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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生神清气爽、唇红齿白地出现在一群一晚上觉也没睡,面色苍白的人跟前。
檀生脚步轻盈,目不斜视直直走向上座,落了座端起茶汤,啜了一口,蹙眉道,“这茶真难喝,谷穗,你去花间教一下她们该怎么泡这个茶水。”
谷穗应声而去。
檀生放下茶盅,似笑非笑地看向李质朴,直入主题,“经这么一晚上的折腾,李大人想好是将婶婶沉猪笼呢?还是赏三尺白绫呢?还是赐下一瓶剧毒的砒霜呢?”
檀生说到“剧毒的砒霜”时,赵老夫人耷拉下的眼皮子抖了一抖。
李质朴哈哈笑起来,手拂胡须,“老夫预备将你婶婶送进佛堂。”
“哪家佛堂呢?”檀生明知故问,“不远处就在东岳观旁边就有家佛堂,佛堂主持与小辈师父倒是莫逆之交,也能关照一二;再远一点,五指山上也有座尼姑庵,只是这间尼姑庵名声不太好,庙里头的尼姑常常和隔壁庙里的和尚暗通款曲。。。”
檀生展眉一笑,眼角高挑,“这家尼姑庵,婶婶就别去了——和自己哥哥都能犯下罪孽之事,更何况是隔壁庙里唇红齿白的和尚呀…”
每每檀生一说话,王氏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没家教!”王氏高声道,累了一晚上,她眼皮子都抬不起了,打起精神转向赵老夫人,“长辈们说话,岂容她一个小辈置喙…”
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能说。
檀生笑了笑,“若是我不出面,夫人且看着,看看赵家会不会放你们走。”
王氏登时气得脸清面黑!
一夜纠缠,李质朴也累了。
到底是五张的人了,李质朴一睁眼甚显疲态,“预备在家中修建一个佛堂,在赵家也好李家也罢,就把你婶婶送到家中的佛堂里即可。若是实在看着厌烦,那就修在李家,她再也不回赵家了,到时候赵家想谁做主谁做主,她也不掺和了。”
李质朴看明白了。
他姑娘玩不过赵檀生。
每每用计,都是偷鸡不成反噬一把米。
若再把怀玉留在赵家,恐怕尸骨都剩不了。
赵家如今就咬死了要怀玉的命,拿承佑的命去抵也不答应。
只要怀玉的命。
可他却也只想保住怀玉的命。
佛堂也好、尼姑庵也罢,只要能保住怀玉的命就可以了!
这事儿若是赵家不管不顾掀翻起来,报到京兆尹深纠,京兆尹顺藤摸瓜,迟早摸得出那药是谁买的。。。是,是李承佑买的不假,可若是李承佑买春药**亲妹一事在京城掀翻,李家百年的声誉还要不要了?若是此事人人皆知,他必须致仕、李家三代之内别想中举、甚至。。。甚至怀玉还是得死——定京城里的流言蜚语也杀得死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 妥协(下)()
还不如就此把这件事按下!
让怀玉回家!
而不和离!
这样两家的颜面都保全了!
这是李质朴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可惜,檀生绝对不会因此妥协。
开玩笑吧!
让李氏回到娘家就算惩戒了?!
糊弄谁呢!
回到李家的李氏岂会过上苦日子?她只会在王氏的溺爱和娇宠下过得越来越好!
檀生笑起来,挑眉轻声发问,“李大人是觉得,我叔父离不开您吗?”檀生不等李质朴回答,便开口将事情摊开了嚼碎说道,“一,叔父回京任职,李大人您没有帮到任何忙,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打通关节得以回京任职;二,刚回京时,叔父便遭遇周笃一事,若是小辈没记错,当时李大人您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您认为您搞不定那帮不要脸不要命的穷酸文人,也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再上一层楼;三,刑部尚书借势将难题甩给叔父,李大人您还是在看戏,更是区区不才我帮助叔父从绛河中打捞起沉船与沉银,哄得龙心大悦,叔父就此成为了定京城里的红人。”
檀生言辞犀利,没有存留一丝客气,“如今倒好,叔父圣眷正浓,婶婶在背后被他捅娄子,不仅要败坏叔父的名声,还要叫叔父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不仅如此,您李家还想占着赵夫人的名头从圣眷中分上一杯羹吗?”
赵老夫人还没从这个方面来想过!
李家自始至终都不同意和离!
原来是看中了阿显如今正得圣意!?
卑鄙!
下流!
无耻!
赵老夫人瞬间忠诚地站在了檀生的身后——虽说赵檀生这丫头素日牙尖嘴厉外加目中无人,可当真要用她时,她还是冲到了最前面的,也是最顶用的!
李质朴被毫不留情地被指责这么长段话,脸色更不好看,双手还是交叠在腹间,大腹便便地瘫坐在太师椅上,语气里带有几分疲惫,“那你说,你能接受什么条件?”李质朴看了眼赵老夫人和赵显,“赵家又能接受什么条件?”
檀生高抬下颌,笑了笑,“我能帮赵家做主,我的条件就是赵家的条件。”
李质朴愕然地看了眼赵老夫人和赵显,却发现这二人默不作声,似是赞同这小丫头的话。
檀生好似就等着李质朴说这番话,比出手势,“我的条件有四,第一,李氏哪里都不回,明日就送到东岳观旁的庙宇中修行;第二,李氏的所有嫁妆全部留在赵家,由老夫人代为保管,待赵华龄出阁时再全部送还给她;第三,李家与赵家还是明面上的亲家,昨日之事,谁也不能开口说出去,否则到时候两家人都不好做,甚至会连累李大人您做官;第四,嗣子不能留,既然嗣子已经完全承认那春药是他下的,就请他拿生命给赵李两家一个交待吧。”
四个条件,每个条件都完全站在赵家的立场!
赵老夫人简直想抱住檀生狠狠亲一亲脑门!
天啦!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姑娘这么维护赵家!
李质朴沉吟不言,似是在考虑这四个条件划算不划算。
而王氏一听不要李氏的命了,当即险些喜极而泣!
答应啊!
快答应啊!
嫁妆什么的都是铜臭身外之物!
李承佑本来就该死啊!
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甚至李家的名声都不用蒙羞——李家和赵家还是亲家呢!怀玉又不是被下了休书的!怀玉只是身体不好送到深山里去修行啊!过个几年,风声没那么紧了,还可以把怀玉接回来啊!到时候赵檀生这死丫头也出了嫁,再把怀玉往赵家一送,怀玉还不是赵家的当家主母!
这些要求实在是太划算了!
比昨儿夜里,赵老夫人那老不死的一口咬定怀玉必须死,划算多了啊!
王氏殷切地盯着李质朴。
李质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官场上混迹数十载,本能地觉出赵檀生提出这些条件是不对劲的——赵家不需要让步这么多,更何况是她赵檀生,赵檀生和怀玉的恩恩怨怨久矣,如今又岂会不借机落井下石,狠踩一脚?
不对不对。
李质朴蹙眉,久久不应。
檀生余光瞥了眼高台上烧到一般的烛火,漫不经心道,“只有这四个要求,你们愿意答应就答应,不愿意答应,那咱们大家都搞难看。叔父大不了被人唤作龟公,可那又如何?前朝誉王妃与花匠暗通曲径数十载,被人发现后誉王也很羞愤,可过了不到五年,满定京城就把这事儿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檀生一声轻笑,“这京城大了,光怪陆离的事儿多了,层出不穷的,谁还记得谁呀!搞不好过了几天,还会出个比这事儿更大更离谱的出来,叔父照旧做他的官,当他的红人,甚至我还能助叔父一臂之力。很可惜,可那时候婶婶早就死了,看不到了。”
屋内的气氛很沉凝,也很怪异。
一群在官场上沉浮数年的人,被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
甚至,都还觉得这姑娘说得极有道理。
檀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群面有沟壑的人中,神色很淡,她再看了一眼烛火,这次没有笑,神色很严肃,“我只给李大人您半柱香的时间考虑,半柱香一过,该报官报官,该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从此赵李两家只是仇敌,再无瓜葛。”
赵老夫人一捏衣袖角,发觉这手心都是湿的。
掌心里全是冷汗。
赵显好像是第一天看到他名义上的侄女,实际上的女儿一般。
檀生…
是何时长得这般厉害的?
竟能与李质朴条条框框地讲条件。。。
隔了良久。
风从窗棂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呼”的一声,风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香灰落了一地。
李质朴好似被这风惊醒,一抬头便见老妻期待的眼神,他不觉一声苦笑,罢了罢了,他这一生就活该被这一对母女拖累吧…
“好…”
李质朴开口,“我只要怀玉活着…”
檀生笑起来,“若是婶婶有丝毫异样,李大人您直管对付我们赵家。”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死亡(上)()
檀生一席话,说得赵家、李家两家均表示十分满意。
李家满意在,太棒了,李氏不用被浸猪笼了,死个嗣子算个屁啊,反正都有孙儿了。
赵家满意在,太棒了,可算是借檀生之手把李氏这个棒槌解决了,这以后看着李氏就想到她被压在自家哥哥身下的模样,那可多闹心啊。
檀生松了口,李质朴松了口气,赵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由此,李质朴对檀生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同时深深后怕,若是早让这位大姑娘知道她亲娘是怎么死的,怀玉是不是就难逃此劫了啊?
过程是曲折的,结果是光明的。
李质朴再用过一盏茶后,商议了诸如几时派车送李氏之类的具体问题后,被王氏牵着火急火燎地回府给李氏准备种种物件儿。
双方都很满意。
没人问李氏满意不满意,也没人在乎即将去见阎王,被凄惨地遗忘在了赵家的李承佑满意不满意。
这二人被分别押解,李承佑被关在柴房里,李氏到底是赵显夫人,级别稍高点,被关押在柴房后的小隔间中。
傍晚时分,檀生抿了抿鬓角,从花瓶里摘了朵壶口大的松红梅簪在鬓间,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认真地为自己扑面、擦胭脂、抹口脂,披了件火红的狐狸毛大氅,带着官妈妈、谷穗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嗯…柴房去。
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拦。
守柴房的两个管事象征性地拦了一拦,管事甲说,“大姑娘,老夫人说了谁都不能进去的。”
管事乙道,“大姑娘可不能算在内,老夫人也没有特别交代大姑娘不能进。”
管事甲想了想,点点头,“嗯,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话音未落,便让开一条道供檀生进出。
檀生:“???”
您这拦得会不会太敷衍点儿啊?
檀生抿抿嘴角,低头入柴房隔间,隔间内狭窄潮湿,透着一股被雨水浸湿的霉味掺和着屋檐下的积雪味,檀生下意识地捂住口鼻,一眼就看见了李氏那滩白花花的肉。
赵老夫人只想保着李氏还活着,自是想不到这天寒地冻的,李氏身上只披了件扯得稀烂的袄子有多难熬。
那袄子蔫蔫地贴在李氏的前胸,挡得住上面挡不住下面,只见李氏的脚踝被冻得铁青。
李氏眯着眼贴在墙角,听有响动便赶忙使劲睁开眼睛,奈何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一团火红色朝她走近。
走近了些,才能大致看清来人的眉眼。
李氏看清了来人是赵檀生后,扯开嗓门一声尖叫。
檀生一蹙眉,官妈妈便冷笑着上前甩了李氏一耳光。
李氏惊慌失措中被打醒,目光惊惧地看着檀生步步逼近,口中嗫嚅,“你…你…你…”
官妈妈又是一耳光,恶狠狠道,“叫大姑娘!”
“大…大姑娘…”李氏担惊受怕一晚上,只听隔壁柴房里李承佑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叫到最后声如蚊蚋,几乎啥也听不清了。他们。。。是不是把李承佑打杀了?下一个是不是轮到她了?就算李承佑把事情都担了下来,可她到底也失了身子啊!
如此反复一晚上,李氏自己将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
“婶婶想喝水吗?”檀生轻笑问道。
一天一夜未进米水,又饥又渴,李氏下意识地点点头。
檀生再笑道,“谷穗,喂婶婶喝水。”
“嘭”一声!
一桶冰水直冲冲地浇在了李氏脑顶门上!
冷。。。
李氏被冻得僵硬,连瑟瑟发抖都做不到。
李氏僵在原地,唇色煞白,眼珠子里全是血丝。
檀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氏,隔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婶婶是不是冷啊?要不我让人生个火给您烤烤身子和湿漉漉的衣裳?”
不!
李氏张开嘴,急切地想发出这个声音。
可奈何嗓子受了寒凉,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喑哑之声。
显得有点可怜。
她可怜。。。
李氏再可怜能有白九娘可怜?
能有白八娘可怜?
能有白家那几十条无辜丧命的冤魂可怜?
甚至。。。能有她上辈子可怜?
上辈子,她也是这般被送往东岳观的。
因袁修不来正院,后间送到正院的炭就是受了潮的,点不燃,一点燃就是一股呛人的烟,没办法只能受冻。洗澡时的水也是凉的,袁家本就不算有钱,就剩个家底和宅子在那儿撑着,厨房为了节省炭火,她的洗澡水永远都只烧得温热就端过来,端过来风一吹,不是冰水又是什么呢?
李氏一点也不可怜。
至少,如今只有她赵檀生敢来折磨她。
上辈子,可是谁都能来踩她一脚的啊。
踩完还要嫌弃她脑顶毛生得不够软,踩上去扎一脚。
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李氏拼命摇头,檀生笑了笑,“不想生火?那便罢了,随了婶婶您的心愿。”
李氏将手臂艰难蜷缩护在身前,以一种极为防备的姿态面对檀生。
檀生提起大氅缓缓蹲下,轻柔地冷清地注视着李氏的瞳孔,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婶婶很冷吧?”
李氏闭口不言,面容紧绷。
“你再冷也不会有白九娘冷。”檀生语声放得很轻缓。
李氏瞳孔陡然放大。
檀生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做梦也没想到,白九娘一直在下面等着你吧?白九娘性情温驯,可再温驯的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白九娘等你等了很久了,她想问问你,赵夫人好当不好当?赵显的床好上不好上?赵老夫人好伺候不好伺候?你们有着同样的身份,自是能聊很多东西的。”
李氏拼命往后缩,张大嘴巴想唤人。
“啪”的一声。
这一耳光,是檀生下的手。
手掌扇在李氏冰凉的脸上,好像扇在一团刚从冰水里取出来的棉花上。
檀生还真没亲自下手打过人。
这是官妈妈的长处。
可如今,檀生打了这一耳光,只觉畅快。
由内而外的畅快。
积攒在内心深处这么几十年的郁气全都发了出来。
檀生这一巴掌下手很重,打得李氏左脸红成一片。
第一百九十章 死亡(中)()
第一百九十章死亡(中)
李氏嗓子眼发腥气,可张着嘴就是哑着说不出话来。
檀生看着她惊惧地向后移动,想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一边躲一边缩着脑袋张开嘴试图大叫。
檀生眼神从李氏身边那个空碗上一扫而过,笑了笑,“放心吧,你再也叫不出来了。”
只有李氏哑了,她才能将白九娘这三字宣之于口。
只有李氏死了,她这颗心才能安。
你再也叫不出来了。
你再也没办法用你这张嘴一张一合,伤害一切比你软弱的人了。
你。。。
再也张不开这张嘴了。
檀生逼近李氏,凑到李氏耳边,轻声道,“你且放心去庙里吧,阿龄…我身为长姐自是可以好好照看她的。你造下的孽早就该还了,如今迟了十三年,连本带利,你们李家和赵家都会还得干干净净的。你先走一步,也好到下面去打点妥当,之后好有个照应。”
檀生没有再看李氏的神色,转身而去。
翌日清晨,天尚未破晓,李氏四肢僵硬地被秦桑搀扶着哆哆嗦嗦从偏门上了马车,李质朴要上朝无法告假,王氏一人哭哭啼啼地跑来送行,紧紧贴着李氏给女儿吃定心丸,“你放心,我们和赵家都说好了的,等过了这风口浪尖就再把你接回来,你且放心吧!”
娘诶!
赵檀生准备集体攻击了啊!
您还做什么白日梦啊!
李氏喉头发苦,说不出话来,只能慌里慌张地瞎比划。
王氏两眼泪花,紧紧握住李氏的双手,“娘懂,娘都懂,你且安心去。至多半年,至少三个月,你爹就会筹谋将你接回来的。阿玉别怕,爹娘都在。”
这不是爹娘在不在的问题。
这是…可能她一走,她就死了的问题啊!
李氏快急疯了!
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她什么都知道。
赵檀生知道了白九娘的事了!赵檀生是来复仇的!赵檀生把她活生生地送进庙子里,就没想过让她活生生地回来啊!赵檀生甚至没想过,让赵李两家活下去啊!
李氏手被母亲王氏紧紧攥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满腔的话没法说。
好像只有她看见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坑横在李家门口,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朝这个大坑里栽,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什么也不能说!
李氏努力张大嘴巴,“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
王氏见女儿如此形状,哭得越发厉害了,“我苦命的儿哦!一晚上就冻得失了声!去了庙宇里该怎么办哦!我苦命的怀玉哟…母亲苦命的女儿哟…”
李氏两行清泪砸在地上。
要是。。。今日来的是父亲李质朴就好了。
父亲一定看得懂她想说什么。
父亲一定看得懂她的警告。
母亲只会哭。
母亲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绝处无法逢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