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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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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里。雪花一团团地落着,不知何时能止。他心存一线侥幸地转回身,用拐棍掀开米缸、面缸的盖垫,缸里空空荡荡,昨天的眼睛并没骗他。他肚里已经两天无食,老朽的胃肠一阵阵绞痛,他准备豁出面皮去找支部书记要粮了。肚中饥饿,身上寒颤不止,他知道支部书记是个心比铁石还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粮决不是件轻松事情。他决定烧点水喝,喝口热水暖暖肚子,去跟那个王八蛋进行最后的斗争。他用龙头拐杖掀开水缸盖子,水缸里只有一圈冰,没有水,他记起他已经三天没动烟火了,十天没用瓦罐去井里提水了。他找了一扇豁边的破瓢,从院子里盛来二十几瓢雪,倒在巴渣裂纹从没刷净过的锅里。盖上锅盖,他寻找柴草,没有柴草。他走进里屋,从炕席下边抽出一把垫炕的麦秆草,用菜刀劈破了几个高粱秆缝成的盖垫,劈破了一个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镰打起火来,早年二分钱一盒的火柴早就凭票供应了,不凭票供应他也买不起,他知道自己像个老王八蛋一样不名一文。黑洞洞的灶里燃起温暖的红色火苗,他把身体俯上前去,烘烤着冻透了的肚腹,前边化了冻,后背依然寒冷。他赶紧往灶里塞了一把草,调过背去向火。后背上的冰化了,肚腹里又结了冰。半边冷半边热更使他痛苦难捱。他索性不烤了,紧着往灶里填草,盼着水开。他想喝饱了肚子一定要跟那个小杂种拼个头高头低,要不到粮食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辞灶。锅灶下的火要灭了,他把最后一把草塞进灶王爷黑洞洞的贪婪巨口,祈求着柴草慢慢燃烧,柴草却快速燃烧。锅里还无半点动静,他着急地蹦起来,出乎意料的敏捷。他跑回里屋,从炕席下抽出最后几把草塞进灶膛,让灶里的火苟延着残喘,让锅里雪继续融化。一只三条腿的小凳子被他惨无人道地塞进灶膛,一把老秃了的扫地苕帚也被他戳进了灶王爷乌黑的喉咙。灶王爷连声嗝呃,呕吐出一团团茂密的浓烟。他大惊失色,用龙头拐杖挑下挂在土墙上的济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里煽风,烟一吞一吐,终于不吐,灶膛里古嘟一声响,燃起明亮强硬的板凳苕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烧,可以喘一口气了。老眼昏花不抗烟呛,粘液般的泪珠滚下来,滚过枯脸,三五滴汇合成一滴,落到乱麻般的胡须上。锅里响起了咝咝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像蝉鸣一样。他欣喜地听着锅里的水声,脸上绽开婴孩般的纯洁笑容。灶膛里的火又黯淡了,收敛起满脸笑容他换上满脸惊慌,匆匆站起来,目光四顾,搜寻可以燃烧的对象,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烧,但他没有力量把它们弄下来。他闪电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烧腿的故事。故事里说瘸拐李把腿放在灶里烧得吱吱啦啦响,他嫂子说:“兄弟,烧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烧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烧就已经挪不动步子,挪不动步子还能走,他还要走到支部书记家去闹粮呢。最后,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在墙上挖出来的那个神龛里。龛里供着一个乌黑的牌位。他用龙头拐杖捣捣那个牌位,牌位澎澎地响着,灰尘跌落,显出久经烟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动着,突然感到一阵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进了灶膛。饥饿的火苗立刻伸出舌头舔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着深红的汁液,好象烧着那只红狐狸的肉体……狐狸孜孜不倦地舔着他身上的十八个伤口,多少年后他都记着狐狸的凉森森的美好舌头。狐狸舌头上一定有灵丹妙药,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庄后伤口一点都没有发炎,连一点药都没上就好了。他对后人们说起这段神话般的奇遇时,人们都面带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剥掉上衣,让人们看他身上的伤疤,人们看了伤疤还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福一直没等来。后来,他成了“五保”户,他知道福来了。后来福又去了,村里没人管他了,那个当年坐在驴驮的篓子里削木棍的小王八蛋当了支部书记——要是这小子不在大跃进年代里弄死过九条人命,只怕早当了省委书记。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户资格……这块木牌像一条狐狸那样耐烧,在血样火苗的烘烤下,他听到锅里水声沸沸,水开了。
    他用那扇破飘舀了混浊的热水,唏溜唏溜地喝着,一口热水进肚,他舒服得浑身颤抖,又一口热水落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神仙。
    喝了两瓢热水,浑身粘汗溢出,着热的虱子兴奋起来,只是蠕蠕爬动、并不咬他。肚里更加饥饿,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漫天大雪里,脚下踩着琼屑碎玉,耳边听着窸窣雪声,心里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无行人,一只背驮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一段就抖擞身体,雪片飞散,显出黑狗本相,但飞雪又很快落满了它的脊背。他跟着黑狗走进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门紧闭,几枝腊梅开得火旺,从墙头上鲜红欲滴地探出来。他无心观赏腊梅,走上石台阶,喘几口气,然后拳打门板。院子里汪汪狗咬,并无人声。他恼怒上来,将摇摇欲倒的身体倚在门楼墙上,抡起龙头拐杖,敲打着黑漆大门的铁镣铞,狗在院子里咆哮起来。
    大门终于开了,先蹿出了一匹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他挥舞着拐杖,花狗退到一边,龇着两排雪白的漂亮牙齿,疯狂地吠叫。随后闪出一个饱满白净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说:“耿大爷,是您呀,您有什么事?”十八刀沙哑着嗓子说:“找支书!”“他去公社里开会啦。”那女人和善中带着同情说。“你让我进去!”他精疲力尽地咆哮着,“我要问问他,他凭什么取消了我的『五保』资格?我挨了日本鬼十八刺刀,都没死掉,难道要我在他手里饿死?”女人为难地说:“大爷,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开会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饿,就先到俺家里去吃点饭,没有好饭,地瓜饼子管饱。”他冷冷地说:“地瓜饼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饼子!”女人有些不高兴起来,说:“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开会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闪身进了门,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抡着拐杖,在门上敲打几下,身子软软的,几乎要瘫倒。他蹒跚着走上积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语地说:“去公社……去公社……告这个小王八蛋……告他欺压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粮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样拖着腿走,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脚踪。走了好久,他还是能闻到那几株腊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缓慢地回头对着黑漆大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几株腊梅像火苗子一样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燃烧着。
 狗 皮。6
    天近黄昏时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门外。大铁门,每根铁棍都有大拇指头那般粗,铁棍的顶端打成锐利的梭标形状,年轻小伙子也休想翻越。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他看到公社大院内的积雪都是乌黑的,肮脏的。院子里穿梭般地走动着穿新衣戴新帽,肥头大耳,满嘴油光的人。他们有的提着褪净了毛的猪头——猪耳朵梢子都是血红的、有的提着银灰色的带鱼、有的提着宰杀好的鸡鸭。他用龙头拐杖敲打大铁门上的钢筋,敲得当啷当啷响,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好象都忙得要命,对他投过冷冷一瞥,便继续走动。他愤怒地嚎哭起来:“官长……领导……我冤枉啊……我要饿死了……。”
    一个年纪轻轻、上衣兜里别着三支钢笔的小伙子走过来,冷淡淡地问:“老头,你在这儿吵嚷什么?”他一见年轻人胸前别了那么多钢笔,以为大官降临,便双膝跪在雪里,手把着铁栅栏门上的钢筋,哭诉道:“首长,俺大队的支部书记卡了我的粮草,我已经三天没吃饭,我快要饿死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刺死我,我快要饿死啦……”
    青年人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惊讶地问:“首长,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们大队领导去,公社机关已经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铁栅栏门,再也无人理睬他。大院里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温暖的黄光,鹅毛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户前无声无息地飞舞着。村子里响了几个爆竹,他恍然想起,辞灶的时候到了,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到了。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象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母亲温暖的肚腹,他在母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能够重新体验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村子里朦朦胧胧的狗叫声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早已离开母腹来到了人世。公社大院里金黄的灯光和支部书记家院里火红的腊梅,像快速游动的火焰,把通天之下都照亮了,他感到到处明亮得扎眼,雪片像金箔银箔一样嚓嚓地磨擦着、旋转着,各家各户的灶王爷都骑着纸扎的骏马在半空中向着遥远的天堂飞跑。在强光照耀下,他感到周身燥热,像着火一样。他急急忙忙地扒掉了自己的破皮袄,热,他又脱掉了棉裤,热,他脱掉破棉鞋,热,摘掉破毡帽,热,他一身赤裸,像刚从母腹中落地一样,热。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皮肤,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吞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热啊!热啊!他从雪里爬起来,一手抓住一根公社大院铁栅栏门上的铁棍,通红的铁棍烫得他手里冒油,他的手粘在铁栅门上,拿不下来了,他最后想叫喊的还是:热啊!热!
    胸前钢笔很多的小伙子清晨起来扫雪,偶尔抬头一瞥铁栅门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看到,昨天晚上那个自称耿十八刀的老头赤身裸体地把在大门上,好象受难的耶稣。老头的面色青紫,肢体舒展,瞪着大眼盯着公社大院,乍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个冻饿而死的孤独老人。
    青年人特意数了数老人身上的伤疤,果然是十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成麻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毕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香色呢礼帽严肃地盘问他:“还有没有草鞋窨子啦?”他肯定地说:“没有啦,真的没有啦。”呢礼帽看了一下日本人,日本人点点头,于是他听到呢礼帽说:“滚吧!”他点头哈腰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急转身、意欲飞跑,却腿软心跳,怎么也跑不动。胸脯上的伤口热辣辣地痛,裤裆里的屎尿粘腻腻地凉。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腿自动地萎缩。他的背擦着柳树枯燥的皮,一滑到底。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团团烟雾,那是手榴弹爆炸的浓烟吧。日本人往村子里十二个草鞋窨子里投了几百颗小甜瓜状的黑色炸弹,从窨子的天窗投进去,从窨子的出口投进去。投完炸弹的鬼子兵都无动于衷地环绕窨子而立。窨子里响起闷雷般的爆炸声,连脚下的土地都哆嗦,强劲的浓烟伴随着没炸死者的惨叫从窨子的天窗上冒出来。日本兵用乱草塞住天窗,窨子里的喊叫声变得非常细弱,用力才能听到。他领着日本人炸了十二个窨子。他知道村里四分之三的男人都在窨子里编草鞋,过夜,这些男人只怕一个活不成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罪恶深重。村东头偏僻角落上那个草鞋窨子,要是没有他带路、日本人是不会找到的,那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窨子,每天夜里窨子里都聚着三十二十的男人,一边编草鞋,一边说笑。日本人往这个窨子里投进去四十多颗炸弹,强大的气浪把窨子顶盖炸塌了。爆炸过后,窨子就成了一个颓平的坟墓,只有一根支撑顶盖的柳木棍子从泥土中伸出来,像枪口一样指着红彤彤的天。
    他后怕。他也后悔。他好象看到那些熟识的面孔在团团包围着自己,怒斥着自己。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是鬼子用枪刺逼着我干的,我不带路鬼子也会找到所有的草鞋窨子并往里扔炸弹。那些被炸死的人面面相觑,悄悄地退了。他看着那些人残缺不全的身体,虽然自觉心中无愧,周身却如泡在冰河里一样,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挣扎着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漂亮的妻子和十三岁的女儿躺在院子里,衣服被剥得精光,肝肠涂了一地。他眼前乌黑,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躺着,有时自觉死去了,有时又觉得还活着……他往前追赶着,向着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色的天空,漂游着一大片圆圆的红云,妻子、女儿,村里许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边。他在地上飞跑、仰着脸、追赶那片缓缓移动的云。云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对着他啐唾沫,连妻子女儿也对着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辩解着,说自己给日本人带路是怎样万般无奈。可是那云里的唾沫更像雨点般落下。他眼见着云团越飞越高,终于变成一个血红的亮点……妻子漂亮、年轻,面皮像细瓷一样光滑,嫁给一个麻子使她委屈……他在她们村子里住店时,每天晚上都把一支唢吶吹得哭哭啼啼,吹得她情肠寸断……她是嫁给他的唢吶的。唢吶反复吹,听厌了;麻子脸本来就厌,这时就更厌了。她跟着一个贩布的跑了,但被他抓了回来。他打肿她的屁股,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面。老婆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了。先生了一个女儿,后生了一个儿子……他醒过来后又开始寻找儿子,八岁的儿子头朝下脚朝上立在水瓮里,身体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麻子把绳子拴在大门框上,挽出一个圆圆的圈套,把脑袋伸进去,脚踢倒凳子,绳套勒紧了他的咽喉,一个小伙子高举一把腰刀、横着把绳子斩断。成麻子的身体跌在大门槛上。小伙子堵着他的屁眼揉巴了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小伙子生气地说:“麻子大叔!日本人杀咱还不够吗?你怎么还自杀?活着去报仇啊!大叔!”
    成麻子对小伙子哭诉着:“春生啊,大侄子,你婶子和兰子、柱子都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春生提着刀走进院子,出来时他脸色发青,双眼发红,他一把扯起成麻子,说:“大叔,走啊!投八路去!八路胶高大队正在两县屯一带招兵买马!”
    “我的房子,我的家产呢?”成麻子说。
    “老糊涂!刚才你要是吊死了,房子家产给谁?走吧!”
    一九四○年早春,天气异常寒冷,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都成了废墟,孑遗的百姓们像土拨鼠一样在地窝子里苟活着。逐渐壮大的胶高大队被寒冷和饥饿扼住了咽喉。病号大量出现;从大队长到普通队员,都饿得面黄肌瘦,瑟缩在一两件破破烂烂的单衣里发颤。他们躲在咸水口子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当太阳上来,队员们就一堆一堆地躺在断墙边上抓虱子晒太阳。白天不敢行动,夜晚寒气逼人,想出去骚扰敌人只怕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冻死。这时,成麻子已是胶高大队里有名的虎胆英雄,深得大队长江小脚的信任。成麻子不愿用枪,只愿用手榴弹,每次战斗,他都冲到最前边,把一枚枚的木柄手榴弹闭着眼乱扔。距离敌人七八米远,他也敢扔手榴弹,而且从不弯腰躲避,说也奇怪,那些弹片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飞过,却从没碰伤过他的肉体。
    为解决寒冷和饥饿问题,大队长江小脚召开干部会议。成麻子愣头青一样闯进去,蹲下,板着麻子脸,一句话也不说。江小脚问:“老成,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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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麻子一声不吭。
    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说:“就当前形势看,我们龟缩在高密东北乡,无疑坐以待毙。我们应该跳出死地,到胶南产棉区去搞棉衣,那里盛产红薯,吃的也不成问题。”
    江大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张油印小报,说:“据特委通报,胶南一带形势更加严酷,铁路大队被日军包围,已经全军覆没。比较而言,高密东北乡还是最理想的游击区。这里地面宽阔,村庄稀疏,日伪力量薄弱,去年的高粱多半没有收割,勉可藏身,只要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我们就能坚持斗争,并伺机打击敌人。”
    有一脸色枯黄的干部说:“这可能吗?哪里有布匹?哪里有棉花?哪里有粮食?每天吃一捧发芽的高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们来个假投降,去投伪团长张竹溪,混上棉衣,补充足弹药,我们再拉出来。”
    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愤怒地站起来:“你要我们去当汉奸?”
    那干部辩解着:“谁要你当汉奸?假投降嘛!三国时,姜维搞过假投降,黄盖搞过假投降!”
    “我们是共产党,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谁要认贼作父,丧失气节,我就和他刀枪相见!”
    那干部也不示弱,说:“共产党就是要把人饿死冻死吗?共产党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机动灵活,小忍为大谋,只有保存革命力量,才能赢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江大队长说:“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吵,有话慢慢说。”
    成麻子说:“大队长,我有一条计。”
    成麻子说出那条计来,喜得江小脚连连搓手叫好。
    胶高大队采纳了成麻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藏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依样画葫芦,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那年的漫长寒冷的春天里,高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队,他们打了十几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日伪、尤其是使张竹溪的伪二十八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日,传说中的龙抬头的日子。身披狗皮、手持钢枪的胶高大队潜入了马店镇,包围了张竹溪二十八团驻守马店的第九连与一个日本小队。日伪的兵营是马店镇原来的小学堂。有四排青砖瓦房,一圈青砖高墙。高墙上拉了一圈铁丝网。鬼子三八年修筑在四排房屋中央的炮楼子因修建时基础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楼倾斜,日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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