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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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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后边车上的鬼子把子弹也射到天上去。汽车上还有两个鬼子,爷爷看到哑巴一纵身飞上汽车,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迎上去,哑巴用刀背一磕,隔开了一柄剌刀,刀势一顺,一颗戴着钢盔的鬼子头颅平滑地飞出,在空中拖着悠长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后,嘴里还吐出半句响亮的鸣叫。父亲想哑巴的腰刀真快。父亲看到鬼子头上凝着脱离脖颈前那种惊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还在颤抖,他的鼻孔还在抽动,好象要打喷嚏。哑巴又削掉了一颗鬼子头,那具尸体倚在车栏上,脖颈上的皮肤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这时,后边那辆车上的鬼子把机枪压低,打出了不知多少发子弹,爷爷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屁股坐在汽车顶棚上,胸膛上有几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着,爷爷喊:“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的!”方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六弓腰去点引火绳,肚子上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滋溜溜地钻出来。
    方六叫了一声娘,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放炮!”方七拿着火绒,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火绳上,引火绳滋滋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着,像睡着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的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第三辆汽车也在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呼隆一声响了。钢铁枪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流大米的汽车。车下部,刮刺刺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粱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间那辆流大米的汽车,进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对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停了,只剩下几只盖子枪在叭勾叭勾响。十几个鬼子,抱着枪,弯着腰,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们的尸体,受伤的队员们在高粱地里呻吟喊叫。爷爷连开几枪,把几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也稀疏地响了几枪,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枪弹,打中了爷爷的右臂,爷爷的胳膊一撸,手枪落下,悬在脖子上。爷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豆官,帮帮我。”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抽出他腰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腰里拔出父亲扔掉的勃郎宁手枪,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枪,刚刚跳起,就有几颗子弹擦着他的腮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员中了枪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去吧。”
    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哔哔叭叭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满河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步跨过公路,子弹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作响。两个满面焦糊、皮肤开裂的队员见到爷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不开枪了。桥上响着汽车燃烧的爆裂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未燃烧的汽车棚里,跳出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鬼子。老鬼子异常干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他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勃郎宁手枪,他的手抖个不停,那个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在父亲枪口前跳来跳去。父亲咬牙闭眼开了一枪,勃郎宁嗡地一声响,子弹打着呼哨钻到水里,把一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父亲高叫着:“爹,一个大官!”
    父亲的脑后一声枪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枪弹又压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子弹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乱叫。爷爷说:“好样的,是我的种!”
    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
    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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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
    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
    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红高粱。11
    一九七六年,我爷爷死的时候,父亲用他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把爷爷圆睁的双眼合上。爷爷一九五八年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岭中回来时,已经不太会说话,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一样从他口里往外吐。爷爷从日本回来时,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连县长都来参加了。那时候我两岁,我记得在村头的百果树下,一字儿排开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一坛酒,十几个大白碗。县长搬起坛子,倒出一碗酒,双手捧给爷爷。县长说:“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光荣!”爷爷笨拙地站起来,灰白的眼珠转动着,说:“喔——喔——枪——枪”我看到爷爷把那杯酒放到唇边,他的多皱的脖子梗着,喉结上一上一下地滑动,酒很少进口,多半顺着下巴,哗哗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上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高粱长高时,爷爷带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鲜血。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绰起一把锛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几个蝉的幼虫,递给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窑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块破布里,露出一条锈得通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问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喔——喔——枪——枪”
    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又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本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一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施眼色,两个虎背狼腰的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郎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的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弯腰把勃郎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嘴里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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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起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桥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拤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吧,这是俺娘扜的拤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谨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8期)
 高粱酒。1
    高密东北乡红高粱怎样变成了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饴回味、醉后不损伤大脑细胞的高粱酒?母亲曾经告诉过我。母亲反复叮咛我:家传秘诀,决不能轻易泄露,传出去第一是有损我家的声誉,第二万一有朝一日后代子孙重开烧酒公司,失去独家经营的优势。我们那地方的手艺人家,但凡有点绝活,向来是宁传媳妇也不传闺女,这规矩严肃得像某些国家法律一样。
    母亲说,我家的烧酒锅在单家父子经营时,就有了相当的规模,那时的高粱酒虽也味道不差,但绝对没有后来的芳醇,绝对没有后来的蜂蜜一样的甘饴的回味。真正使我们家的高粱酒具有了独特的风味,在高密县几十家酿酒作坊里独成翘楚的,还是爷爷杀掉了单家父子、我奶奶经过短暂的迷惘和恐惧、挺直腰杆、天才迸发、顶起了门面之后的事。正像许多重大发现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恶作剧一样,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独具特色,是因为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为什么一泡尿竟能使一篓普通高粱酒变成一篓风格鲜明的高级高粱酒?这是科学,我不敢胡说,留待酿造科学家去研究吧。——后来,我奶奶和罗汉大爷他们进一步试验,反复摸索,总结经验,创造了用老尿罐上附着的尿碱来代替尿液的更加简单、精密、准确的勾兑工艺。这是绝对机密,当时只有我奶奶、我爷爷和罗汉大爷知道。据说勾兑时都是半夜三更,人脚安静,奶奶在院子里点上香烛,烧三陌纸钱,然后抱着一个卡腰药葫芦,往酒缸里兑药。奶奶说勾兑时,故意张扬示从,做出无限神秘状,使偷窥者毛发森森,以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买卖。于是我们家的高粱酒压倒群芳,几乎垄断了市场。
    奶奶回到娘家,倏忽三天,眼见着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里她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曾外祖母做了好饭好菜,说着甜言蜜语,我奶奶置之不理,宛若木人一样。奶奶在那三天里,虽然进食很少,但脸色却很好。她雪白的额头,酡红的双颊,暗黑的眼圈包围着眼睛,眼睛如晕中的明月。曾外祖母唠唠叨叨:“小祖宗哟,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还是化了佛?你把娘难受死了哟!”曾外祖母看着像静坐的观音一样的我奶奶,两滴细小的,雪白的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奶奶从眼缝里漏出两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觑着她的娘,好似从高高的堤岸上,打量着河水中趴伏着的黑漆漆的老鱼。曾外祖父在奶奶回家第二天,方才从醉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忘掉的第一件事就是单廷秀答应送他一头毛眼新鲜的大黑骡子。他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骡子飞跑时,骡蹄敲打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嗒嗒响声。那骡子,黑的,两眼如灯,四蹄如盅。曾外祖母焦急地说:“老东西,闺女不吃饭,你说怎么办?”曾外祖父乜斜着醉眼,说:“烧得她!烧得她不轻,她打的什么谱?”
    曾外祖父站在我奶奶面前,气咻咻地说:“丫头,你打算怎么着?千里姻缘一线串。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我不是高官显贵,你也不是金枝玉叶,寻到这样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开口就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呢,多大的气派……”
    奶奶端坐不动,把眼睛也闭上了。她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层蜂蜜,根根粗壮丰满,交叉着碰成一线,在眼睑间燕尾般剪出来。曾外祖父盯着奶奶的睫毛,怒气冲冲地说:“你不用奓煞着眼翅毛跟我装聋装哑,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单家的鬼,戴家的坟茔里没有你的地盘!”
    奶奶嗤嗤地笑了。
    曾外祖父抬手扇了奶奶一巴掌。
    奶奶腮上的红润欻拉一声褪去,满脸都是青白,后来青白中又渐渐洇出艳色来,一个脸如同一轮初升的红太阳。奶奶明眸闪烁,咬牙切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说:
    “只怕、要是、那你连一根骡子毛也甭想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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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低下头,抄起筷子,把尚有热气的几碗饭菜,风卷残云一般扒下去,然后,把一个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侧着身滴溜溜旋转,闪烁着混浊的瓷光。碗飞过房梁,沾着两条陈年的灰挂,缓慢地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转了半个圈,扣在地上,碗底儿朝着天。奶奶又把另一个碗摔出去,这个碗碰到墙壁上,在下落时破为双片。曾外祖父惊得口开须动,半晌不言语。曾外祖母说:“我的孩呀,到底是认食啦!”
    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份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与夏末的已经受精的高粱的究n声响融洽在一起。在悠长明亮的痛哭声中,奶奶思绪万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从乘上花轿离开家到骑着毛驴回到家这三天的经历。三天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响、每一种味道都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喇叭唢吶……曲儿小腔儿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吗哩哇啦……咿咿呀呀……叽里欻啦……直吹得绿高粱变成了红高粱,响晴的天上雨帘儿挂,两个霹雷一个闪,乱纷纷雨如麻,闹嚷嚷心如麻,拥拥挤挤雨脚横斜,一忽儿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时,那个年轻轿夫的英武举动,他是众轿夫里的渠魁,宛若狗群里的领袖。他顶多二十四岁吧,那结结实实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奶奶想起那阵儿他的脸离着自己那么近,那两片像蚌壳一样坚硬的嘴唇是怎样钳住了自己的嘴唇。那会儿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决堤般涌出,冲激得每一根细微血管微微震颤。奶奶的脚趾痉挛,腹肌狂跳不止。当时为他们的革命行动吶喊助威的是生气蓬勃的高粱。高粱们散布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花粉弥漫在奶奶和轿夫头上的空间里……奶奶千遍万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荡的时刻,但总是留不住,总是一闪即逝,而那个像窖藏的腐烂萝卜一样的男人脸却重复出现,他的十指勾勾,像鸟类的爪子。还有那个头梳小辫子的老头儿,那一串挂在他腰带上的黄澄澄的铜钥匙。奶奶静坐着,虽然离那儿几十里,但那股浓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气息也仿佛在嘴边飘荡。她记得那两个充当女人的男人像两只从酒里捞上来的醉鸡,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渗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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