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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不会傻到向别人解释我只是用商岸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而他的老婆刚好给他送鸡汤来。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一秒种的抚摸改变了我的生活,而对名医商岸没有任何影响,在他承认是我勾引了他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婆出国进修去了。
商岸让我明白了,他只有在手术台上才是卓越的,他的手只用来触摸有病的心脏,而不会抚摸女人的脸。我记得他的老婆满脸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老,那样的脸一定从来没有被人抚摸过。
商岸走了以后,我轮转到了眼科。带我的是个女医生,叫张红。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和陆文婷的差距太大了,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庸,她的身上没有一点优雅的气质。她个子矮,而且胖,她总是在交接班开始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地赶来,头发还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她边听别人交班边把乱草一样的头发塞进工作帽里。交班结束后,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厕所。她和我心里的眼科医生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张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当眼科医生,那些精致的眼科手术器械在她胖胖的手里变得像吃饭的刀叉一样粗俗不堪,但她至今还在做着眼科医生,而且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她不喜欢我,她甚至毫不掩饰这一点,她总是指使我去干一些清洁女工干的活,她甚至当着病人的面把我写的病历摔在地上,对我大喊大叫,指责我一窍不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仇恨我,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我只是缺少经验。我默默地从地上捡起病历,非常平静地看着她,我想,等我做了眼科医生,我要比她优秀一百倍,我至少不会让头发像乱草一样顶在头上。在我平静的目光中,她的脸涨红了,她仿佛窥透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由于过分的愤怒而发红,她咬着牙说,想当眼科医生,你做梦!而我笑了,我像一个真正成熟优雅的女人那样笑了。我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礼取闹的病人家属。
如果当时我知道张红是对的,我的确是在做梦,我就不会笑了。
可我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我以为商岸走了,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有人会长久地记住那件事。我毕业的时候,还会做我的眼科医生。尽管张红不喜欢我,但是面对张红的时候,我是骄傲的,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不变的梦想,我的眼睛弥漫着水汽蒙蒙的善良和忧伤。我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本国外最新的眼科研究资料。我知道是商岸寄给我的,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居然还没有忘记我要做眼科医生的梦想,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歉意和祝福,但我不需要道歉,我对我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更不需要祝福,我就在那天下午起程去了云雾山,彻底埋葬了做眼科医生的梦想。我很奇怪我没有哭,宣布了毕业去向以后,我的同学们都掩饰不住他们对我的同情,他们不停地对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点。但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很令他们失望。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我流过眼泪。那些厚厚的眼科资料,我一直保留着,现在还在我的书柜里,和我喜欢的小说《日瓦戈医生》放在一起。
我承认,在云雾山的第一年,不停地剥橘子皮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如果云雾山没有那么多金黄的橘子,我很担心我会不会发疯,像病人一样被关进铁护栏里面。是满山金黄的橘子帮了我,飘荡在空气中的苦涩的香味让我安静下来,认真面对我的处境。所以,画上的我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情。
我举着我年轻时候的画像站在破旧的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我已经有了疲惫神态的面容,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连忧伤都没有了。
我的丈夫,他轻易就把过去的一切留在这里,去开始他的新生活去了,而我做不到。我把那幅画带到了红荔花园的新房子里,放在一个只属于我的角落。和那幅画放在一起的,还有方茵梦写给我的信。
不管怎样,我无法忘记。
五
我是从方茵梦给我写来的信中知道了我被精神病院除名的,那时候我离开云雾山已经一年了。方茵梦是我与云雾山之间唯一的联系。她经常用那种非常美丽的彩色信纸给我写信,她的信总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味儿,那是云雾山橘子皮的味儿,也许她下午的时候刚好在剥橘子皮,晚上,就用剥过橘子皮的手给我写信。
“早晨,白色的烟雾飘荡在绿色的橘子林中,又是秋天了,红色的橘子挂满了枝头。肖文莱今天认出我来了,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被除名了,而且被开除出医生的行列了,我知道你有机会还想做你的眼科医生。其实,你不离开云雾山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我还是觉得,你对自己下结论太早了,我真的替你惋惜……”
方茵梦的信总让我想起叶赛宁的诗句,炊烟飘过白色的苹果林……看了方茵梦的信,我常常怀疑她写的云雾山和我生活过的云雾山不是同一个地方。
一般来说,收到方茵梦的信总会让我高兴几天。但是,我被除名的消息的确是个坏消息,尽管我离开云雾山的时候,已经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但我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我当时太急于离开云雾山了,我没等我的辞职报告被批准就走了。方茵梦是劝过我的,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她坚持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医生,她还举她自己的例子说服我,到云雾山以前,她也不是精神病医生,她是儿科医生。可我对她说,我的爱人没有发疯,而是要去深圳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是有意要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其实是在乎方茵梦的,但我当时一心想离开云雾山,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哪怕是好朋友的。方茵梦不在乎我说那样的话,她比我年长,她是一个活在自己梦中的女人。她对我说,我了解你,医生是唯一适合你的职业,你和我一样只懂得和病人相处。我听不进她的话。我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激动着。
其实,根本的原因不在这里,根本的原因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还在那里,我的辞职报告就永远都不会被批准。从我到达医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就开始用各种理由接近我,他那双白眼球比黑眼球多的浑浊的眼睛,是我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噩梦。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像噩梦一样追逐着我,即使我已经离开了云雾山,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茵梦不知道这些,她跟我的处境不一样,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到云雾山来的,即使像院长那样的男人,也对她保持着一份敬意。而我不同,我是勾引过名医商岸的坏女人。我像海丝特·白兰那样,胸前刻着一个红色的A字。
事情就是这样,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和发展。得到我被除名的消息时,我刚丢了工作。而且,那是我第一次失业。
从那次以后,直到成为“全职太太”以前,不停的失业和求职构成了我在深圳的全部生活内容。
六
在云雾山当了几年的精神病医生以后,正像我的丈夫说的一样,我变得有点傻了。我根本无法适应深圳的生活方式。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到深圳以后,我曾经想过去做医生,刚好我丈夫的一个小学同学开了一家诊所。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怎样找到他的小学同学的,到深圳以后,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都是我在云雾山的时候没有发现的,令我吃惊。我的丈夫约他的小学同学见面,他的小学同学看到我以后,马上就答应让我去,而且,给的薪金不低。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其实只上过医学院的函授班。但那天见面的时候,他开了一辆凌志。他走了以后,我的丈夫酸溜溜地说,真是艺不如技啊!看来,我还得指望老婆养活。
但我很令我的丈夫失望,我并没有去他的小学同学那儿上班。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的诊所开在郊外一家汽车修理所的楼上,整个诊所里充满汽油和汽车胶皮的味道。而且,我发现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是一家性病诊所,他让我去负责诊所的妇女病房,具体地说就是负责人工流产。可我无法在一家性病诊所里给女人流产。我对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我不能胜任这个工作,我以前只当过精神病医生,没有做过妇科手术。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医学都是通的,小赖以前还是护士呢,现在干得也不错。这不,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客户得提前几天预约,我这才考虑扩大规模,把你聘来当医生。人流最简单啦,赤脚医生都会干。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听完他的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在心里翻滚着,就是说不出来。我是为了当眼科医生才去上医学院的,尽管后来做了我不喜欢的精神病医生,但我做的仍然是医生,是救人于不幸的职业,而现在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给我说的是生意,在他这儿,没有病人,只有客户。当我做医生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把我的病人当做客户,尽管他们都要付钱,但他们是病人,不是客户。而且,我闻惯了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性病诊所里刺鼻的胶皮和汽油味道,让我的肠胃一阵阵紧缩。看我不说话,他又说,是不是以前在大医院干,丢不下面子?你放心,在深圳,只要有钱就有面子,没人问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我真的干不了,不是面子,是能力不行。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有魄力,一来深圳就炒了老板的鱿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在深圳千万别对人说自己没有能力。这时候,从里面一间屋子里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接着是小赖的更加尖锐的叫声:叫什么叫!忍着点,舒服的时候忘了!痛不死的!小赖的声音,像利器在玻璃上划动一样,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紧。女人尖锐的叫声还在继续着,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悠闲地翻看着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哇!我的股票!牛了!他开始打电话委托证券公司给他进行交割。我就站在他的对面,而他,好像我已经隐形了一样。
在女人尖锐的叫声中,我的胃肠全都绞到了一起。我紧咬着嘴唇冲到街上,然后把一大口酸腐的液体喷了出来。
比我丈夫的小学同学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的丈夫。从我丈夫的小学同学那儿回到我们在布心花园租来的房子里,我浑身冒着冷汗,仿佛要虚脱了一样。喝过我丈夫端给我的凉水以后,我的胃肠稍微平静了一点。我丈夫温柔地说,累吧?我摇了摇头。我对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根本不是诊所,简直是屠宰场。我干不了。我以为我的丈夫会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温润的嘴唇吻我酸疼的眼睛。我还记得在云雾山的时候,他曾叫过我天使,他说,你和方茵梦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像一幅天使在人间的动人画面。
可是,没有!他没有搂我,他把我从他怀里推了出去,不仅如此,他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以为你是天使啊?干不了,我告诉你,在深圳没有人干不了的事,只有找不到工作干的傻瓜!五千块呀,还不包括红包。你以为满街都是这样的机会?
我以前从没有见我的丈夫生过气,在云雾山的时候,他除了画画就是和我一起用一只小电炉做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橘子树下散步。从认识他到我们一起离开云雾山,那么长的时间,我只见过他快乐的样子或痛苦的样子。他快乐的时候像个大男孩,满脸的阳光,发出那种朗朗的富有穿透力的笑声。他痛苦的时候紧锁着眉头,额头的皮肤挤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很深的沟壑,黑眼睛上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的东西,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令我从心里生出一种想要呵护他的柔情。
可他生气的样子很难看,愤怒改变了他面部肌肉的位置,使他的脸变了形,像他在云雾山画的那些现代画。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户,有一只苍蝇在窗户外面用头撞着窗户的玻璃。我本来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但他让我打消了说话的念头。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住嘴。可他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他还在不停地说下去,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合上又分开,像念着咒语的女巫,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的确都是让我陌生的咒语:客户就客户,那些治疗性病和做人流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嫖客就是妓女,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呀,一副小布尔乔亚的伪人道……
我丈夫的话像有毒的汁液一样喷撒在潮湿的空气中,令空气一阵阵颤动,颤动的空气在我的耳朵里发出阵阵难以忍受的轰鸣声,我要窒息了,胸闷得要炸开才能舒服,刚刚平息下来的胃肠重新扭绞在一起,一股酸腐的液体从我的嘴里喷涌而出,溅到我丈夫画的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画的是我。画上的我在云雾山的橘子树下剥橘子皮,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安静的脸上。
从我嘴里喷出的酸腐的液体,正好喷在画上那个我的眼睛上,使画上的我看起来像在流泪一样。
住嘴!我大叫一声!我看见我丈夫的两片柔软的嘴唇瞬间变成僵直的一条线,空气也突然静止在颤动的状态!
他可以指责我任何别的过失,但他不能碰我做医生的良心,对病人的人道主义立场我从来没有丧失过,即使后来,我永远失去了做医生的资格,永远失去了我的病人,我也没有失去我对病人的真诚。
我丈夫的脸在灯光下仍然是变形的,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从那以后,他的面部肌肉再也没有完全回到以前在云雾山时的位置上。他在深圳,永远失去了阳光般的快乐和让人心碎的深邃的痛苦。
我决定自己找工作,我放弃了继续做医生的念头,甚至连和医生有关的职业我也不考虑,我一心想找一个真正做生意的职业。
几天以后,我就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做业务员的工作,这是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我的老板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当地人,当深圳还是个小渔村的时候,他是一个经常出海打鱼的渔民。他告诉我他同意雇用我是因为我当过医生。他说他从小就对当医生的人格外敬重。没想到,我当过医生的经历却害了我的老板,使他失去了一笔大生意。他解雇我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敬重医生的心情。我敢说,我离开他的公司以后,再有当过医生的人去应聘,一定会被他骂出来。
生活的戏剧性真是无所不在。
我没有做过业务员,对做业务员,我投入了满腔热情,我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我是一个敬业的人,但我就是拉不到单,我完全不懂生意是怎么回事,比如我的老板告诉我,你的目的就是把单拉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但我一直没有弄懂老板的话,直到丢了这个工作。
我要说,我的老板是个难得的好人,其实他早就该炒我了,试用期间我就没有拉来一笔生意。我的丈夫就很看不起我的老板,他说,像他那样做老板,迟早要关张。我对我的丈夫说,我就不相信做生意比做医生难。我的丈夫对着我轻轻移动了一下脸上的皮肤,做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连肌肉都懒得动一动。
如果我能够签回来大华公司那个单,我的老板是不会炒我的,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楚大江为什么不把梅林花园的广告给我。
那一天,我的老板对我说,大华公司准备把新建的梅林花园的广告交给我们公司做。他把设计部门做的广告设计图交给我,让我去大华公司签一个合同回来。我明白我的老板在照顾我,他把自己的单交给我去做,算我的业绩。看来,我的老板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很敬重做过医生的人。自始至终,我没有对我的老板说过任何一句感谢的话,但我心里是想对他说的。就在我走出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老板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到公司这么久了,一个单也没有拉来,你老是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你要明白这里是深圳,机遇和危机并存,我也不多说了,你是当过医生的人,道理比我懂得多。这样吧,今天你去阳光酒店把这个单搞掂。我要说,我的老板是一个人情味儿很浓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公司始终不见发达。后来我又在好多家公司打过工,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本分的老板。我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老板的脸,尽管他当了好多年老板了,他的脸,仍然留着出海打鱼的烙印。我对老板说,你放心吧,这个单再搞不掂,我就走人,我明白你开的是公司,不是慈善业。老板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以后来上班你还是化化妆吧,你知道这是深圳,出来做事素着一张脸不好。当然,你也许有你个人的习惯,可你现在是公司的人,也代表着公司的形象。
虽然我没有做医生了,但我还保留着做医生时候的习惯,我每天都把手指甲剪得短短的。我也从来不在脸上施脂粉,我总是素面朝天地去上班,我喜欢这样一种干干净净的感觉。在所有的感觉嗜好中,我最在乎的就是干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拉不来单和我化不化妆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没有认识清楚的一点就是:公司不是医院,我做的是业务员,不是医生。做医生的时候,病人是需要我的,但现在,是我需要我的客户们。
大华公司在阳光酒店的四楼。我去阳光酒店的路上塞车了,我坐在的士上的时候心里很乱。我想到了许许多多到深圳以后发生的事情,与我的无所适从相比,我的丈夫显得如鱼得水,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已经成功地卖掉了一栋仅仅还在图纸上的楼。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卖出去的,有时候我在一些公共场合遇见他,他总是殷勤地替一些相貌难看的老女人拿着包,他的神态没有一点别扭的地方,真的,比他在云雾山画画的时候自然得多,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替人拿着包似的。不自然的倒是我,我紧张得鼻尖出汗。不过,我完全不必紧张,我的丈夫即使和我面对面走过,都是一副从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