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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爱着阿容的母亲啊!
亲生母亲啊!
这二十年来,她因为阿容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日日夜夜好似阿容就在她身边!她心怀愧疚,她不知所措,所以她才会每个月都出现在东岳观中,请求正觉女冠为她念经诵读,好驱散她身上的恶气!
“可您也同样没有出手帮助!”
檀生厉声道,“您冷眼旁观,任由周笃老先生折磨阿容,毒杀阿容!”
“他也没有错啊…”赵夫人颓唐落座,双手捂面,“老爷只是为了维护这个家…为了维护这个家的门楣啊!”
“是维护他自己的官声吧!?”
“不不不!”赵夫人猛然抬头,“不是的!此事一出…老爷就辞官致仕了!”
檀生苦笑,“真的吗?周笃老先生难道不是在阿容真正死后的第四个年头,爬上了文英阁首席大学士后方功成身退的吗?他也并非出自愧疚才辞官的,是因为当今圣人即位后倚重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大学士吗?甚至在当今圣人潜邸时期,周老先生支持的是三皇子端王,而非当今圣上…”
这不叫激流勇退。
这叫抱头鼠窜!
赵夫人一听檀生此言,忙高声道,“休得胡言!”满目泪水,再将声音压低,“阿容本就有错!身为父母管教子女,又有何错!前朝朱阁老将幼子腿筋挑断,只因幼子不好好念书!”赵夫人似是自己说服自己,“阿容犯此大错,我们身为父母,难道不应该对她有所惩戒吗!?”
“是惩戒,而不是夺走她的性命,再将她的骨肉深埋在她的院落中!”檀生朗声,“您知道,阿容的尸骨有多惨吗?她的血肉、她死命护住的孩儿全都不见了,可能是被鼠蚁早已啃噬干净了吧。所以她才会说她冷,她只留下一副旧得发黑的骨头守在家中…”
赵夫人别过身去,掩面长泣。
檀生“唉”了一声后,轻声道,“自首报官吧。”檀生顿了顿后,再道,“只有这样,阿容才得大白于天下,她的尸骨才能被装进榉木棺材中下葬,她的怨气方可平息——您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
“不行!”赵夫人捏紧拳头,“不行!老爷的清誉将会毁于一旦!”
“周先生杀了他自己的女儿!”
“那也不行!”赵夫人泪流满面,“不可以!阿容已经死了,老爷已近花甲了,不能再因为此事锒铛入狱!”
檀生脸色渐渐肃穆端正起来。
明知有错,却不去纠正。
那你还有何资格为周亦容伤心呢!!
“如小女坚持呢?”檀生埋头敛眉,轻声道,“如果小女说,你们不去自首,小女便去报官揭发呢?”
赵夫人心头一跳,她已哭得满目朦胧。
再提此事,她心力交瘁。
“但凭你一面之词,没有人会信的!”
一个是颇负盛名的当代大儒,一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就算这丫头能见鬼识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拿出任何证据来!
赵夫人哭着摇头,手紧紧握住椅凳把手,“老身求你了,给老身和老爷一个安享的晚年吧…二十年了,就让所有的沉痛都随风而去吧!老身求你了!”
“小女,坚持。”檀生斩钉截铁。
赵夫人拿丝帕抹了一把眼泪,看向这位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没有人会信你的。别人只会把你当做疯子抓起来,阿容这条命是我给的,我们把她收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今日之事,老身出了这个厢房门,便什么也不会认账。若是姑娘你足够聪明,便当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儿吧…”
檀生呼出了一口长气。
当官需要举孝廉、当差需要考试、当商人需要会打算盘。
只有当父母,什么准备都不需要,什么考试都不用过。
她私以为,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夫人,当真执迷不悟?”檀生轻声问道。
赵夫人泪眼婆娑。
檀生再问一遍,“就算是为了阿容,您也绝不妥协对吗?”
赵夫人心意已决。
檀生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绝地转身而去。
赵夫人一颗心咯噔一下回到了原地。
忽而,却又看见那位姑娘脚下一顿,再转身回来,缓慢踱步到竹节墙边…
她…要干什么!
赵夫人面露惊恐。
檀生面无表情地伸手握紧竹节墙边隐匿在后的小绳索,猛地往下一拉拽!
那。。。
那。。
那竹节墙面竟缓缓升起!
那厢有人!
赵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地眼睁睁看着正觉女冠与岳阳大长公主正目光冷峻地看着她!!
檀生面露怯意,似有些不好意思道。
“当真对不住了,这墙其实是竹节拼起来的,其实…只是看着像堵墙,实则就是一席密实的竹帘子。”
“因竹节斜编,我们听不见隔壁厢房的声音,隔壁厢房却能将咱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赵夫人您,一直在尖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诡辩(上)()
赵夫人的脸惨白又惨绿。
正觉女冠与岳阳大长公主并肩而坐,正觉女冠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夫人,岳阳大长公主却面露鄙夷。
赵夫人下意识地摆手辩解,“没有…我没有!刚刚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岳阳大长公主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赵夫人眼风一瞥檀生,满目是泪,周妪欺身而近,指着檀生,“大长公主…女冠,是这小蹄子胡编乱造!”周妪大声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周家世代清贵,我家先生立身为正,不贪财不逐利!可这小丫头片子来历不明,还说不定是哪家的丫头呢!”
周妪说着说着,越说越生气,伸手推搡了檀生一把。
“哇——”
檀生顺势跌坐在地上,嚎啕一声大哭起来,“打人了啊!周笃老先生家的仆从打人了啊!”
周家往来无白丁,都是要脸的人。
周妪第一次见如檀生一般厚颜无耻之辈。
明明就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
怎么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呢!
周妪赶忙伸手去扶,哪知她手指尖还没碰到这小姑娘的衣服角,又听那小姑娘如杀鸡宰羊般嚎了起来。
“女冠!你看!她们又想打我!”
正觉女冠脸一沉,拂尘一撩,沉声吩咐身边的小道,“去将这位姑娘扶到这边来。”
来扶的那姑子,檀生不仅认识,还熟得很!
是师姐青书!
这是一个屋子啃过瓜,犯过傻,偷看过隔壁山猎户洗澡的交情啊!
檀生险些落下泪来!
眼神亮晶晶地,走得离正觉女冠越来越近。
这是前世她没有见到过的女冠吧?
如今才将近不惑之年吧?
尖尖的下颌,保养得极好的皮肤,沉静而深沉的眼神,高高束起的发髻…
女冠!
檀生想一扑而上,可好歹理智阻止了她跃跃欲试的双脚,只能将目光当做武器,炯炯有神地紧随正觉女冠的身影。
正觉女冠缓缓站起身来,看向那周妪,“施主是把贫道这东岳观当做全武行了吗?”
正觉女冠在京中颇有盛名。
寻常贵妇都不会轻易得罪的。
如今正觉女冠一发话,赵夫人顿觉大势已去。
更何况,这旁边还有一位在皇帝跟前都说得上话的岳阳大长公主!
她不能认账!
若是认了这笔账,周笃还如何立足!
赵夫人泪水涟涟,哭道,“凡事多说无宜,若女冠与大长公主愿意相信这位姑娘的一面之词,老身无话可说。”赵夫人背过身去,“陈妪,我们走。”
“且慢。”
岳阳大长公主本是来算个卦,却莫名其妙听了这样大一个惊天秘闻,也随正觉女冠站起身来,“人命关天,本宫与女冠耳不聋、目不瞎,饶是隔着这竹节帘只是听了个囫囵,也猜得出个大概来。既然周大小姐的尸骨已经找到,凶手也已经认账,总是要报官的。”
“小女叔父便是现任直隶刑部侍郎赵显,这个案子本就是在我们新宅中发现的。”檀生趁机添了这么一句。
岳阳大长公主道,“把赵大人叫过来吧,这件案子既是他的,有了这么一番大发现,他不能不在场。”
正觉女冠一扬拂尘,小姑子青书埋头向外跑。
不一会儿,赵显快步推门而入,看檀生一脸规矩且满足地坐在一位道长身边,其旁还有一位着金戴银的贵妇人,三人六面正对着一位满面泪水的老夫人。
赵显颔首沉声道,“微臣见过岳阳大长公主。”
岳阳大长公主受了此礼,指向赵夫人,言简意赅道,“这是周笃夫人…”岳阳大长公主眼风扫了眼檀生,“今日蒙这位小道友的光,本宫与女冠听了一出大戏。”
赵显不卑不亢,躬身道,“微臣,愿闻其详。”
岳阳大长公主轻笑一声,“本宫记得你的新宅子里刨出来了一具尸骨?”
“正是。”
“是这位小道友做法定了方位才找到的?”
“回大长公主,正是如此。”
“道友年岁不大,道艺却很精通。焚香识穴这样的难事也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他日必成大器。”
在正觉女冠跟前受此赞扬,女神棍的脸难得红了一红。
赵显躬身自谦。
岳阳大长公主再笑道,“今日,小道友确定了这具尸骨的身份,也确定了究竟是谁…。痛下杀手!”
赵显神容肃立,双手抱拳静待岳阳大长公主后言。
“那尸骨是周笃之女周大小姐,而痛下杀手之人却是她至亲至爱的父母。”岳阳大长公主压根不给赵夫人任何辩解的机会,“若是上了衙门,本宫也愿意出庭作证,是赵夫人一字一句亲自讲出来的,岂能有假!”
大门大大开着,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
正觉女冠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也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赵夫人双目惊恐,双脚如被冰僵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潮渐渐涌动起来。
又慢慢自觉地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了一道缝。
一个鬓发满须,身形清颀的老人从其中走来。
赵夫人高声哭道,“老爷!”
檀生眼神一暗。
这人就是周笃。
赵显头一桩案子就与声名完美、门生遍天下的清流之首对上,赵显不自觉地向后一靠。岳阳大长公主神容肃穆地看向周笃,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周老先生,先生照旧精神灼烁,不知是亲生女儿的血肉供养的缘故,还是这都梁山养人。”
“大长公主言重了。”周笃倒三角眼,神色却很平和,“阿容皈依宝山寺,而后患病而亡,不知血肉供奉是哪里的话?”
岳阳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宫还以为周老先生素来行端坐正,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应是遵规守矩,今日一听当真是骇人听闻——姑娘闺中偷人,暗结珠胎;老子狠下杀手,成全清名;为娘为虎作伥,虚伪慈悲…真是好一家人!”
周笃笑道,一笑胡须便往上翘,看上去是一位极随和的老先生。
“小老儿记得,大长公主家的一个小女娃娃被人拐了走,是小老儿上书希望那女娃娃自请出家以全名望。可见,大长公主与我周家积怨已深,您的证词自然做不得数。”周笃斜眼扫向赵显,“小后生,你是刑部的娃娃,你说小老儿说得有无道理?”
赵显被点到名,形容一滞,“…律法中却有条规…”
周笃显得胸有成竹。
他几十年的清名,不可能毁在这个时候,毁在如此荒唐的事上。
“既是岳阳大长公主证词无效,那自然判不得小老儿的罪了?”
第一百二十章 诡辩(中)()
周笃神态自若。
岳阳大长公主气得脸青面黑。
这叫旁观者窃窃私语,将刚才的猜测尽数推翻。
周笃老先生的声誉,一直都极好的。。。
怎么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呢?
不可能,不可能。
肯定是这位仗势欺人的公主闹错了。
搞不好,还是这位公主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合演的一出戏呢!
嘿,您别说。
这黄毛丫头,长得还真是漂亮!
漂亮的黄毛丫头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沉声张口道,“周老先生刚才说,阿容已皈依宝山寺,而后不久患病身亡。小辈冒昧一问,阿容如今葬在何处?”
“就葬在都梁山山下!”
人群里有好事之人连声抢答。
“可有棺木裹尸?”
“有的有的!一具榉木棺材!出殡的时候,俺还去看过!”
好事之人再次抢答。
“平日里,周老先生与其夫人可曾去扫墓祭拜?”
“有的有的!周老先生还喜欢买俺的三支梅放在坟头!好怕有蛆虫啃食周小姐的尸体!”
好事之人频繁得分。
檀生转过身来,眼神直直看向周笃,“人死不可言,可言者为厉鬼,厉鬼为万人唾也。阿容死不瞑目,徒留一句白骨与蛇虫鼠蚁为伴。今日,我赵檀生势必要为阿容讨还一个公道!”
周笃笑起来,好像听见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就算小姑娘你句句属实,你又想怎么讨还?”
“开棺!验尸!”
檀生猛地起身,朗声道,“既然周老先生言之凿凿阿容装棺下葬,更有目击者见您与夫人常买三支梅以做驱虫!那么开棺之后,必有一具尸首!而这具尸首必定是周小姐的!”
周笃的脸色随檀生的话逐渐下沉。
赵夫人已然尖叫起来,“不可以!已经下葬,怎可开棺验尸!不可不可!阿容生前没有嫁人,怎么能让她死后颜面扫地!”
檀生笑起来,眸光陡变阴冷,“阿容告诉我,开棺验尸不算颜面扫地,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折磨致死才让她痛苦!”
赵夫人喉头一哽,被眼前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该作何言语。
檀生神色一收。
现场僵持不下。
岳阳大长公主恨得快要咬碎了一口银牙,早知周笃那伪道学要打死不认账,她就该立马多叫几个夫人太太过来,让她们也好好听一听啊!
“刚才,周老先生说,因您与岳阳大长公主存有龃龉,故而她的证词不作数。”
“那贫道的证词呢?”
“贫道为六方之外之人。”
“与这位小姑娘素昧平生,又谈何与其有所勾结。”
“贫道亲耳听见,赵夫人讲述了你二人夫妇折磨毒杀周小姐的细节事实。贫道也愿意为此作证。”
一管平淡而极有力度的女声。
这声音似饱经沧桑,看透沧海桑田。
檀生脊背一挺,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正觉女冠。
正觉女冠大挑拂尘,缓步上前,仍旧面无表情,可一字一顿吐出来的话却极有力度,“贫道支持这位小道友所言,开棺验尸吧。若是当真由此惊扰到了周小姐的安宁,贫道原以整个道观为代价以为周小姐诵经。”
众人哗然!
什么!!!?
愿意把这东岳观拿出来!!!
把这东岳观当做筹码来逼周笃点头!
师父!
檀生瞳孔大放之后再大缩!
师父,呜呜呜,小合真再也不淘气了呜呜呜呜。
再也不偷吃青书的杏仁糖了呜呜呜呜。
就算偷吃了也绝不放小石子进去滥竽充数了呜呜呜。
正觉女冠神容淡定,好似只是拿了三枚铜板买了一块豆腐。
周笃脸色大变。
岳阳大长公主要出来搅这摊浑水,自是有她的想法。
这正觉女冠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赚香火钱,如今也愿意来出这个头!?
“道长是方外之士,又何必掺和这人世间的凡尘俗世呢?”周笃还想开口,却被正觉女冠一句话堵了回去。
“贫道犹记,周小姐似是皈依到了宝山寺吧?”
周笃警觉点头,却完全不知道正觉女冠询问的含义。
“那这么说来,周小姐也应当是方外之士。尸首、棺材、甚至留下的遗物全部都应归于宝山寺所有。按周老先生口中的条例来说,开不开周小姐的棺、什么时候开周小姐的棺材,都不由您与您夫人说了算,而由宝山寺的慧禅主持说了算。”
正觉女冠拂尘搭臂间,隐有檀生撑腰到底的架势。
檀生胸腔发酸,很有些想哭。
慧禅主持和正觉女冠的交情,就相当于她和青书的交情。
一起看没看过隔壁山猎户洗澡,倒是无迹可寻。
反正肯定也凑一块儿做了不少事儿的。
咳咳咳,其中应该不乏。。。坏事。。。
正觉女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未待周笃反应,手一挥,侧身吩咐青书,“叫几个身强力健的姑子拿上铁锹去将周小姐请出来吧。”想起来再添一句,“另外给慧禅师太告知一声,若我东岳观扰了她寺中僧尼周小姐的安息,我正觉立刻将东岳观的地契奉上。”
青书埋头称是!
赵夫人惊慌失措,抬脚便想朝冲,奈何岳阳大长公主头一抬,两个婆子便将其拦住了!
“本宫奉劝夫人还是耐心等待为妙。”岳阳大长公主只觉痛快!
周笃眼神四下波动,看厢房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猛地有片刻颓唐。
姑子动作极快!
半柱香未过,青书满脸是泥,风尘仆仆跑进厢房中来。
“棺材里…”
青书大喘了几口粗气。
“棺材里…”
青书被口水卡住了。
“棺材里,什么都没有!”
青书满面通红,艰难地咽下口水!
围观诸人的声音如浪潮一般,猛地高起低落,好似一把利剑向周笃袭来!
“周老先生,劳您同学生回一趟刑部吧。”
赵显躬身请周笃先行。
赵夫人经不住此等刺激,瞬时晕厥在地!
檀生口有点干,正埋头喝苦荞茶,却突闻正觉女冠的声音,在耳边没有丝毫波澜道,“你跟我到后厢来一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奇迹(上)()
一大口苦荞茶刚在舌尖打了个转,便被迅猛吞下。
檀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