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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摇了几下,我醒过来,感觉全身湿漉漉的。
那是因为我刚从回忆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么站在路上发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然后跟在疏洪道身后,慢慢走回公司。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不知道吗?」
老板看到我们,很生气地说:「如果不想干了,干脆就写辞呈给我。还有你,
小柯。」
老板指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办公桌要收拾干净!」
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进他的办公室。
我到这时才完全清醒。
「我们每天都加班,也不给加班费。才迟到一下子,却那么计较。」
老板走后,疏洪道跟我说。
「你去跟老板讲啊。」
「讲什么?」
「讲加班不给加班费,就不应该怪我们迟到。」
「你说得对。」疏洪道站起身,激动地说:「我去跟他说!」
「喂!」我赶紧说:「我开玩笑的。」
但疏洪道还是毅然决然地,昂首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疏洪道走出老板的办公室,说:「我讲完了。」
「老板怎么说?」
「他说我说得对。」
「真的吗?」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开会。八点开始。」
「什么?」
「我跟老板说,因为我们下午迟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来开会的话,我们的
良心会不安。」
「喂!」
这个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叶梅桂吃饭啊。
我坐在办公桌前,试着静下心来工作。
但这实在很困难,因为学姐、叶梅桂和夜玫瑰一直来找我。
我脑海中的场景,也不断在客厅与广场之间变换。
「夜玫瑰」的记忆拼图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这张图的全貌,但是,正如
最后一次见到学姐时,学姐问我的那句话:「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个人(无论是学姐或是叶梅桂)以外,夜玫瑰
还可以代表什么呢?
我就这样呆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喂。」我好像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完蛋了,我一定错乱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内听到她的声音?
难道不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而且还有「心中有叶
梅桂,耳中自然就会有叶梅桂」?
「喂!」
我不禁回头一看,叶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后。
「咦?」我站起身说:「妳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叶梅桂的脸上微微一红。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说:「妳是真的存在啊。」
「废话。」
「喔。」我回过神:「妳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你们公司楼下的管理员,他告诉我,你们的办公室在七楼。」
「妳下课了吗?」
「嗯。」
「今天累不累?」
「不会累呀。」叶梅桂笑了笑。
「那」我想了想,再说:「妳来这里是?」
「不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啊。」
「那轮到我问你,你今天累不累?」
「我也不累。」
「他发呆了一整个下午,当然不会累。」疏洪道在旁边突然开口。
我瞪了疏洪道一眼,然后赶紧找了张椅子,让她坐在我旁边。
幸好我的办公桌还算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
「对了,你今晚想吃什么?」叶梅桂问。
「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了。」
「为什么?」
「八点要开会,临时决定的。」
「不是临时决定的,是小柯自告奋勇、自动请缨的。」疏洪道又说。
「自你的头!」我转头朝着疏洪道:「你还敢说。」
「那就等你开完会,我们再吃饭。」叶梅桂笑了笑。
「可是开完会就很晚了。」
「多晚都没关系,我等你。」
「那妳肚子饿了怎么办?」
「晚几个钟头吃饭,对我没什么差别。」叶梅桂又问我:「倒是你,你不先吃
饭再开会吗?」
「我如果吃饱饭再开会,很容易打瞌睡的。」我笑了笑。
「我反而是肚子饿时开会,才会打瞌睡。」疏洪道又答腔。
「没人在问你!」我又转头跟疏洪道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见。」叶梅桂站起身。
「我送妳。」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把桌子清一清吧,有点乱。」
「老板也常骂他桌子很乱喔。」疏洪道又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时,叶梅桂问疏洪道:「真的吗?」
「是啊。」疏洪道站起身:「老板说他桌子太乱,做事一定不认真。」
「桌子乱跟做事认真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叶梅桂说。
「而且老板还说,他穿的衣服不够素净,一定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太过份了。」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你们老板在哪?」她转头问我:「我去找他。」
「妳找他做什么?」我很紧张。
「我要跟他说,如果他认为把桌子弄干净的人做事就比较认真的话,那叫他找
我来上班好了。真是笑话,照这么说,每个月发薪水时,只要看看每个人的办公桌
就好,愈干净的,薪水愈高。」
叶梅桂气呼呼地说:「穿着不够素净就不是优秀的工程师,这更可笑。一位优
秀的工程师应该表现在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怎么会表现在穿着呢?」
「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头脑够冷静、视野够开阔、胸襟够宽广、肚子内的学问够丰富。」
「说得好!」疏洪道起身拍拍手。
「不客气。」叶梅桂反而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我把桌子收一收就好。妳先回去吧。」我说。
「哼。」叶梅桂哼了一声,随即又说:「这是哼你老板,不是哼你的。你别误
会。」
「我知道。妳哼我时,不是这样。」
「哪里不一样?」
「妳哼我时的眼神,温柔多了。」
「胡说。」
「好吧,别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样说你。」
「喔。谢谢妳。」
「笨蛋,这有什么好谢的。」
「没错,小柯确实很笨。」疏洪道又插嘴。
「喂!」我又转头朝疏洪道喊了一声。
我陪叶梅桂下楼,走到她停放机车的地方。
「我先走了,晚上等你吃饭。」她跨上车,手里拿着安全帽。
「嗯。骑车小心点。」
她点点头,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骑车离去。
天已经黑了,街灯开始闪亮,我一直望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
朦胧间,我彷佛看到学姐骑脚踏车离去的背影。
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玫瑰」我大声喊叫:「玫瑰」
叶梅桂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似乎听见我的喊叫。
右转头后,看到我正朝她跑去,她赶紧将车骑到路边。
她脱下安全帽,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着急。
「没」我猛喘气:「没什么事。」
「你有病呀!」她瞪我一眼:「没事干嘛急着叫住我。」
「我以为」我有点吞吞吐吐:「我以为妳会突然不见。」
「喂,你认为我会发生车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笨蛋。」她笑了笑:「待会就可以见面了。」
她又戴上安全帽,再跟我说:「先说好哦,你再追过来,我就报警。」
「喔。」
「你回公司吧,你八点还要开会呢。」
「喔。」
「喔什么喔。」她又瞪我一眼:「你要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老是这样迷迷糊糊的。」她又笑了笑:「看来我生日时许的愿望,是不太
灵光的。」
「不会的,我不会再迷糊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遍啰。」她笑着说:「我走了,晚上等你吃饭。」
然后她挥挥手,又骑走了。
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纳闷自己的冲动。
而且刚刚还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我喜欢夜玫瑰。」
回到办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骂。
「小柯。」疏洪道说:「跟你买一句话。」
说完后,他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买一句话?」我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很疑惑。
「你刚刚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说:妳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他啧啧赞叹几声:「这句话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这样说。」
「我不卖。」我看了看他:「除非是两百块。」
「你很会做生意。」他又再给我一百块。
「刚刚那个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问。
「是啊。」我说。
「长得满漂亮的。」
「不是' 满漂亮' ,是' 很漂亮'。」
「是吗?」他又说:「不过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站起身说。
疏洪道听到后,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叶梅桂煮的饭很好吃。」
「原杉子会说日文。」
「叶梅桂会讲台语。」
「原杉子比较温柔。」
「叶梅桂很有个性。」
「个性不能用来煮咖啡。」
「温柔也不能用来煮饭。」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着,争得面红耳赤。
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我和他都是执着的人。
「喂!你们两个在干嘛?」老板大声说:「开会了!」
我和疏洪道只好赶紧找出开会的资料,准备进会议室。
「原杉子比较漂亮。」要进会议室前,他转头跟我说。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来比比看。敢吗?」他又说。
「好啊。输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说。
开会时,由于需要用头脑仔细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静下来。
回想刚刚跟疏洪道的争执,不禁哑然失笑。
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
我只是觉得叶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因此别人绝对不可以说她不够漂亮。
就像叶梅桂不喜欢听到老板说我工作不认真、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和叶梅桂的心态,是一样的吧?
开完了会,已经过了十点。
我走出会议室,正准备回家时,手机刚好响起。
「爱尔兰想约你去爱尔兰喝爱尔兰咖啡。」是拦河堰的声音。
「你在绕口令吗?」
「就是上次介绍给你认识的爱尔兰,她想约你喝爱尔兰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声音稍微提高:「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不喜欢她吗?」
「坦白说,没什么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花?」拦河堰又问。
「问这干嘛?」
「我这里还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开花店吗?」
「不是啦。我已经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欢玫瑰。」
「玫瑰?」拦河堰沉吟了一会:「我再帮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么?」
「夜玫瑰就是叶梅桂,叶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绕口令吗?」
「当然不是。」我不禁大声说:「我喜欢夜玫瑰,也就是说,我喜欢叶梅桂。」
「喔?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是的。我喜欢夜玫瑰。」
「再说一遍,我听不太清楚。」
「我喜欢夜玫瑰。」
我反而听清楚了。
「我喜欢夜玫瑰。」
这声音?这语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那句「我喜欢夜玫瑰」的声音和语气啊。
原来我跟叶梅桂一样,声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学姐,如果妳现在问我:「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我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个人,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欢一
个人的感觉。
认识叶梅桂愈深,学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这不是因为叶梅桂很像学姐的关系,事实上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像;也不是因为
她们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为,叶梅桂终于让我想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寂寞确实跟孤单不一样,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但寂寞是一种,你无法将感觉跟别人沟通或分享的心理状态。
而真正的寂寞应该是,连自己都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终于想起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是的,我喜欢叶梅桂。
那绝对不是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叫夜玫瑰的关系。
如果叶梅桂改叫夜百合还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欢叶梅桂。
高萍熙与蓝和彦、原杉子与苏宏道,也许是注定要在一起,才会形成高屏溪拦
河堰以及员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湾并没有夜玫瑰滞洪池,叶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
我才不管注不注定这种事。
「我喜欢叶梅桂。」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要趁着我能够很清楚地表达时,告诉叶梅桂。
我抓起公文包,冲下楼。
一出大门口,便拦了一部出租车。
「我要回家!」我还没坐稳,便喊了一声。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司机竟然唱了起来,这是顺子的歌,《回家》。
「喂!别开玩笑了。」我大声说。
「先生。」司机转头过来说:「你才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你又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怎么载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
我赶紧告诉他详细位置。
我下了车,冲到楼下,慌乱之间,钥匙还掉在地上。
我捡起钥匙,打开大门,冲到电梯门口。
按了几次「△」,没半点反应,灯根本不亮,电梯好像真的故障了。
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冲上七楼。
进了七C 后,鞋子还没脱,便朝客厅喊:「玫瑰!」
喊了两声后,看看手表,现在应该是叶梅桂带小皮出去散步的时间。
转身要出门时,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于是先拨她的手机。
我听到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叶梅桂没带手机出门。
我立刻转身出门,冲下楼。
现在下楼对我而言,比较困扰。
因为我已经记起以前在广场上的任何舞步,所以我很怕我会用一些奇怪的舞步,
跑下楼梯。
果然在三、四楼间的楼梯,我就差点跳出也门步。
走出楼下大门,在大楼方圆50公尺内,先绕了一圈。
没看到叶梅桂和小皮。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我曾说过:我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所以会先冷静,然后
开始思考。
但这次我不必冷静,也不用再思考。
因为我知道,叶梅桂一定在捷运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又一口气跑到捷运站。
叶梅桂果然牵着小皮,脸朝着捷运站出口,坐在一辆停放的机车上。
「玫」我还在喘着气:「玫瑰。」
她转过头,看到我后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今天又坐出租车回来吗?」
「嗯。」我点点头。
叶梅桂站起身向我走来,把拴住小皮的绳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说。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妳。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干嘛突然唱歌?」
「喔。这是刚刚出租车司机唱给我听的。」
「你唱歌不好听,所以在公共场合,不要随便唱。」
「是吗?」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满头大汗了。」
她拿出面纸,在我额头上擦拭一番。
「先别擦,我有话要告诉妳。」我很着急。
「擦完再说。」
「不行啊,我怕我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要跟妳说的话啊。」
「如果是这么容易就忘记的' 话' ,那一定不是重要的' 话'。」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说吧。」
「我忘记了。」
「喂!」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往前走。
我牵着小皮,跟在她后面,轻声跟自己说:「我喜欢夜玫瑰。」
可能是我太紧张的关系,老觉得语气不太对、声音也有点发抖。
「你在后面嘀咕什么?」
「我是说,我喜欢」
「喜欢什么?」
「妳不要打断我!」
「你不要大声说话!」
我和叶梅桂都停下脚步。
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和样子有些奇怪,路过的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叶梅桂哼了一声后,又往前继续走。
我也又开始往前走,心里又着急、又紧张。
可是我始终掌握不住最佳的声音和语气。
眼看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大门,并且开了门,走进去。
来到电梯门口,吴驰仁的那张字条还在。
「电梯这次真的故障了。」我说。
「我知道。」叶梅桂说:「我下课回家时,是爬楼梯上楼的。」
「妳应该在家里等我的。这样妳现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楼梯了。」
「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在家里怎么坐得住?」
「妳不是知道我在开会?」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会那么晚。」
「喔,对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玫瑰,刚刚我的声音有点大,对不起。」
「你的嗓门本来就比较大,这又没关系。」
「我只是急着想告诉你一句话而已。」
「你今天什么都急。」叶梅桂笑了起来:「下午跑到幼儿园急着找我,我骑车
回来时你也急着追,刚刚又急着要跟我说话。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
叶梅桂静静地等我回话,看我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