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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一直在回忆,从什么时候起,不光是我和丈夫,而是我们大家交谈起来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听到对方的回答了呢?我们的生活里是不是总搀和进了另外的声响?平时大家在家,不是开着电视就是开着音响,在汽车上,我们总是听交通台,不听广播的时候就放CD,在单位,大家都戴着耳机听音乐……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单纯意义上的交谈吗?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那时候我和丈夫倒是交谈,而且一说就说很久。都说了些什么呢?到了现在也差不多忘记了。大概无非是学校里和小时候那点事情。不过那时候确实愿意听他讲话来着,我记得那时侯我们老是在谈话,包括作爱的时候也喋喋不休。
当然,后来我们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对平凡而不再喋喋不休的夫妻。
再后来我们就分开睡了。
丈夫睡觉特别好,我一直羡慕他的这种能力。我就不行,从20岁开始,我就丧失了睡眠,尤其是工作之后,失眠对于我更是家常便饭。
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身边有个人睡得如同死过去一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因人而异。一个据说也失眠的女友说她不能容忍睡觉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她的睡眠似乎是和她枕边人死死捆在一起的。她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就可以顺利入睡,而对方只要一动,哪怕是起身喝口水,她都会惊醒。
而我不是这样。
丈夫和我同时上床,然后铁定会在5分钟后便撇下我自顾自大睡特睡过去。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灯盏,还有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的光柱,总是感觉自己被人抛弃,被孤零零地丢弃在了某处,被无梦的安眠硬生生据之门外。
睡眠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溜走……每到这时,丈夫那安静的睡眠会发出酣畅淋漓的声音,一种类似蚕在沙沙地啃噬绿色桑叶的声音,让我陷入更加烦躁的地步。我会产生奇怪的幻觉,觉得自己的睡眠是被身边的这人夺走的,如同水渗入沙子,硬币掉入深井,如同中世纪不幸的基督徒被摄魂怪从呼吸里攫取了灵魂……
有时候,我会故意弄出声音来想打断丈夫的美梦,但是没有用,我说过了,此人可以一连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安睡,哪怕我在边上大声打电话放音乐都无所谓。这让我的被抛弃感油然加深,最后只好分房睡觉。
说起来,丈夫也是够无辜的。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分房确实也是有必要的,丈夫进了现在的这个大公司做销售,往往回来非常晚,而我又当了一段时间的夜班编辑。两个人的作息制度开始变得差距越来越大,如果还睡在一起,势必会影响对方。
失语(4)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们的交谈逐渐变少了吧?
我的失语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不知道。
我看了看表,3点半,电视早已关掉,屋中尽黑,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光柱,在天花板上划出奇异的图案后转瞬而逝。
我的声音仍旧无影无踪。
五
早上10点,我睁开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一切都很正常。猫蜷成球状,在窗台上呼呼大睡。几只小小的瓢虫在窗边嗡嗡飞舞了一会儿,然后落在猫的鼻子跟前。
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猫的呼噜声。
电话响了,我爬起来去接电话,是我的一个女友。她在那边“喂喂”了几声,然后叫我的名字。我想回答,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张开嘴试图说话,声带完全不能振动,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致密的海绵……
我忽然想起从昨天起,自己已经失语。
失语。
也就是说,出不来声音。
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嘴唇在徒劳地开阖。
头天刚发现自己失语的时候,我多少有点恍惚,一切都似乎像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当时我甚至有这么一种感觉:多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自己就会发现一切恢复正常了吧?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失语如故,声带仍旧无法震动,空气凝结成了小小的硬块,阻塞在我的喉咙里。注视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象,我的头轰轰地又疼了起来。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此等荒诞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某项决定,比如,是否要看医生?是否要告诉丈夫,或者说,如何告诉丈夫?
在做决定之前,恐怕还是得先把自己的工作应付完。
等我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丈夫已经去了机场,因为房间里他出差用的大提包已经不见了。
猫这回没有睡觉,跳过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摸了摸它,它配合地呼噜了几下。
奇怪,我的猫似乎从来也不叫似的。我下意识地继续抚摩它,猫很少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就势躺倒下来,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我的手在它的身上游走。但是无论它在地毯上伸懒腰也罢,高兴地大打其滚也罢,这家伙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发出类似咕噜的声音。
我努力回忆猫何时开始缄口不言的,在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大概还常常叫来着,那声音异常娇嫩,还颇喜欢与乒乓球和墙上日光的影子嬉戏。成年以后,它变成了一只喜欢睡觉,表情严肃的大猫,颇有点思想家的风范,总是蹲坐在窗台上无言终日注视外面的世界。或许,在它那小脑袋瓜子里,也觉得世界颇为乏味,懒得开口了吧?
或者是因为我和丈夫经常不在家,很少和它相处的缘故?
还是因为寂寞呢?
我想着猫的事情,抚摩它的背部。
猫不再出声后,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发现这一点的呢?
参照我一天下来的经验,我觉得这个时间段在猫那小脑袋瓜子里一定很长。这段时间或许将长得如同蜜色树脂凝结成琥珀的过程,如同光线从数十亿光年外已经死亡的恒星到达地球,长得像阳光悄悄溜走的午后……
猫又睡着了。
我就这样缄口不言地又过了一天,仍旧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我一言不发地乘坐地铁到达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面。记者传过来的文章我驾轻就熟地处理完毕,有问题就用QQ、短信和电子邮件联系。因为我和自己的几个记者已经合作多年早有默契,所以总是能提前做好版样。制作人员看我画的版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动手。
上司对我也极为放心,等我出去吃完晚饭回办公室,他签字通过的版样已经放在我的桌子上了。期间倒是出现过几次需要我开口说话的场面,但是不知怎么的我都一言不发地应付了过去,以至于连问我为什么不开口的人都没有。电话倒是接过一个,我拿起来听见对方在那边叫我的名字,然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也没有人问我怎么了。
我渐渐地遭了迷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我失语了不成?
看起来又不大像。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回到另外一个结论上来,即我是否失语对他人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换言之,我平时所说一切话语对他人而言都毫无意义,反观他人对我,亦如是。
六
丈夫去昆明后的这些天里,开始倒是每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无法应答,电话自然会接到留言上去。丈夫一般会说我很好在和客户喝酒累的要死你自己注意等等,然后我就发短信和电子邮件告诉他我收到了他的留言,然后拉拉杂杂写些这边发生的事情给他。
当然,对于自己的失语,我缄口不谈。
听了他的留言几天以后,我发现丈夫每天的留言几乎完全一样,连语句顺序都不曾颠倒过。如果把磁带上的这些留言从头到尾放过一遍的话,别人还会以为是录音机出了问题,或者一个人把同样的话一口气讲了好几遍呢——连语气都几乎完全相同。这是我过去从未注意过的。
失语(5)
电话由1天1次,变成了2天1次,后来间隔就更大了。
如果丈夫不留言,电话录音上也没有多少留言是我必须要回复的。因为我把手机转到了家里的电话上,开始的1、2天,关于工作的留言还多,后来,就少了。重要的事情我都用电子邮件和短信的方式处理掉,剩下的我便不理不睬。到了一周快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给我留言了。
显然,人们比我还迅速地适应了这一切,而且连为什么都不用问。
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应酬的缘故,反正没有事情干,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买来菜谱、餐具和烹调用品做菜吃。我恢复了吃早饭的习惯,鸡蛋配煎得松脆焦香的培根或者火腿,中午是自己炖的罗宋汤配大蒜面包,晚上一般炒一个小菜,还煲了不少汤。这样吃下去,不出3天,体重就开始有上升的趋势,于是我开始每隔1天去办公室旁的一家健身中心做运动。
当然,我也看了不少的书,查了些资料,关于失语症。
书上说,无论一开始是不是顺利入睡,失语症一般是由心理障碍造成的一种语言障碍疾病。患者丧失对字义的了解能力,有的人某些语言功能受损,说话会受影响。但是失语症患者的写字功能不受影响,他们也能理解别人所说的话。失语症患者难以自己组织字词,却常常能顺利地复述别人所说的字词。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脑的语言中枢受伤,比如脑血管病的患者由于大脑优势半球受损而出现失语。
如果说失眠是失语的前兆的话,是否意味着我确实出现了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紊乱呢?
我的失语应该属于哪一种,是心理障碍?还是脑部受伤?
从发现失语到现在,已经10天了。
我关上台灯,揉了揉酸涨的眼睛,把头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
与其说我把失语这件事情当成是一种病症,莫如说我更加相信失语对于我具有某种神秘的个人意义。我可以很简单地处理此事,比如告诉父母、丈夫,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接下来的结果:我会被带到一连串的医院去看一连串的大夫,从照CT到验血,从做心理测试到做脑部检查。但是我不喜欢像动物园的动物似的,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让好奇的人们研究我,或被人看成不正常……对我来说,这比失语更加可怕。
更何况,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在失语之后,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扭曲,就像一个不甚规整的镜子映出的镜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是就是觉得那镜像和自己平时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
具体来说,这种不对劲是周围的人没有察觉我不能讲话,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受到我失语的影响:丈夫照例出差在外,同事照样发版做稿子,我的朋友们照常生活……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被别人如此熟视无睹地忽略过去,恐怕都会产生我这样的心情:先是感到惊恐,随即感到恼怒,最后是陷入一种彻底的莫名其妙里去。
假如标识个人存在的是语言的话,那么我失语之后,大家本来应该感觉到——“哦,此人不存在了”,从而问为什么。可是一连10天,根本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彻底沉默。如果说,语言并非标志一个人存在的唯一必要条件,那么我失语后没有被人发现说明了什么呢?
也就是说,我本人到底是靠什么来标明自己的存在呢?
我瞪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空无一物,偶尔楼下有车开动,车灯从窗帘中透过,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这样坐那里想的时间久了,人如同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海底,思维像短路前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便陷入黑暗。最后,我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甚了了。
那么,我本人这一存在对于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想不出来,身体已经彻底地和思想分离。
我看了看表,这是12点30分,猫已经睡着,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小小的暗流,发出柔和的“滋滋”声,撞击我的太阳穴。这种感觉和在暖和的屋子里打开窗户,冷空气从窗外涌入在皮肤上引发的触觉差不多。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发生微小但是不可逆转的变化,正在向一个什么地方发生倾斜,但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是否对我有所损害,我会掉到哪里去……所有这一切,到目前为止我还说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失语呢?
不知道。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决心就这样等待下去,不做任何事情,比如说告诉丈夫或者父母。我决定等待变化的完成,等到世界完成变化的一刹那如同失语症一样,扑面而来。
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我决定看看周围的人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我的失语,即我的存在。
七
我套上运动衣,拿好毛巾和洗发香波走下楼去。
在失语后,我开始做运动。我选择的这个健身中心就在办公室的楼下,我的工作不用坐班,办公室里除去发版的那两天,一周都如同春日将尽时的松木衣橱一样空空荡荡,见不到什么人。失语后,因为不想和制作部门的人多罗嗦,我总挑非做版的时间自己到制作室去做大样。这样的话,有时诺大的制作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干完活之后,我会去楼下的健身中心运动一会儿。
失语(6)
运动这东西有一样好处,它能够让你什么也不想地出一身大汗。我选择的无非是跑步,仰卧起坐等这一类和他人不发生接触的运动。这么听着节奏强烈的音乐闭口不言地剧烈运动上1个小时,身边是一群同样沉默而不停运动的人,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混杂了汗水和洗发水味道的温煦气息,让人的整个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电梯门打开,那个男子在电梯上。
我身边的空气泛起了小小的涟漪,犹如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犹如阵风拂过水面……
我尽量不去看他,只是平视面前慢慢颤抖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我们楼里的这个电梯颇有些歇斯底里,经常搞出运行到一半自动停下之类的状况,有时候里面的灯还会忽明忽暗,煞是吓人,不过我倒是一次也未遇到过此类情况。
男子和我应该是同一大厦内的。我们通常一周会在电梯中遇见1、2回。
很难说清楚该男子的长相,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你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但并不是为了此人的长相。我当然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丈夫本人便是相貌堂堂的男子,被他的一群女同事争相赞美,反而是我自己对他的外貌视若无睹,觉得他并无甚出众之处,至少没有他身边的人乍见之下所说的那么漂亮。
但是在这名电梯上邂逅的男子身上,却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如同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般轻轻搅动了我身边的空气。
我离他很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剃须水味道。
他穿着微微揉皱的白色衬衫,领带已经被摘下,从手里拿的西装外套口袋中露出一个小角,上面有鲸鱼的图案。
电梯停在7层,我到了。
我离开电梯,回过头去,男子似乎有点疲惫,靠在电梯壁上,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按揉太阳穴,我们的目光交汇5秒钟后,电梯门合拢。有一种温和倦怠的气味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弥漫在楼梯间里。
我有些惆怅,上一次有此种心情已经是20万光年以前的事情了。
与之相对照的是和情人的约会,我花了2个小时坐在一家饭馆里听情人喋喋不休。那是个装修得过分浪漫的餐馆,招待的热情也有点吓人,但是饭菜质量奇差,端上来的东西除去冷饮外无不铁硬冰凉。倒是桌子上有个装饰品挺有趣:一只小猪用手举着餐牌,表情十分苦闷。按理说猪这种动物在卡通的造型里总是乐呵呵的,但惟独我餐桌上的这位忧郁得出奇。
情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自己的心得体会和日常苦恼,对于他的一切问题,我仅以点头摇头回答,或者更加简单,干脆装没有听见。此人只顾滔滔不绝,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
对该种状况,我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悲哀。
我唯一搞不清楚的是,他到底是现在变成了这样,还是以前也一直如此。
和情人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本市已经1个月没有下雨,我焦灼如同非洲草原久旱的小动物整天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空气中的水份格外敏感,似乎一旦湿度降至某一百分比之下,人便烦躁不安。当然,丈夫对我的这等毛病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总是能够给我一些实际的建议,比如对付此事,他的解决办法便是给我买几个加湿器了事。
就在那天晚上,我对一群人抱怨没有下雨,情人借故出去了几分钟,回来以后用一种异常酷似天气预报的平板语气对我说:“今晚9时20分,有中到大雨。”
就在那天晚上,9点25分,本市下起瓢泼大雨,这场大雨下了整整5天,我们本来是要抗旱的,结果变成了防涝。
事后我才知道,他有个大学时期的同学在空军气象台。
我因此中意了他。
我抬头注视情人,他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却能够让人觉得精神振奋,似乎身边空气的密度都为之一变——这个世界上笑容具有如此魔力的人毕竟不多。不过,认识2年,我确乎也好久不曾仔细观察过他了。
看起来是有点老了,一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笑容的质感显得有点粗糙,就像有点松懈的橡皮手套,不再紧绷。
不过话又说回来,情人大概是被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磨损了,同时丢失掉的大概还有他的观察能力和我们之间的新鲜感。想当初,丈夫在追求我的时候也曾经拼死拼活来着,尽管我已经差不多忘光了当时他为我所做的事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确实让我牵肠挂肚和兴奋不已来着。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住那种感觉,是因为结婚之后不到半年,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当然,父母也对我说过,什么浪漫啊爱情啊,结婚后就会通通不见,只剩下过日子,你那些想法纯属不切实际。
真奇怪,居然有一种东西,在消失了以后会比存在时更加引起你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