些呢。今日我见邹国公、翼国公联袂而至,若要成事,便在此二人身上。倘使程三郎返转京城,少不得还要大开杀戒,如今皇陵修葺,用料极尽,郎君还需小心。”
听到“用料极尽”,执失思力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什么“用料”?还能是什么“用料”?
碑石不可能只有一块的,万一有人进谗言,说还要搞个大一点的碑座,或者搞几个副碑。
呵……大唐虽大,可还剩几个蛮酋?到时候几个酷吏故意勾几个安分守己的怀化郎将或者怀化中郎将……这得多冤枉?
“这个程三,杀人如麻,手段酷烈……那怀德碑,又有李淳风这个妖……鼓吹,如今天下僧道无不欣喜。杀人越多,功德越盛。”
叹了口气,“如今,我也只能尽人事矣。”
第九十九章 摸底()
酒宴上地位最高的,果然是邹国公张公谨和翼国公秦琼,九江公主和驸马安国公频频敬酒,就差直接凑到两个公爷跟前坐着呢。
到了这个份上,与会宾客也回过味儿来,感情今天这场宴会,就是个幌子。
执失思力的几个儿子都出来跳了个舞,他以前有过儿子,但都被杀了。杀人凶手一个是前任老大,一个是现任老大,还有一个叫李靖的,大门天天开着,但他也不敢上门报复。
至于当年李靖的副手张公谨……嗯,副手嘛,不算仇人。
后来生的几个儿子,都是九江公主所出,长子次子的名字,跟早先死了的儿子一模一样。
好在执失部的人都不在京城,执失思力也不愿意跟老部下厮混,也就无人来揭穿,平平安安的,还算过得去。
可现在一切都像是催命鬼,让执失部的老酋长很是惶恐,很是不安。
“这厮甚么意思?”
酒宴散去,虽说安国公依旧安置了留宿在府上的几个宾客,但张公谨和秦琼则是选择了回家。
路上,车厢内张叔叔打了个酒嗝,今晚上吃得很好,山珍海味当真不错。他跟秦琼一人一只五斤左右的大龙虾,一截龙虾屁股,一半用蒜蓉粉丝蒸的,另外一半,则是上菜的时候用黄油香煎。
这是下了大本钱的。
“如果所料不差,他现在可能是惊弓之鸟,以为二圣要寻个蛮酋在碑石落成时开刀。他不想死。”
“废话,谁想死?”
瞪了一眼秦琼,张叔叔直接道,“我的意思是,这厮打算出多少钱?”
“你摸过他的家底没有?”
“只说这京中物业,三四百个房间,肯定是有的。至于依附在他身上的胡商,估摸着也有三五万。这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关中、河南、河套……怕不是有二三十万人要看他吃饭。”
“若如此,敲个几十万,倒是我们良心太好。”
秦琼冷笑一声,“那九江公主倒是沉得住气,想来还是要去打听打听。”
“打听甚么?”
“打听你和琅琊公主的动向。”
“噢?”
听秦琼这么一说,张叔叔眼珠子一转,老帅哥人美心黑,当下狡猾一笑:“若如此,老夫回去就让蔻娘进宫一趟,理由么……嘿嘿,就说去皇后那里问问,有甚安胎之法。”
“好办法!”
秦叔宝眼睛一亮,就凭九江公主,还想打听到琅琊公主面圣讲了什么?这是个不受看重的太皇女儿,怎么跟琅琊公主比?琅琊公主那是搏命搏出来的体面,除此之外,她老公是什么身份?九江公主的老公又是什么东西?
比都没法比。
“这样,再去摸一摸他的底。听说有几个做金银器的胡商,手上金银不少,还有几个香料商、牲口商,也是大户,这加起来,要是连百万贯都掏不出来,实在是可惜。”
“京中物业,要不要拿一些?”
“田产可以有,房产不能要。”秦琼看着张公谨,“以防万一。”
正兴冲冲的张叔叔一张老脸顿时皱成菊花,秦叔宝嘴里的“以防万一”,那是相当的恶心。
房产不能要,还说以防万一。什么情况京中房产犹如狗屎?打仗啊。
那这年头,谁能黑了李世民的老家?
张叔叔表情如吃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秦琼:“老子还是湖北总督呢!”
“二圣去了长安,你就不是了。”
眼皮都没翻,秦琼沉声道,“如今皇帝身体大不如前,我也是久病成医,上次杀犎牛,便知皇帝失了锐气。眼下不过是身居高位,自来有之的帝王霸道……”
“嘿,你这老货。”
私底下编排皇帝,那是常有的事情,秦琼这番话就算传出去,皇帝也不会怎样。只要不是皇帝家里开丧,然后丧事上哈哈大笑,什么事儿都好说。
“对了,适才吃酒,执失绍德是甚么意思?那‘女儿国’的东主,真是操之儿子?”
“怎可能?!这不过是老夫跟蔻娘胡诌的故事。”
摇摇头,张公谨寻思着这种谣言传得还挺快,他也不以为意,便道,“执失绍德这岁数,也到了谋出身的时候,执失思力有得累啦。”
“他毕竟是执失部出身,蛮夷上位,怎么地也要两三代人,这还要看机缘。说起来,执失思力自以为在突厥诸部素有威望,还以智者自居,实际大不如李思摩。这条老疯狗,跟老程着实相似。”
“确实相似。”
李思摩看似癫狂野蛮,实际上心思却是缜密,定位极为精准,而且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变化,都能岿然不动。能以归降蛮酋身份,在李皇帝身旁吃上一碗太平饭,还能饭桌越吃越大的,仅此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