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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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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欧旅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久违了
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着秋天的太阳,在露天咖啡座
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
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
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一下才能明白过
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
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着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o跟一大
群朋友坐着,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o转移阵地,大批
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
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

    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着年岁的增
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回台三
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
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
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所到
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将我拉了回
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
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母去头
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步了,大家都
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
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
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
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欢,我在
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它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它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次上街都有人陪
着,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有个人陪着真觉得碍手碍
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
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

    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弹丸之
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有贸易上的来往,
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
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
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一个周末
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欢坐渡轮过海,坐
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
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
预备在香港起飞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
场,打电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
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我也不先急着去西
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
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
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一次最奇怪,全
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
望着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没有,讲
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后硬下心去再
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着头向登机口走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
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
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
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换了;又
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我看
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
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去洗手
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
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
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拿的是香港居留证。)

    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
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
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
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
来陪我好吗?”我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小孩,倒
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排队等验黄皮书。
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
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她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着“大约六十八岁”,怪哉!)

    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
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
点。”他说:“一样要排队。”

    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证还有十五天到
期,他们不许我进去。”

    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我问
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怎么可以?”他
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境,我是去Heathr
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如果我
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的,不要怕。”她
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可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眼看一个
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看,像审犯人似
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形跟我差
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了。”他不理,眼
睛望着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着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后他说:
“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

    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看情况我
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

    “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我难堪。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
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讲完更
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扣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弄好再来办你的问
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着:“混蛋,混蛋。”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着自己走
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李老太太如果
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
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全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挥手大
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的也放
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了。”这一下我
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
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
胸口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
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
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
“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

    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做梦一
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着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她叫玛丽
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西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分得意,
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着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上吧!”
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胡子意味深长的对
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
走?)

    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那地方有
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公室,一个警官在
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刚来电话。”

    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去,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起来,她
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要睡。”她耸
耸肩走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我要律
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他说:“不知
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先生,我
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着我,对我说:“请放心睡一下,床在里面,
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里?都是些谁?”“偷渡
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我说:
“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时,出去就找律师
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
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
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他说:“对不
起,没有电话。”我也气了:“这是什么?瞎子!”

    我指着他桌上三架电话问他,他笑呵呵的说:“那不是你用的,小心点,不要叫我瞎
子。”

    我当时情绪很激动,哭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反过来想,哭是没有用的。事到如今,
只有努力镇静自己往好处去想,跟拘留所吵没有用的,要申辩也是移民局的事。不如回房去
躺一下吧。

    回房一看,地下有点脏,又出去东张西望,那个警官气疯了,“你怎么又出来了,你找
什么?”我说:“找扫把想扫扫地。”他说:“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过牢没
有?”本人坏念头一向比谁都多,要我杀人放火倒是实在不敢,是个标准的胆小鬼。

    人生几度坐监牢

    他说:“来来,我被你吵得头昏脑胀,我也不想工作了,来煮咖啡喝吧!”

    于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说:“请多放些水!”他说:“为什么?”我也不回
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个房间都去叫门:“出来,出来,老板请喝咖啡啊!”

    房间内很多人出来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种国籍,神情十分沮丧委缩,大家都愣愣的看
着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来了,口里说着:“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头都痛得要裂
开了。”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中国女孩来过?”他说:“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静静的在房
内哭着,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讨厌了!)

    我捧着杯子,喝着咖啡,告诉他:“我不会哭,这种小事情值得一哭么?”反过来想
想,这种经历真是求也求不来的,人生几度夕阳红——人生几度坐监牢呵!

    看看表,班机时间已过,我说要去休息了,玛丽亚说:“你可以换这件衣服睡觉,舒服
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样的怪东西。

    我说:“这是什么?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实上也没有人穿。警官说:
“随便你吧!你太张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只有劳瑞一个人在,我马上小声求他:“求求你,给我
打电话好吧!我要跟律师联络,请你帮帮忙。”

    他想了一下,问我:“你有英国钱吗?”我说有,他说:“来吧,这里不行,我带你去
打外面的公用电话。”

    我马上拿了父亲的朋友——黄律师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电话,劳瑞
拿了我的零钱,替我接通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边有个小姐在讲话,我说找黄律师,她
说黄律师去香港了,有什么事。我一听再也没有气力站着了,我告诉她没有事,请转告黄律
师,台湾的一位陈律师的女儿问候他。挂掉了电话,也挂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墙上默
默无语。

    劳瑞说:“快点,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气,我去跟移民局讲你在生病,他们也许会提早
放你。”我一句话都不能回答,怕一开口眼泪真要流下来了。

    英国佬不信我们有电视我在机上没有吃什么,离开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厉害,胃在疼,眼
睛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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