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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凝固的世界里,忽然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风。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她的长发开始四下飞扬,掠过脸庞。
在那样的“动”景中,她的眼眸却依然是沉沉的一种“静”,动与静两相交映,不知为和,凭生出几分凄凉。
夜愚的心悸颤了一下,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转换为与她同样的凝重表情,“你……”他迟疑着,忽然很紧张,“你真的喜欢我?”
年年垂下眼睫,半晌,点头嗯了一声。
喀吱——夜愚听见了内心深处某根心弦迸裂的声音,因为措手不及,又因为不敢置信。
眼前的人是谁?那可是杜年年啊!杜年年又是谁?IQ200的天才儿童!没有一门功课不是满分的超优学生!我行我素,在外人眼里不但神秘而且非常难以接近的冰山少女!
对他来说,她还是唯一一个没有让韩雪清那个善妒的女人讨厌的老公情人的女儿,是获得了杜家人一致疼爱的小公主,是让他既不屑又嫉妒可能还有点点羡慕的人。
而此刻,她却站在他面前,说她喜欢他……
这、这这这,真像老天开的一个大玩笑。最见鬼的是,她脸上半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
向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他,在这一刻,也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吃惊过后,更多的是面对这一告白的尴尬。
“我……”他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然后尽量用一种淡漠如初的口吻说,“我不喜欢你。”
杜年年沉默,半天,又点了下头,“我知道。”
“我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她的睫毛始终低垂着,没有再抬起来,因此他看不见她的真实情绪,只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结冰了的湖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他忽然有些不忍,只得别扭地转过脸去,低声说:“而且,我根本不是什么好小子,你……你看错我了。”
好一阵子的安静。尴尬的一种安静。
她为什么不答话了?夜愚忍不住偷偷回瞥,看见杜年年站在那一动不动,长长的刘海垂了下来,覆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她不会是哭了吧?
心脏又小小地抽悸了一下。江夜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她的反应而受到这样的波动。其实对于年年,他的感情一向非常复杂。
首先当然是排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是爸爸的地下情妇,见不得光,对于这样的出生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但是由于学不来那种幼稚的哭闹,只能选择另一种冷漠的姿态去旁观,告诉自己不介意,但也绝对不会去修好。
其次是有点嫉妒。有血缘的自己被韩雪清那女人当成蟑螂怪物一样嫌弃,而没血缘的她却得以入住杜家,博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在小时候还会想凭什么,后来年纪慢慢大了,就连想都懒得想了。
第43节:第八章 难以言齿(5)
再来是有点羡慕,和韩雪清不同,同父异母的姐姐天天却是个真正单纯的人,虽然每次都用冷淡去拒绝她的热情,但心里很清楚,姐姐其实是真的关心他。而年年,却能与那样性情可爱的姐姐一起生活,那样的幸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过奢侈。
还有她在学业上的拔尖,她那极为自我的性格,都令他又是讨厌又是欣赏……总之心态太复杂。由于复杂得无可理解,便只能远远隔离在自己世界之外。
那样的年年居然会喜欢人,而且喜欢的人还是自己,真是让他吃惊畏缩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多这么多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直把17岁少年的心,渲染成五颜缤纷,再难安宁。
“我们……我们是不可能的。我、我不会喜欢你的。总之,你还是趁早死心放弃吧!”匆匆撂下这么一句狠话后,他立刻转身匆匆离开。耳根发烫,分明被拒绝的人是她,但为什么憋屈难受的人却是他呢?
一颗心怦怦跳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茫然若失。
又一阵风吹过,立在原地的年年终于抬起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巴掌大小的脸庞,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郁,因此显得越发深黑,黑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唇色如霜,久久,弯起弧线,淡淡一笑。
果然是意料中的结局啊。
虽然早知道一旦说破就必然会以拒绝为结果,但偏偏还是沉不住气,让真心逸出重重封锁的墙围,过早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明明知道想要得到,就一定要精心布局、步步为营,等待、忍耐都是必然的过程。最美好的猎物最难获得,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该如何当一名好猎人。可是,突然之间,就不想再掩饰,如果她一定要用计才能俘虏他,那么那是她的失败而不是成功。
因为爱情是没有算计的。有算计的爱情,那是算计,不是爱情。
她不想要算计,她不想要高IQ营造的虚伪氛围……面对他,她从来如此失力以及软弱。
看他离去的样子,难得一见的慌乱,想必是被吓到了。而那些拒绝的话语,虽然残酷,又隐约透着几分难言的可爱,什么“我根本不是什么好小子”,江夜愚竟然也会有贬低自己去拒绝别人的一天,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
这个样子的他,是第一次暴露在人前吧?
而那个人是自己,能亲眼看见他极少被人看到的一面,这也可以算是……好事吧?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内心深处还是裂了道口子,让悲伤澶澶淌出,捂不住,也治不好呢?为什么她会觉得眼睛发涩干得难受很想掉眼泪呢?
就像为什么这分明是热得让人汗流浃背的夏天,她却会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呢?
杜年年慢慢地蹲下身,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那首《暗涌》,低哑的嗓音宛如魔咒,带着宿命的浮光掠影朝她逼近,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将她吞噬尽。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命运,真的光临了吗?
那么,这算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呢?
第44节:第九章 总有一些善意(1)
第九章 总有一些善意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在说什么啊?”谭允嘉不满的娇嗔声将江夜愚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又一次走了神。
周日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映入图书馆,这里有安静的氛围,有免费的冷气,对于家境贫寒的高考生来说,无疑是温书的天堂。
因此,他从上午八点半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书没看多少,倒是频繁地走神。终于,连对座的谭允嘉都开始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出声询问。
他定定神,蹙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安静一点吧。”
谭允嘉扁着嘴巴,委屈地说:“人家只是问你明天午饭想吃什么嘛,我好做了带到学校给你,你不领情就算了!”
说来其实这个女朋友除了喜欢粘人外,其他地方都无可挑剔,温柔善良,做得一手好菜,而且还非常漂亮。这段时间以来,忙于发奋的他更没时间陪她,她也没太抱怨,只是每天做了不同的饭菜带到学校跟他一起吃午饭。也得利于她的好厨艺和丰富的配菜,他的身体才没有被每天熬夜苦读所拖垮。
然而,看在眼中的人分明是她,脑海里泛映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苍白、瘦小、眼睛黑得像精灵一样。
糟糕,为什么又会想起她?
不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吗,然而,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却像是部经典电影,时不时就在他脑中自发地倒带重播一次。
他被那一次次的重播搞得心浮气躁。
当即也不再看书了,收拾书包准备走人。谭允嘉见他要走,连忙也收拾了下自己的笔记,跟着追出来,“怎么了?不是说念到六点再回家的吗?”
“念得太久,放松一下。”
“对了,决定考哪所学校了吗?不如我们一起报考A城的大学吧,可以远离B城,自由自在!”
“不行。”见谭允嘉又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只得捺着性子解释,“我不可能把外婆一个人抛在这里,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那……好吧。总只你在哪我也在哪,我不要跟你分开。”信誓旦旦的少女说完这句话后,眼睛一弯,挽住他的胳膊说,“反正现在时间还早,陪我去超市买菜吧。你明天想吃什么?咖喱牛肉还是滑溜鸡片?”
江夜愚一想也好,就点头陪她去了附近最大的一家家乐福,谭允嘉负责挑选,他负责推车,刚走到一片熟食区前,见一帮人又是举摄影机又是拿反光板的,旁边还有很多人围观。
“哇,是在拍电视吗?”谭允嘉当仁不让地抛下食物跑过去看热闹。
他无聊地皱皱眉,等了一会儿,谭允嘉回来兴奋说:“原来不是电视剧而是MAN色在录节目哦!这次的嘉宾也好帅,是这里的收银员,唇红齿白的比女孩子还要腼腆呢!”
MAN色?虽然对外界的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这个节目还是听说过的,在上至六十下到十岁的女性中有着极高的支持率,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纯粹走卖男路线的节目正是他那个花痴姐姐一手搞出来的。不知道这次录制现场,她有没有一起来?
正那么想时,就看见一道人影从人群里挤出来,朝旁边的楼梯间走去,到了楼梯间,也不关上门,就摸出根烟开始抽。
那人靠在门上,脑袋头仰,双手插兜,叼着烟,神色疲倦地望着天花板,显得有几分颓废——不是别人,正是杜天天。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江夜愚有点吃惊。记得上次看见她时,她还是个大好女生,衣服鲜艳,笑容明朗,看上去就像个甜甜的邻家大姐姐。而此刻,长发剪掉了,留着个非常前卫的平头,比他的头发还要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穿着纹衬衫和牛仔裤,都几乎看不见胸;而且还抽烟。他记得,她本来是不抽烟的。
眼前这个像摇滚女歌手一样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消极气质的人,真的是杜天天?
谭允嘉凑过来,“你在看什么?”目光跟着扫向杜天天,啊了一声,“那个不是……上次自称是你姐姐缠着你吃饭的女人吗?”
声音有点大,因此被杜天天听见了,她转过头来,看见他,表情先是一怔,然后丢掉烟,大步走过来,“嗨,好巧哦。”
直到她此刻开口,江夜愚的心才稍稍放了下去,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腔调还是原来的腔调,连招呼词都没改一个字。
“陪你的小女朋友买菜吗?”杜天天朝谭允嘉眯眼笑笑,再转向他时,目光无限柔和,“听说你最近很用功,成绩飞升得很快。”
听说……她唯一能得知他的情报的源头只有一处,想起那处“源头”,江夜愚的心又是不规律地跳了几跳:昨天拒绝了年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肯定会难受,但有没有哭,就很难说了……其实对比自己,杜年年才是真正复杂的存在,没有人能猜得到她的心思,就像——他到现在都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像场梦,非常不真实。但她当时沉默的表情,和那声“嗯”的软软鼻音,都异常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害他昨晚做了一晚上噩梦,反复看见她对他说“嗯”,每说一次,两人的距离就越远一分……
第45节:第九章 总有一些善意(2)
真是一笔孽缘!
那边,杜天天说:“看着你这么有出息,我真是说不出的欣慰啊,这样吧,晚上一起吃饭?”
果然,又来了。每次遇见她,必然会转到吃饭话题上。他无奈地翻个白眼,如以往一般拒绝:“没兴趣。”
“还是这么的冷淡啊……”天天感慨,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竟没再纠缠,只是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我知道你不肯要,所以,给你——”她不由分说地将名片塞给了谭允嘉,然后转身回到录制现场去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隐隐的担心:这女人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干脆不再纠缠他,而且样子也变化得太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谭允嘉看着硬塞到她手里的名片,顿时瞪大了眼睛,“哇,她居然是FTV的总策划耶!MAN色、糖糖冒险和VOGUE公主这些节目都是她负责的!”
江夜愚往名片上瞟了一眼,再看向人群里那个异常消瘦与疲惫的背影,觉得更加担心了。照理说,一个春风得意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让他去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绝对不会去问的。
因此,冷淡少年在目光闪烁了好一会儿后,转身说了两个字,结束了这趟邂逅:“走吧。”
当这期MAN色录制完毕,回电视台交代好后面事宜,再开车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一整天跑东跑西,都没吃饭,饿得胃拧得难受,像在被火烧一样。
杜天天疲倦地拿出磁卡开门,客厅里黑漆漆的,妈妈这几天去九寨沟旅游了,家里只有她和年年,再看一眼年年的房间,也没有灯光,难道她比她更晚,这时间了还没回来?
换上拖鞋,将磁卡往茶几上一丢,金属与有机玻璃的撞击声清脆地响起,显得偌大的屋子更加冷清。
杜天天往沙发上一躺,无奈地想,以前从不知道,原来生活是这样寂寞的一件事,而自己竟是这么个怕寂寞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老了呢?
本命年,果然是最难跨过去的槛,她觉得自己几乎是一夕之间,心态老了整整十年。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干脆改为呐喊,“好——无聊——啊!”
“喀咔”一声,年年的房间门开了。
杜天天吓了一跳,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啊,年年,你在家?”
年年穿着素白的裙子,脸色比裙更苍白,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上,看起来竟比她还要没精神。
杜天天吃惊地问:“你怎么了,年年?身体不舒服吗?”
“姐姐你饿吗?”
饿吗?当然饿啊!她立刻点头。
“想吃什么?”
“嗯……”
她这边还在想,年年已转身走向厨房说:“我买了好多菜,我们吃海陆大餐好不好?”
啊?这么丰盛?杜天天连忙跟进去。
虽然从小到大家里的饭都是她做的,但是自从有次饿得发慌的母亲决定自己下厨煎个鸡蛋,而被年年劝止,改成由年年去动手尝试后,母亲知道了一个事实:其他不论,就厨艺上的天分来说,年年也比天天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自那以后,她不在家时都由年年负责做饭,她若在家母亲也会死皮赖脸地蹭着让年年做饭。一来二去的,她就沦落为二厨了。
因此,这会儿当年年说要做海陆大餐时,天天只得跟旁边给她打下手,帮忙洗菜切菜。还别说,年年真的买了很多菜:螃蟹、草菇,还有兔肉和莲藕。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怎么想起做这么多菜?”
年年嗯了一声,熟练地将莲藕和排骨放入瓦罐里开始炖汤,再转身对付螃蟹。
见她这么专心致志地做菜,天天也不好意思再东问西问,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忙碌着。一个小时后,终于将三菜一汤全都端上了桌。
她早就饿得很了,也顾不上形象,抓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直到吃完一碗再去添饭时,才发现年年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吃,连筷子都没动过。
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年年,你怎么都不吃呢,是不是有心事?”
第46节:第九章 总有一些善意(3)
年年笑笑,“好吃吗?”
“那是当然的,我妹妹的手艺那可是一顶一的,连名店的大厨都赶不上呢。”说到这里,不禁又是一番感慨,“想想老天真是不公平,给你一个那么聪明的脑袋,已经很偏心了,居然还让你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将来谁要娶了你,那可就幸福喽……”
年年的眼睛是深深的一种黑,但当她看她时,她却又对她微笑。
于是杜天天又说:“对了,我今天在超市碰见夜愚了哦。他真的是变了呢,居然背着那么大一包的书,不过,还是跟那个美少女在一起。看来他倒蛮长情的,这么久了还是那个女朋友,都没换一个,这点可完全不像爸爸,哈哈……”
“是吗?”年年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杜天天扳螃蟹的手停了下来,凝望着桌对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一些很重大事件的妹妹,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年年,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杜年年摇了摇头,正当天天为她的这句话而松了口气时,她的下一句话就顿时把她打入谷底,“我只不过是跟姐姐你一样——失恋了。”
“喀”的一声,螃蟹壳掉到了地上。
杜天天望着妹妹,完完全全地呆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然而,年年并没有让她呆滞太久,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姐姐,帮我个忙……好吗?”
因着她这一句话,第二天下午,杜天天出现在了某个地方。
将左手拎着的水果补品换到右手,杜天天看着眼前破旧的小巷,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一条很古老的巷子,据说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青石地板,路旁还有水井,一些女人正在井边洗衣服。两旁都是低矮的平房,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店,大多都是卖干货香烛花圈寿衣的,还有几家订做棉鞋的老店,虽然非常不起眼,但据说历史悠久,相当有名。也正因为这条小巷里遗留了太多古老文化,使得政府在划地重建时,愣是没舍得对这里动手,也因此,这条名叫“水角巷”的街道便继续卑微而尊严地生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内。
巷子最里面,就是夜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