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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弯腰注视。
一直过了许久许久,申时行注视完毕,最后他看向了天子。
天子露出一个垂询的神色,不用猜,林延潮也知天子想问什么,朕的皇元子如何?可为天子乎?
申时行郑重地拜伏在地,不胜认真地道:“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此臣肺腑之言,愿皇上早定大计,如此宗社幸甚,天下臣民幸甚,臣告退!”
说完另两位辅臣与林延潮一并向天子叩拜,然后一并告退!
而从始至终,皇三子都被申时行忽略了,这已经表明了申时行的立场。
三辅臣与林延潮出宫后,林延潮知道他们必有事商量,当即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申时行点了点头。
但王锡爵忽道:“左宗伯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当即道:“中堂有什么吩咐?”
王锡爵当即道:“今日宫内之事,必需守密,不可向外人传开!”
林延潮目光微闪,瞄了一眼申时行,但见他微微点头。
于是林延潮恭恭敬敬地道:“下官省得,必会守口如瓶,若没有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林延潮这才离开,肯定今日天子召见之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的见面,天子至少对于储位有了一个态度,不再是以往避而不谈。当然天子两个皇子一起出阁读书的想法,一旦传出去大臣们肯定是不肯的,所以此事先在内部先打个招呼。
三位辅臣被召见,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呢?天子似乎又钦点了自己,这是什么用意呢?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申时行将今日所发生的事,写入他名为《召对录》的书中,在描述完以上的事后,申时行在书里还写到,忽闻宣召,急趋而入,历禁门数重,乃至毓德宫。从来阁臣召见,未有得至此者。且天语谆复,圣容和啐。蔼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来所未有也。
大意也就是说,在明朝,天子从没有将内阁大学士在毓德宫召见的历史,然而这一次对话,天子十分和蔼,与他们,与皇元子沟通说话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而林延潮也在毓德宫感受到天子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皇元子真是如申时行所言,可以雕琢的美玉吗?林延潮不好下定论,他只是觉得皇元子性子似有些懦弱胆小。
这样的性子,很难成为一个严厉,能够御下的帝王。
从这点来说未必是个好皇帝,但对于当今这个天下,却是说不定。
同时林延潮也是更了解了当今天子的性格,这位天子权力欲没得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处处防着一手,而对于事事有所主张的自己想要入阁,得到他的同意,真的有点难。
但若是真无意让自己入阁就不会让自己参加今日的召见。
林延潮边想边走,等待行至午门时,一眼就看见雒于仁跪在宫门前。
不少官员站在一旁,脸上面露同情。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好歹都要出个面,也算走个过场。于是他来到雒于仁的面前。
雒于仁此刻跪得是头晕眼花,但见一名穿着绯袍的年轻官员站在自己面前不由一愣,努力看清了对方面容后道:“原来是部堂大人啊!下官……”
“不要多礼了。”林延潮伸手虚扶。
林延潮弯下身问道:“雒评事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跪到陛下对下官有旨意的时候,无论是杀是剐,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你错了,方才陛下召见过三辅臣与在下了。”
雒于仁一怔,认真地看向林延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雒某?”
林延潮道:“陛下是宽宏圣明之主,初时动怒,但现在已是消气了,只是天家自有体度,你跪下去反而令天子难堪啊!听本部堂一句劝,还是回去听候圣命吧!”
雒于仁闻言陡然垂泪道:“当年部堂大人上天下为公疏,下了诏狱,天下高之。而雒某不才,不敢比部堂大人,但只求天子对雒某的奏章有个说法,无论圣意如何?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雒评事何苦如此。”
说完林延潮离开午门广场。
这时官员都聚到林延潮身旁时问道:“部堂大人如何了?”
林延潮道:“雒评事性子坚强,我已劝过他,不能动也。但本部堂相信陛下宽宏大量,必不会为忤,大家不要聚集在此,还是散了吧,如此反而无益于雒大人!”
众官员听了林延潮发话,都是一并点点头道:“当是如此。”
“就依部堂大人之言。”
其实方才也有官员来劝过让其他官员离开,但众官员都是不忍雒于仁一人跪在宫门,所以都是不肯主动离开。但林延潮过来一句话下,这些官员都是散去,足见林延潮的话在官员心目中的分量。
林延潮大步离去,当下回部。
到了衙门口,曾孔目早就在门外翘首以盼。
曾孔目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孙大人,还有被关的士子们都是被东厂放了出来,他们都知道是部堂大人营救的,一并到里面感谢部堂大人。”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跨入门槛,就见到四五十人,他们有官员有士子,但是一见到林延潮当即就道:“部堂大人回来了!”
“没错,部堂大人面圣回来!”
不少士子都是眼眶泛泪,从近到远的作揖。
林延潮点点头走进门去,但见不少士子衣衫褴褛,身上都有被拷打过的样子。
林延潮知道他们去了东厂不过一日,肯定被张鲸严刑逼供了。可以想象他们在东厂里吃不少苦,这一次的教训对于他们而言,应该很深。
“谢部堂大人救命之恩!”
“学生无锡南金申谢过部堂大人救命之恩,此恩此德,学生此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道:“回来就好,你们要谢,要多多谢过许阁老才是,还有在座的列位大人,若非他们报信,本部堂恐怕还不知道。”
赵南星,于孔兼,姜士昌等人都是一并上前,于孔兼道:“部堂之言,我们怎么敢当,若非部堂亲去东厂,又赴考场,最后与许相公到宫中面圣,东厂怎么会放人?”
“正是。”
赵南星也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部堂大人高义,赵南星谢过!”
东林党一派的官员与读书人们一并长揖谢过齐道:“部堂大人高义!”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些士子也是一一上前感谢,其中有如薛敷教,高攀龙这样的人才。
至于他其余的学生如徐火勃,陶望龄远远站在一旁,他们对林延潮说谢就不必要的。
而林延潮听了高攀龙的名字也是深深看了几眼,最后与众人道:“诸位身上都有皮肉伤,但科考在即,朝廷是不会为几位延期会试的。”
众人都想起,没错,他们虽活命,但身上带了伤会不会影响考试呢?
但见林延潮继续言道:“但请诸位记住今日之耻,我辈读书何意?不正是让今日这样的不公之事,再也不会加诸于任何一人,任何一位无辜百姓的身上!”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虽说这些人劫后余生,但受到这样的侮辱,心情不能平复,林延潮的一番话正好说到他们心底。
赵南星也道:“诸位记住部堂大人今日这番教诲,记住今日之耻,朝堂上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我辈之志就一日不能申于天下,赵某请诸位金榜题名,他日与我等与部堂大人一并锄奸!”
赵南星的话,也在众士子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林延潮闻言却微微笑了笑。
今日之事,这二十多位读书人获救后,自己的声望在读书人心目中又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但这个时候林延潮心底却生了另一个决定。
正在官员与士子们说话时,林延潮向徐火勃,陶望龄问道:“孙先生呢?”
徐火勃道:“孙先生已是奉圣命去考场为同考官了。”
陶望龄道:“其实孙先生一直没有说自己身份,他知道老师一心要除去张鲸,所以用此事来以身作饵。”
林延潮斥道:“糊涂,扳倒张鲸这样一人,怎么值得孙先生去冒风险,在我心底十个张鲸也比不上孙先生。”
林延潮之前已是与申时行商议过,这一次会试过后,当向朝廷举荐孙承宗,叶向高二人。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退意()
二月礼部春闱。
这时候京畿郊外已是有些出现了旱情的苗头。
就在大考之际,朝堂上也有了变局,首先是张鲸被软禁了,虽说还保留着东厂督公的身份,但是手中的权力却没有了。
眼下东厂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代掌,谁都知道张鲸倒台是迟早的事了。
上疏骂天子酒色财气的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了这封奏疏后,见天子对他的奏疏没有反应(留中),上疏称疾请求致仕,但天子却下诏罢斥为民,并遣锦衣卫押他回原籍。
不少读书人同情雒于仁,但为了不触怒天子,也无人敢替他说话。
唯独户部郎中郭正域却上疏为雒于仁求情,说罢斥为民即可,押解官员回籍如同犯人,却没有这个先例。
郭正域是雒于仁的生死之交,这时候上疏也是想请天子处罚的轻一些。
但天子却很生气,下诏申斥了郭正域,处他夺俸一年。
而这时林延潮身子不太好,他礼郎侍郎的身份处理科举之事,又加上他事必躬亲的性子,所以这一个月病一直没有好。
等他得知郭正域轻率上疏救雒于仁,而被天子训斥时,林延潮也没办法替自己这位学生求情,就算是求情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更糟。
而偏偏在这时林延潮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上疏辞官!
在作决定前,林延潮亲自去了申府向申时行禀告这一件事。
申时行得知时有一些讶异,但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外,他问道:“宗海,可是因为陛下不许你入阁而萌生退意,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介意,老夫在位一日也会保举你一日。”
林延潮道:“学生多谢恩师的栽培,但是学生想既然天子见疑,那么学生再在此位子上候下去,不仅不能令圣意有所转变,反而更惹圣上生嫌,与其如此学生倒不如退一步,趁着圣上没有对学生还有些君臣之情时,回乡以待时机。”
“就算没有这些话,学生现在身体确实是不好,署理部事已令学生十分疲惫,学生想回家修养一下身子,也见见老祖父,毕竟学生近七年没有回乡省亲,实在是没有尽到孝道。”
申时行斟酌了一会然后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是在情在理,令老夫也没有挽留你的理由。既是如此,你就先称疾还乡,待病好了回京,话说回来,不到三十岁即位列部阁,本朝似也没有这个先例。”
林延潮当即躬身道:“学生多谢恩师。”
这时候的申时行正是春风得意,他用自己的计策,击败了张鲸,门生故吏充斥了朝堂上机要之地,甚至连天子被迫放更多的权力给他。
故而申时行并没有着意挽留林延潮。更不说当初因顺天乡试案发时,申时行还亲自上门请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想了想当即道:“恩师,学生临别之际有一个请求。”
“宗海你说!”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想请恩师重新启用于东阿!”
听到这里申时行眉头一皱,端起茶盅道:“不行!”
申时行拒绝的很干脆,然后道:“北场之事令老夫与王太仓都十分窘迫,老夫知道你与于东阿交情很好,但老夫不会因此而对他网开一面的。”
林延潮道:“恩师,于东阿确实与学生交情甚好,但学生劝恩师用他,不是为了于东阿,而是为了恩师。”
“如何说来?”
林延潮当即道:“去年北场之事,于东阿确实有负于恩师,但是于东阿毕竟是天子践祚的讲官,上意垂青,且他在朝中很有清望,这一次虽说贬官回乡,但将来未必没有回到朝堂上的机会,老师何必为了一时之过节,而为将来竖一大敌呢?”
申时行闻言微微点点头。
林延潮道:“如此次北场案,高桂,饶伸予以贬斥已足以教训小臣了,之前贬斥于东阿,已算是惩戒,再次召回他就是不计前嫌,也是在朝中为恩师博得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更重要是陛下也会满意的。”
申时行当即道:“那你可否保证于东阿回朝后,不会再与老夫为难?”
林延潮笑了笑道:“学生不敢保证,但学生心想就现在而言,又有哪位官员敢与恩师为难呢?”
申时行闻言莞尔,顺手拨了一个橘子放在林延潮的手中并道了句:“就你嘴甜。”
二人相视大笑。
当即林延潮从申时行的书房里告退,申时行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来。
林延潮连忙道:“学生不敢劳恩师相送,还请恩师留步。”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这一回乡,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老夫送一送吧。”
林延潮心底一暖,当即谢过。
这时候风吹了起来,庭院里梧桐树正沙沙作响。
申时行抚须道:“这一次老夫虽胜了张鲸,稳固了相位,但是天子未必高兴。眼下大臣与陛下的分歧着重在于国本之事上,那日天子在毓德宫见了我等,你如何看?”
林延潮斟酌了下道:“国本之事,学生不敢妄言,但恩师既是垂问,学生可以以古鉴今。”
“你说!”
“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他也知道李治不是一个出色的皇帝,但却知李治是个老实人,他若为天子,那么废太子李承乾,以及他的兄弟都是可以活下来的,故而立李治为唐高宗。”
“再说汉武帝立储,汉武帝用法严厉,而太子刘据则太宽,二人行事截然相反,但汉武帝虽不喜太子此举,却对太子却颇为纵容,最后酿成巫蛊之祸。此事并非汉武帝没有远见,而是汉武帝之初衷,是想汉朝草创,制度尚未完备。他不征讨四方,不变革祖宗之法,就是不能令天下安定,使百姓免受劳苦。但下一任皇帝若是也去学他,必然将重蹈秦朝的覆辙,所以在他身后需要一个以文治国的天子。”
申时行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子也意属于皇元子?只是怕皇元子主东宫后分了威势,故而拿皇三子作一个幌子。”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不敢揣测,但学生以为,就算没有朝堂大臣反对,那么天子还真的会立皇三子。但眼下群臣反对,未必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其实侍驾多年,学生深以为当今天子实在一位聪睿英明之主,对于国本之事上必有他的考量。”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就告辞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也尽数与他无关了。
眼下惦记的就是自己几个学生参加会试的事。
不知道陶望龄,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他们考得怎么样了。
此刻贡院之中,三千余考生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
陶望龄坐在一间普通的考棚,他笔下有神,篇篇文章都一气呵成。
主考官许国,副主考王弘诲二人正率众官员下场看卷,他们陆续看了几个考生未答完的卷子后,都是默默摇头。
“连看三五十人,都没有文采斐然之作,难道今科没有什么人才?”许国皱眉道。
王弘诲笑了笑道:“阁老不必下定论,似乎万历十一年的李九我,万历十四年孙稚绳,那都是十年一出的人才,可谓举国之选,至于万历八年的林宗海,那又何止是百年一降。”
“今科绳才,不说拿林三元,就是以李九我,孙稚绳为衡,那么这一科的举子恐怕也难有几人可入总裁的法眼了。”
许国闻言抚须笑了笑然后道:“林宗海有一首诗说的好‘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于贤良之士我等自是期望朝廷中越多越好。”
王弘诲道:“总裁所言极是,这也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年曹孟德之意。”
几人一并前行,来到陶望龄的考棚对面,王弘诲随手拿起一张卷子,他持卷看了数眼,不由连连摇头,这样的文墨,也配来参加会试。
看着看着,王弘诲就转了一个身,他也是人上了年纪,虽说评卷的功底还在,但却把陶望龄错认作了这张卷子的考生。
王弘诲暗道:“我观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写文章时也是落笔如飞,没料到却是虚有其表,如此的人就算再考一百年,怕也是难过同考官这一关。”
想到这里王弘诲叹了口气,将卷子直接丢在陶望龄的案上。
跟随王弘诲的巡场官吏见此一愣,却不敢指出王弘诲。王弘诲身为副主考,暗中照顾这位考生,他们自是睁一眼闭一眼当做没有看见。
而陶望龄虽在写文章,但他反应过人侧目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子,然后眼也不抬地道:“这位大人,这卷子不是我的。”
“错了?”王弘诲一愣。
下面的官吏清咳一声道:“说什么浑话,这卷子就是你的。”
王弘诲伸手一止重新拿起卷子问道:“你不是新乡于有成?”
“回禀大人,学生是会稽陶望龄。”
王弘诲拿起陶望龄写完卷子一看,知道是自己犯错了,顿时脸上又几分挂不住。
他扫了身后‘提醒’的官吏一眼,然后拿起陶望龄的文章心道,待老夫看看你写得如何。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林学五子()
会试的考场上,众考生们正凝神答卷。
而王弘诲摊开陶望龄的文章,初时略略一看,一目十行这样,但过了片刻手颤了颤,重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端坐疾书的读书人。
但见他平静如衡丝毫也不因为一群人在他面前而有所分心,甚至连自己这位正三品主考官当前也没有多吸引他片刻目光。
王弘诲深知有这样底气涵养的读书人,若不是不通事故,一无所知,就是底蕴极厚,一般不是出自官宦世家,就是如礼部左侍郎林延潮那般由寒门出身,极罕见的出类拔萃之才。
不过后者实在太少了,一般前者还是多一点。
王弘诲想起会稽陶家,当然是想起了那出自浙江的科举望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