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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作者:兰晓龙-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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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梦有点觉得不可思议,这天,他在窗口瞧着许三多哈着腰在那里砸石头,看着草原上的阳光辉煌地洒在许三多的身上,他有点激动,也有点感觉好玩,于是啊地一声,像是演讲一般:看……!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是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头他都从哪里捡回来的,他还把砸碎的石头按色分成堆……李梦突然停下来,朝外边问道:
  许三多,你把石头弄成一个色一堆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面上砌上一些……
  许三多竟找不着词。
  李梦说:是要砌上一些图案?
  许三多笑了,他说对,是图案。
  李梦转身又给屋里的人演讲起来:听见没有?他还要砌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他是一个爱表现狂,他以为他在这个地方表现好会有人看得见的。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
  但没有人给李梦回应,薛林和老魏觉得李梦的表演也挺无聊的,与外边的许三多一样的无聊。直到老马离开了屋子,看看许三多也不知去了哪里,才和李梦一起,悄悄地跑到许三多的那些石堆上,连踢带刨,把那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以泄他们心中的怨气。
  许三多回来看见了那些被踢飞的石头,但他没想到是他们干的。
  他一进屋就告诉他们:草原上的风好大!把我捡的石头都吹跑啦!
  说得一脸的兴高采烈。
  薛林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乐一次竟都乐不起来。
  都想不明白,怎么来了这么一个兵?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
  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李梦看着路尽头的许三多,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不觉又是一阵感叹:这傻子!凭什么给他个什么鸟事他都干得这么充实?转头找同盟大伙儿心照不宣吧,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因为咱们说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现在来了这么个傻子,一门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我真不讨厌他,我就是烦他,现在砸石头的声音是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总让你觉得也应该出去干活。干是绝对不会干的,每天的任务都完成了,上级并没让咱们做苦工可弄得你心里老有股火冒出来……薛林,老魏,你们要不要也来骂两句。他听不见的。
  白痴!!
  薛林走到窗前,声嘶力竭地骂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气,也骂了过去。
  只有老马不骂,他说你们闹完了没有?你们好不好意思?说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们。
  李梦看了一眼老马,对薛林说:班长嘴上不说,心里可比谁都烦。
  老马说我为什么要烦?
  我们至少在这事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挣钱。班长你呢?你真是为了咱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不离开部队呀?李梦说。
  老马一听急了:你什么意思?
  薛林一看情况异常,忙说没什么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长,我求求你了,你下个命令让这小子停工了吧?这么大间屋子,这么几个人,我们都不好意思出去,因为他在干活我们没干。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干咱们全闷着,再闷两天咱们自己就得咬起来!
  你们可以去干哪?老马挑衅着他们。
  那班长你咋不去呀?
  你别以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为了维护本班安定团结。
  直白地说吧,班长你要维护安定团结就下令让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尔反尔。
  老马犹豫一下,补充说:我是老兵,更不能。
  老魏说,他已经修完一条路了,昨天他跟我说,他打算修第二条,这我们还活不活了?
  老马犹豫着,心眼里暗暗地想着什么。
  傍晚,老马给李梦几个训话时许三多不在,他们刚一解散,许三多朝他跑来了,他刚说了一声报告班长,老马就把他的话劫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后这事不用报告啦。
  许三多说:不是,班长。
  那几个便立刻竖起了耳朵。
  许三多说:明儿是休息日,我请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马说:成成,太成了。你要干嘛?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边再种上花,明儿我想去镇上买几块钱花籽,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也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行,行,这要求合理,一天假够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老马希望许三多去了好好开开窍:别天天就想着眼前这点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着说:
  我觉得许三多同志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了。
  李梦也上来拍了一下许三多的肩头:
  三多同志,好好地去吧。
  许三多却听得有点不大明白,好在他都给他们一一地点头。
  草原上的空气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着走着,许三多看到一辆牧民的拖拉机开过来,他想朝他们招手,他想搭个便车,车子到了却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车却在他不远的前边停了下来。
  同志,你要上车吗?
  要,要。
  许三多的回答倒让牧民嗔怪了: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沟子镇。
  一趟就给你带到咧!我去白沟子买兽药。
  许三多笑笑地着坐下了。
  那开车的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牧民,头不时回过来,看着许三多。好在草原上闭眼也不会翻车,他说我跟你们军队没少打交道呢!你看这路,全是坦克车辙,一到打演习,全炸了雾起来啦,根本看不见人。我就捡弹皮。朝勒门有摩托车,我一看炮弹落下来,我就说朝勒门,那边!我们就开车去!
  他说的朝勒门,是与许三多一同坐在后边的人,那人跟许三多一样,一直地一声不吭。
  他说打榴弹炮没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捡一大口袋。别看你是个兵,很沉得住气呢,你见过将军没有?
  许三多说:没有。
  我见过呢,两颗星,后来人说那是中将,军长。我去捡弹皮,他就给我递烟,挺和气的,他跟我说:老乡,你行行好,你捡弹皮不要紧,我一个装甲营都堵在山下不敢冲锋,要不以后我让他们给你捡了搁旁边?
  那牧民说着自己倒先朗朗地笑了:我说算了,等你们打完我再来。
  许三多像听故事。
  团部大门非同一般。许三多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看看门前那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心里有点发毛,不敢直直地往里走,而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挪,没等走进,一只手将他拦住:
  证件。
  我,我是机步团的。许三多说。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记。
  许三多登记的时候,正碰着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引擎声和口令声响彻营门。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晃眼一看,一个浑身迷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子的后舱门跳下,出现在他眼前。
  我是许三多,你是?……
  那人气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许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成才说:战斗部队,训练一紧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命令道:成才归队!成才只好丢下许三多,说我先归队。走了两步,回头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说完一跃,上车去了。许三多怔怔地看着开进车场的那队车,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场的旗杆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等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么眼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营了。正想着什么,有两个警侦连的执勤士兵朝他走来。
  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他们站在他的跟前对他说道。
  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了军装的里边。
  请出示您的证件。
  许三多赶忙又掏出了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训练基地!
  以后请注意军容。执勤士兵一个敬礼之后,走开了。许三多的要给人家还礼,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见了。成才没在意许三多的这些情绪,他问: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着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震得他根本无法说话。但成才早习惯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拉着他走了。
  一路走,成才一路就没停过嘴,他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长在一个连,和伍班副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这个团最牛皮的尖刀部队,刚换装的,是个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我和班长排长关系都可好可好呢……
  许三多听得简直喘不过来气。
  有一个声音突然从后边喊来:成才?
  成才掉过头一看排长,忙说:排长好!
  干啥呢?
  我带我战友来看看咱们的704号车。
  看吧看吧。今儿靶打得不错,明儿接着好好练。
  成才大喊了声谢谢排长,转头对许三多道:到了,就是这,我上的704号车。
  成才给许三多指了指车库里的那辆全封闭的步战车。然后又继续说他的:我们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真带劲以。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说:自动步枪。
  大部分人都用自动步枪。你们打靶吗?
  许三多说:一年打一次,再八个月就打。
  那你这兵当得太没意思了。成才不由摇头咋舌起来:我以前也以为端上杆枪就很威风,现在知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兵有飞在天上的,带着降落伞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飞来飞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坐在战车里打仗的,那叫机械化步兵。要说最能打的,那还是我们这些重装备部队。
  看着成才的车,许三多禁不住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成才说,按说是不让看的……可你进去吧。
  可许三多根本找不着门,成才拧了一下把手,许三多才看见后舱门开了,车内紧凑而有序,让许三多一阵发呆。
  这是车载炮,炮塔上有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和同步机枪,这都是专业名词,说你也听不懂啦,我就跟你说,光咱们这个重机枪就能打穿墙壁了。成才往里边一坐,摆足了架势,说我们在车上是这么坐着的,枪放在这,战车冲击,我们下车,战车在后边火力掩护,说一声敌人火力太猛烈,我们就在车里射击,就从这是射击孔开火。
  许三多从身后的射击孔潜望镜里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见外边的史今。
  成才赶忙提醒许三多:别出声,别让他瞧见啦,这人可讲原则啦。
  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动也不动。史今是在外边检查车辆。史今走后,许三多突然默默地坐着,眼圈慢慢地就有点发红了起来。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许三多的什么情绪,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难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呵,我明白了,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说过啦。
  当时的许三多是真的难受,难受得只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随后,成才把许三多带进团队家属们开的一个餐厅,要了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许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会喝酒啦?成才说当然会。每次打完演习都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许三多说:我们只有五个人。
  成才简直不敢相信:你们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许三多说:我们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说:那你们那没意思。我还是跟你说我们这吧,我们班有一枝狙击步枪,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拿着一杆狙击步枪多COOL啊,而且我们是侦察连,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
  许三多听不懂:什么是COOL?
  成才说:就是很神气的意思啦!
  许三多觉得听起来是很神气。
  成才接着说:所以我现在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说: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实……
  成才朝许三多立时就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在战车里打行进射击更有意思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了四百发子弹……
  不想许三多记性好,马上提醒他: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说,我说了两百发吗?成才喝了口啤酒,接着问:你说忙什么?你怎么也很充实?
  我修路。
  修路?修什么路?
  许三多忽然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过来,赶忙喊了一声排长,然后给史今敬了一个礼。史今看了一眼许三多,一时愣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我是班长,排长是在新兵连时临时调的。许三多,你……还好吗?
  我好,挺好挺好。
  听说你在三连五班,那是个挺重要的地方,没你们看着输油管道,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许三多说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许三多的口气很坚决,仿佛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从许三多眼里看见些莫名的感动。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们……我们每天也出操,也训练,我们每年也打靶,他们……他们还专给我发了一次优秀内务。
  史今只好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励了。他说,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不不,不是的……许三多除了否认,也不知道说啥好。
  史今只好又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第四章 许三多的路
  没见成才以前,我一直以为当兵就是五班这样的:报数就是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数;扛枪就是空膛不带弹。五条枪,五张脸,低头不见抬头见。
  成才他们不一样。
  当兵的身上原来真该有的是股硝烟味,混着钢铁和柴油的味道,而五班是青草和炸酱面的混合……真叫人自惭形秽,好在这味儿早不陌生。
  我们是草原上的五班,看守着一条藏在地下自动化控制的输油管道,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看守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就像稻草人。稻草人很快乐,可是稻草人空心。这话是李梦说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成才已经让他的高硬钢装甲和每天四百发子弹填实了,可我们是不是空心?
  回去的路很长,一直没有过往的车,地平线还是无穷无尽,这种无穷无尽有时候真让人没了信心。
  小时候在家,以为世界就是无穷无尽的山,因为想知道山那边是些什么,总被人嘲笑,后来山外的人修过来一条路,出了下榕树就是车和路,山给分了界限,无穷尽也终于有了界限。
  现在又没了,有的只是脚下正走的这条道,要走很远,一直走到那片你根本无法把握的空旷。
  我只有正走的这条道和要修的那条道,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家李梦还有他的思想和他的小说。
  走在路的时候,我就决定不把这种想法告诉老马和他们另外几个,我已经被说了太多次了,他们让我:有那工夫干别的去!
  告诉和不告诉,是我的傻,其实,也是我的精明。
  ★二级士官许三多
  空旷的草原,云低天远。许三多在路上走了很久,没有过往的车辆,他只好徒步行进,今天的所见所闻,让许三多的心情有点不是太好。
  终于有了引擎声,可那是一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闪往一边。
  车上的军官打了一下量许三多,问:小伙子,你是不是前边那个维护站的?报告,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军官笑嘻嘻的说:那你怎么还不上车?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才笨手笨脚地往车上爬。
  没上过装甲车吧?新兵蛋子。军官问。
  许三多不吭气,军官好像知道他的心事:
  一来就分到这天荒地远的地方,是不是觉得挺不值?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没啥不值的。我从来不给搭顺风车的,我这不是出租车。为什么见你就停下来?
  许三多看了看那军官,军官对他正色道:因为你是维护站的,没你们我不敢跑这么快,半路说声没油了,我只好安营扎寨等加油车来了。我跟你讲大道理了,你不爱听吧?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许三多第一次坐这样的车,比拖拉机快多了,威风多了。
  五班的宿舍里,李梦竟拿着一副扑克牌,在给自己算什么。薛林看不过,说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居然开始算命啦。但李梦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说他算的不是命,而有关许三多这一去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回来还能不能一门心思继续铺他那条鬼路。
  老马说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说是,当然是,我们是属于正规军中不太重要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老马听得有点糊涂:什么叫不太重要?你可以不满意你现在做的事情,可那叫分工不同。
  李梦说,我的遣词造句是比较后现代的。
  后现代那位,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说: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是长篇小说。李梦一边说,一边继续替许三多算着,唠唠叨叨的:天灵灵,地灵灵,这幅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说白了就是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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