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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约会关系到她一生的前途,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南京多呆两天。以防万一,下午她又用尽
心机频繁调动,消灭足迹。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警察还是找上门来了。她沉吟片刻,
镇静地上前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不速之客,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男的身材都很高大,是一式装束。
他们身上穿着一套天青色马尔登呢的中山装,脚着一双履声橐橐的多钉皮鞋,外罩天青色呢
大衣,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把颈部和耳朵都遮住,头戴一顶咖啡色的礼帽,前面的帽檐压
得很低,帽檐底下隐藏着一对阴森可怕的敌视眼睛。前一个年近三十,后一个不上二十五岁,
都是警方人员。那个女的,身段高佻,穿着墨绿色的羽绸旗袍,外罩一件银灰色海虎绒大衣,
两只手藏在海虎绒的套手里面,头发很蓬乱,一直低着头,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她和两个
男的不像是一路货色,一时还摸不透是什么人物。不等主人延请,他们已经闯进房间里来了,
在交际的礼节上来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前面那一个男的、两眼恶狠狠地直盯住女主人:“你叫李丽兰吧!”那是讯问式的口吻。
“你问这干什么?先生,我们从来没有会过面,有什么事,我们不妨坐下谈谈。”女主
人轻松的语气里很有分量,不亢不卑的态度冲淡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这是特等套间,房后面是卧房,前面是客厅,配备整套的沙发。客人只好遵从主人的邀
请,在客厅里坐下。未坐下之前,那个三十左右的男人,递给女主人一张名片,这就等于自
我介绍。名片左上方写着:“首都警察厅刑事警官”,中间三个字:“罗玉成”,右下方四
个字:“陕西褒城”。来客的身份更明白了。
坐下之后,罗警官就开始说明来意。他严肃地对女主人说:“李丽兰,我们今天到你这
里来,不为别的事情,因为有一起盗窃的案件牵连到你的身上来,听说你还是他们的‘舵把
子’,所以我把你的同伙带来,跟你照一照面。”说着,面对那个二十五岁的男子说:“赵
组长,你把她的套手拿起来!”
赵组长便很轻捷地把那个女的套手拿开,发现这女人手腕上戴着一副发亮的柯罗米手拷。
“范朗霞,她是你的‘舵把子’吗?”罗警官口气咄咄逼人。
那个女的这时才慢慢地拾起头来,她很年轻,面色清癯,紧锁着双眉,那种羞怯恐惧之
态,有我见犹怜之感。她以阴沉而颤抖的声音答道:“是。”她的眼光不敢正视李丽兰,好
像觉得对不起她。
李丽兰冷笑说:“哼,你们这个戏演得很像,可惜我没有艺术的天才,不能当上你们的
配角!”
“李小姐,你太谦虚了,人说你是个主角,戏还没有演完,主角不出场怎么行呢?”赵
组长轻松带笑地反问李丽兰。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丽兰笑了,笑得那样爽朗。
“李丽兰,在法律面前要严肃一点!”罗替官沉着脸说。
“法律,这是你们的单行法,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究竟对我怀什么企图?”李丽兰
的态度也生硬起来。
“没有什么,请你跟我走!”
“走?你有逮捕证吗?”
“李丽兰,我们先礼后兵。你现在还是国家公民,目前不用这一套,假使你一定要逮捕
证的话,那还不容易吗?一个电话,马上就签一张来。到那个时候,就不是这样了。你要晓
得,逮捕证之下要搭配一副手铐,这是法律上的规定。”罗警官脸带胜利的狡笑。
“开口法律,闭口法律,难道无中生有,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的法律吗?我问你,假
如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事实证明我不是戏中的配角,更不是主角,那么,这个责任该
谁来负呢?”李丽兰抓起茶几上罗警官的名片,向他抖了两抖,高声正色地说,“你不要看
错了人,不要把对方的身份估计低了,不要得意得太早了!告诉你,这场好戏对你们来说将
是个悲剧!”
“李小姐,你不要生气,你想想看,有一个赃证俱全的窃犯,她供出你是她的同伙,对
警方来说,当然要搞个水落石出,请你去查个明白,这也是应该的。为了维护治安,你也要
协助我们呀。不错,我们今天的态度有点生硬,对不起你。不过,这个案情非请你帮忙不
可。”赵组长出来打了圆场。
李丽兰心想,对方这次的行动是志在必得,自己的处境显然是猛虎斗不过地头蛇,她明
白,此行是免不了的,不过她事先已有准备,有所恃无所恐。她今天之所以采取这样近乎蛮
横的态度,其意图不过挽回这个面子,免得一路上出乖露丑。既然有人打圆场,应该见风转
舵,顺水行舟。想着,她马上用缓和的口气说:“像你赵组长这样通情,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要走一趟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这里的房间和行李怎么办呢?”
“李小姐,这没关系,行李放在这里,房间不要辞退,事情一弄明白,马上就可以出来,
放在这里的东西,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赵组长又用征求的语气说,“李小姐,你看如
何?假如有什么困难的事,请你提出,我们可以替你解决。”
“没有什么问题。”李丽兰倏地站起来,决然地说,“那就走吧!”其实,那个带手铐
的范朝霞是个助理员,也是程科长手下得力的助手。她的真名叫柳素贞,“范朝霞”是工作
时的假名。
今天所演的这出“戏”,是警方三十六计之一,叫做“逼蛇出洞”。因为没有确凿的证
据,不得不做个假象,硬指同伙,逼使李丽兰就范。柳素贞在这场戏中是扮演“苦肉计”的
主角,她那样的化装,那种表情,显然是成功的。但还是逃不过李丽兰敏锐的眼睛。李丽兰
明晓得这是警方的阴谋,但在强权和“法律”火网交叉之下,在这场战役中,她只得占着下
风。
李丽兰走后不久,程科长带领杨玉琼等五人穿着便衣,来到秦谁饭店经理室,出示工作
证,刘经理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他是个营养型的人物,穿一套青呢哔叽西装,
他们在刘经理的陪同下,来到二楼四十四号房间。刘经理打开门,拉亮灯后就识趣地退了出
去。
他们闩上门,从客厅走进卧室,卧室很宽敞,朝南是一排大玻璃窗,白色抽纱窗帘半掩
着,墙壁刷成米黄色,顶棚中央嵌着葵花订,地面铺着织有图案的翡翠色地毡,整套玫瑰红
的沙发在灯光下色彩更加明艳,淡黄色的桃木写字台放着美式十七灯收音机和花瓶式的桌灯,
床前安着电话机,床头装着球形镀金灯罩的床灯。沙发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翻
起一角,白枕头上留下一个陷窝窝,这是李丽兰曾在床上休息过的痕迹。
程科长扫了房间一眼,便径直走向西南,打开壁橱的门,只见三只一式牛皮大提箱摆在
阶梯形的橱架上。要开这样的皮箱,必须打开四道锁,除了当中和两旁三个锁外,中央皮带
接洽处又加一道锁。但他们携带有最新式“开锁术”所用的整套工具,并附带五百把不同的
锁匙,因此只消片刻工夫,李丽兰的三个大提箱全部被打开了。箱内东西折叠安放得井井有
条,大小搭配,发挥了箱子的最大利用率,可见此人精细、干练。
程科长亲自逐个检查,箱子里面有四叠美钞,两捆英镑,一束国币。有不同时款大衣四
件,时髦短路五件。各色丝绸旗袍十一件,哔叽西装裤子七条,绸面丝棉短袄二件,鹅绒细
绒毛衣、毛始、毛背心各三件,毛裤二条,其它各式丝绸内衣、内裤、长短玻璃袜、时式皮
鞋、珠屐等,数量可观,精美玲珑。箱内还有许多化妆品,有巴黎的香水、香精,马赛的香
球、香粉,日本的发水、发蜡,美国的唇膏,英国的粉蜜蔻丹,瑞典的雪霜,保加利亚的玫
瑰油,三S牌面油,蛾眉牌黛笔,琳琅满目,全是舶来品。三个箱子装得密实实,宛如富家
小姐的嫁妆,旁观者看了不禁心漾,暗中啧啧称羡。但是程科长却愈看愈失望,因为醉翁之
意不在酒,他的唯一目的,是希望能够在箱内找到一张钞票式的银行保险提货单,他认真检
查每件衣服的口袋及夹缝,结果一无所获。他又搜遍房间的每个角落,除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发现一些药棉、纱布、胶布及其碎屑外,别无可疑迹象。
杨玉琼始终注意着程科长的动态,她发现程科长的目光停留在碎屑上,若有所思,立即
猜透了他内心的活动,便悄悄对他说:“那样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箱子和抽屉里,肯定带
在身上。”说着向程科长瞟了一眼,四目相触,灵犀沟通,两人发出会心地微笑。又一个新
的计划在程科长心中酝酿着。他吩咐杨玉琼从箱内选出…套李丽兰适身的里外衣裤带回警局,
命令随从人员把东西按原来样子排列整理妥当,锁好箱子,放回原处。
回到警察局,周凌泡上一杯龙井茶
这时,罗警官满脸懊恼地走进来。
“审讯结果怎么样”程科长问通。
“失败了!”
这是程科长早就预料到的,他知道罗警官绝非这个女贼的对手,所以思想上也不显得怎
么紧张,他指着旁边的长沙发对罗留官说:“坐吧!”于是两人便相向坐下。
刚坐定,罗警官就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个女人刁狡泼辣得很!我们施加压力,严讯
威迫,她却无动于衷,不但丝毫不肯承认,而且口利如刀,反唇相讥,要我们遵照法律程序,
保障人身自由,要我们拿出犯罪证据,负一切后果。把审讯的地方当作她的讲坛,句句扣紧,
咄咄迫人。搞得我们辞穷语塞,三番五次陷入僵局,几乎处于被审的地位。差点无法下台。
更可恶的是在这紧张的审讯之时,她听到窗外广播京剧《四郎探母》,竞悠闲地用脚尖打拍
子,顾盼自若,目中无人。当时气得我头上冒烟,真想下去甩她几巴掌!科座,你假如肯答
应我把杨妈叫到场,与她照一个面,可能地就不那么嚣张了,说不定会服法认罪的。”
程科长笑起来:“老弟,没那么简单,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地面前,
一切都是徒劳的!”
李丽兰独自一个坐在特设的候审室里,她像刚从火线下来的战胜者,嘴角隐露着骄傲的
微笑。她想起被审讯的情景,感到那一帮警方人员,外强中干,粗暴无能,简直十分可笑。
当时她“舌战群儒”如摧枯拉朽,泄尽了胸中的愤恨。正当她沉醉于报复的快意之中,忽然,
一种念头又袭击她的心灵,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她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我不
能高兴得太早!”她意识到,对方的“王牌”始终没有出现,刚才所接触的可能是杂牌部队,
一场狡狯的包围战也许在暗中策划进行,绝对不能麻痹大意,应当随时随地提高警惕。
正在这个时候,“呼”的一声,候审室的房门开了,杨玉琼带着两个女警员,捧着李丽
兰的衣服,笑盈盈地走近李丽兰,客气地说:“李小姐,请你换衣服。”
李丽兰看到自己的衣服,她意识到四十四号房间已经被他们抄过了,对方第二步的阴谋
正在开锣上演。“要我换衣服,这是什么意思?”她镇静地问道。
杨玉琼还是保持她的笑脸说:“这是你的衣服,已经全部消毒过。诸你更衣之后,好进
‘休息室’(看守室的雅号)。因怕外界细菌传染,所以在未进‘休息室’之前要先进行这一
道消毒手续,这是上面的规定。”
“想不到中国的监狱卫生设备比美国的医院还要好,你们的上级对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花
了这样大的精力,如此挖空心思地关怀,本人万分感激。”李丽兰冷冷地讽刺道,“这明明
是变相的‘抄把子’,到你这里来要杀要剐任你自由,反正你们执行的是‘单行法’,何必
那样假惶惶,做得这样的文明!你们的上级无非要我身上的东西,好吧,大家都是女人,我
这清白之身,没有什么可怕羞的,我就在这里把所有的衣服换给你,这不就达到你上级的目
的,也完成了你们的任务吗?”
李丽兰说着,毫不牵强地把衣裤一件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为止。赤裸裸晶莹雪白的
玉体,如粉扑玉雕,身段的匀称,胜过标准的模特儿,把对方六只眼睛都吸引住了。虽说她
们是女性,神魂也差点被搞颠倒了。
当李丽兰最后脱却桃红紧身全丝汗衫的时候,她秋波微敛,面颊飞红,娇羞地转了一个
身,马上把新的衣服一件件穿上,这近乎卖弄风骚的一转,像那出色的魔术师变戏法一样,
使程科长精心策划的计谋一转而空。
李丽兰的一大堆衣服堆放在程科长的办公桌上,大家像见到俘获的战胜品一样地高兴,
几个人在上面兴高采烈地东抓西捏,宛如寻幽探胜,但最后除了欣赏她的余芳遗泽之外,只
找到一小串锁匙和几张钞票。
程科长傻眼了,面对着这堆衣服怔怔出神。他想,搜索这张保险提货单正像对敌人进行
一场包围战,首先把敌人围得水泄不通,然后慢慢缩小包围困,直捣敌方的司令部。但找遍
整个司令部,为何却不见“司令官”这张提货单?这不合乎作战的逻辑,他相信自己的战
略是对的,看来在战役和战术上可能出了漏洞。想到这里,他叫杨五琼和两位女警员留下,
其余的先出去。
关上门,他们围坐在沙发上,回忆和研究这场战役的每个细节。程科长要她们重新叙述
李丽兰更衣的详细过程,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突然,李丽兰房间抽屉里的药棉、纱布、胶
布及其碎屑在他脑海里闪现,他马上追问她们:“李丽兰身上有没有划破擦伤的痕迹?”
“白壁无暇!”一位女警员回答说。
“你们真的都看清楚了吗?”
“真的。六只眼睛专盯在一个人身上,哪还会错?”另女官员肯定地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程科长似发问又像思考自语着。
这一句话提醒了杨玉琼,李丽兰脱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一层一层地剥掉衣裤,
当剩下粉红色的贴身汗衫和米黄色的三角裤时,论理说,脱下了短裤,要马上穿上短裤,然
后脱汗衫,再着汗衫,为什么她先脱短裤,再脱汗衫,以致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什么最后在脱掉汗衫时才感到羞赧而转向侧身?既感害羞,她为什么不马上穿上短裤,反
而先穿汗衫,再穿秋衣,而后才慢慢着短裤,使下身暴露那么久,这不合女儿家羞涩的心理,
这可能是李丽兰出于不得已的苦衷,为的是掩护其要害部分,不让对方看到。杨玉琼把自己
的怀疑和见解如实地向程科长反映。
杨玉琼的一席话,拨开了程科长心中阴郁的愁云,他突然眼睛放亮,禁不住高呼:“高
见!玉琼,毕竟还是你有办法。”
“我有办法?有办法当场就应该识破了,”刚才如果没有科座提醒,至今我们还是被她
玩弄在股掌之中。哎,这都怪我当时被她风骚的姿态所迷惑,一时疏忽,被蒙混过去,想来
还感到惭愧呢!”
“凭良心说,她能够巧妙地躲过这一关,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你最终能够识破她
的阴谋,也说明你是个非凡人物了。”
“科座,你太过奖了,真正的杰中之杰还是你,你的一个指点,就把她的阴谋诡计粉碎
了!真是邪不胜正啊!”
程科长和杨玉琼的唱和,使两个女警员感到局促不安,自惭识别能力不够。
程科长已经猜透她俩难受的心情,便笑慰说:“这并不是你们的失察,对方心计变幻莫
测,其把戏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在破案过程中,也常因对方的狡狯多诈而暂时上当,胜败
乃兵家常事,你们说对吗?”她俩轻松地笑了。
程科长接着又说:“经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说那张银行保险提货单被
她折成小方块,夹在药棉纱布中,用胶布粘住,贴在腋下,紧靠胳肢窝的地方。你们说对
吗?”
她们三人异口同声说:“对!秘密就在这里!”
“那我们马上进去,立刻逼她拿出来!”一个女警员沉不住带报复性地说。
“不,不!”程科长笑了,“我们不能这样干。一下子逼着她拿出来,这有什么意思呢?
李而兰自负艺高胆壮,目空一切,在我们四区,两天之中干了三起窃案,创了‘闯不过三’
的纪录、撕破了‘黑道金科’,这是对我们的莫大耻辱。我们这个科在首都来说是响当当的,
这都是大家的‘汗马功劳’。我们当然不能让这块闪闪发亮的招牌弄得暗谈天光,因此我们
对这个案件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
“今天李丽兰虽然栽在我们手里,凭良心说,这不是她的失败。她是个‘过天星’,她
的窝不在南京,她在同一地区两日干了三窃案,这很不简单。当她第三案得手之后,她有足
够的时间离开南京码头,远走高飞,当我们下定决策开始追踪时,已经慢了两个小时,假使
她当时就走,我们岂不是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步步欢送?奇怪的是,她转移了阵地,不往北撤,
反而南遁,落脚在夫子庙,留恋着秦谁河,一定有重大的事钩住了她,迫使她不得不在‘六
朝金粉’之地逗留下去,因此我们才有机会卡住了她。这场战役,在军事上来说,我们不过
是‘幸胜’,这算什么本领呢?在李丽兰方面来说,她也是不服气的。不论在军事学上或刑
事学上,我们都不好强取,应以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花了那样大
的功夫,无非是使他诚心拜服,畏威怀德,永远不敢再萌反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