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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们。五一年底,我到十万大山搞土改。
当时那里土匪还未剿清,山区很穷。在一个小镇上,有位
贫穷妇女托我把她的婴儿抱一会,说要上茅房,她走了就
没再回来了。后来打听,原来她因为家穷,要把婴儿送给
别人养。这就是你的姐姐岚岚。她大概比你大半年。
永别了,小严严!不要流泪,要挺起腰杆活下去!妈
妈最后祝愿你们姐弟能够团聚,永远在一起,互相照顾,
互相鼓舞。这两封遗书是在黑牢里写的,也不知道能不能
转到你们手里。到了妈妈沉冤昭雪那一天,你们姐弟一定要一起禀告我,妈妈
是会听见的。
你的妈妈
严凉读罢犹如万箭穿心,泪如泉涌。他呆呆地把遗书读了又读。突然,有如一
道闪电照亮了他整个思想。他捧着遗书迈出茅屋,趟过了清澈的小河……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的源头了。你从天上的每一朵云彩,树叶上的每一颗露
珠流来,你最清楚人寰的爱与恨,甜与苦。
啊,小河,人们知道你向哪里流去了。你九曲回肠,历尽艰辛,最终将流入浩
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
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语,人们听懂你的话了。你在诉说:“愿死者得到永
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原载《作品》1979年第3期)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桃园
冯文炳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
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
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
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
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
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
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
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
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
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
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
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
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
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
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
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
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
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
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
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
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
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
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
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
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
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
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
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
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
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
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
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
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
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
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
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
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
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
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
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
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
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
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
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
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
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
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
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
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
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
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
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
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
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
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
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
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
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从王老大的胁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欢喜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那里还有
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烟跑
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
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路上的人问。
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
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
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1927年9月
Dismeryer先生
彭家煌
反奉战争起后, S市华界的居民,大半因着前次战争所遗留的深刻的印象,对
于自己的生命,以及细微的家具,都感觉绝大的危险,稍拥资产的都纷纷向租界移
去;因此,城北仁义弄第二十号的房子也在这时空了,只有住在灶披间的两个寒酸
学生没搬走。
P和他的妻乘此机会, 以较廉的租金赁了这所房子的前楼;初搬进去时,很觉
寂静,自从楼下搬进来一位打拳的武士后,才渐渐热闹起来。
灶披间的租金每月只有两元,不到几天,那两位学生不知怎样搬走了,这间小
房便入了武士的版图,他不是租来自己住,却以每月六元的租金转赁给一个外国人。
这外国人搬来后, 在房门上贴着一张W.A.Dismeryer的名片,窗子上挂起破
纱帘,地上铺着旧地毡,小铁床上四散着工业书籍;室内除小柜,衣箱和烹饪的杂
具外,壁当中还挂着袒胸赤背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图。
P的妻见不惯外国人,这位Dismeryer颇引起她由对普通一般外国人的观察所得
来的一种异样的可怕,因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外国人也可委曲在这小而卑湿黯淡
的灶披间,可断定他是一个旅华的起码货,她于是很不自安地对她丈夫说:
“我们又搬到倒霉的地方来了;楼下呢,住的是一个打拳的,灶披间呢,便住
着一个蹩脚外国人,别的不打紧,若是这外国人在这儿贩手枪,造假钞票,一经发
觉,可不牵累了我们吗?还有一层,我们白天都要去做工,房门的锁又不坚实,里
面的东西说不定有危险呢?”
她发表这高深的见解后,睁着眼睛凝视她的丈夫,等候一个妥当办法的回答。
P笑了一笑, 不假思索地答道:“打拳的想不会无缘无故给拳头我们吃的,这
外国人的举动虽是不能断定,总不会牵累我们罢。至于房里的东西,那怕什么,家
里有看家的娘姨。”
她经过这番安慰, 虽是有些相信,却仍不放心,时时背着P在娘姨面前刺探这
危险人物的消息。娘姨不时在她前面报告,说外国人也能说本地话,常在她旁边看
她烧菜,有一次看见瓶子里没有酱油,连忙走到房里把自己的一瓶酱油拿出来送给
她,她没有受。有时他又拿出胡椒粉或加里粉来要她放在菜里,她怕是毒药,严词
拒绝了。厨房里的东西他常常由这边搬到那边,放开自来水尽量地冲洗,啰啰苏苏
使她十分生厌!
主妇夸奖她那谨慎的态度,同时又再三的嘱咐道:“小心点,外国人是不好惹
的,以后不要理会他好了。”
娘姨守着主妇的命令,从此绝对不睬这外国人,有时他又来管闲事,整理厨房,
冲洗家伙,于是厨房里沸腾了诟詈的声浪。这外国人被娘姨斥辱,并不敢抵抗,他
只静寂的退到他的小房内。从此,他停止整理厨房的工作,闲着没事做,便每天关
着房门躺在床上,低声的念那朝夕不离的工业书籍。他不敢走出门散散闷,开开心,
因为出了门,必定要里面有人出来,他才有进门的机会;若是晚上回家稍迟一点,
他便会在街头作漫漫长夜的巡游者。
一天早上, P在厨房提水,发觉这外国人在窗外站着,脸上惨白,眼珠通红,
全身似给寒气裹住, 战栗地望着P微笑。P会意,连忙开了门让他进来。他谢了P,
渐渐和P攀谈。P从此知道他是三十多岁来华已经两年的德国人,新近被摩托车制造
厂辞歇了的劳动者。
P夫妇移居后, 转瞬又是两个月了,这所房子里除了武士和他的徒弟们角力的
声音喧闹着外, 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过。娘姨因在P家收入太少,借故走了,这位外
国人DisDmer yer也恢复了他整理厨房的工作; 因为他极爱清洁,厨房就在他那房
子的隔壁。P的妻也渐渐对他解严了。
Dismeryer的房里很少有人进去, 只有打拳的武士板起面孔在他的房里坐索房
金,有时在他的房门外责骂他,说他假装睡着了,故意不开门;其实就是房门应声
而开,难道以武士的威力能够把每月六元的房金在他那瘦削而枯焦的骷髅里榨出来
吗?他刚搬来时,每天自己煮一顿两顿吃,两个月后,厨房里连他的足迹都少见了!
一天,好几个邻近的男妇从他的房里出来,那男子脸上满堆着笑容对他的同伴
说:“这根皮带真便宜,只花了四个铜子。”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