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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刚进城的土包子,一边四处乱瞧,一边追在贤治身后。走了五十多米,来到巷子的十字路口,在转角处看见一块蓝色塑胶布,上面像小山丘一样堆了一大堆裸机。这简直就像周日公园的跳蚤市场,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可以说是万头攒动。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专收二手电脑的旧电脑回收部。你可别小看这些二手的家伙,不但确认过开机正常,还附六个月保修期呢,所以跟新品也没啥两样。”
小俊跟贤治起劲地和店里的长发小鬼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就靠在一根电线杆那看着他们。
东京很大,看来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神秘地带啊。
小俊跟贤治交涉了二十分钟左右,还没有谈妥。我觉得很无聊,也走过去瞧瞧那些旧货。大型的看着就占空间,所以就挑小的看。我看中一个大约两个快餐盒大小的深灰色本本,盖子上是一个六色虹彩的苹果标志。这时贤治帮我把盖子打了开来。
“这位客人,您眼光还真好啊。不过诚哥,你会使电脑吗?”
“完全不懂。”我回答道。
“那就买这台吧。这台苹果机在笔记本里速度最快,扩充性好,一般的用途完全够用。”
“这样子啊”
“是啊。现在大家都把焦点放在最新机种的效能评比测试,惟恐自己的电脑跟不上最新的潮流,其实完全没必要的。如果只是使用它来做一些文书处理、计算、上网,或是设计贺年卡之类,随便一台电脑就绰绰有余了。如果这些起码的工作都要用现在最高性能机子来做,那岂不是就像在土路上也开保时捷一样。只有白痴才会为了这点小事砸下五六十万日币。”
贤治说的话,我大概有一多半听不懂。但是,有一点我是懂得的,那就是这台水果牌电脑的盖缘上贴了一张像是超市特价的黄色贴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两万八千日元——果然很便宜。
看我真想要买这台电脑,够意思的贤治就过来帮我杀价。所以我现在用的苹果笔记本只花了两万五千日元。对我这种蜗牛般打字速度的电脑生手来说,的确是恰如其分的价格。
附带一提,小俊花了五万八千元买了一个十七寸显示器、直立式IBM转接器加键盘。他从打工的公司要到淘汰的扫描器和手写板,所以买这些就足以应付一般的设计工作,或编个程序(嘿!本人也学了不少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贤治的功劳)。
其实我觉得,“全球速度最快”也好、“超轻超薄”也好,这些数字到底有何意义?不过就是工具罢了。只不过,在没用过的时候,电脑在我的感觉里就像是个魔法箱。
现在,我也将要进入全新的电脑年代了,哈哈!
把电脑送到小俊的住处后,我在傍晚回到了池袋。隆冬的天空暗得很快,东武百货屋顶冷飕飕的蓝色已经变成了橘色。水果行后头的液晶电视优哉游哉地转播着长野冬季奥运会。突然从人行道上传来女声:
“诚诚。”
一抬头,居然是千秋站在那里。藏青色的羽绒长外套,白色羊毛连身洋装,亮晶晶的黑皮靴。打扮得很潇洒的按摩女郎。
“嘿,是千秋啊,欢迎光临。”
我走到店前头,向她热情地打着招呼,毕竟,她是我上学时期比较看得上眼的女生。透过齐眉的粗浓褐发,千秋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用僵硬的语调快速低语道:
“拜托,救救我!人命关天的事。请你明天下午务必抽个时间到我们店里来。我们店叫‘绿洲’,你知道吧?记住,一定要指名叫我噢!”
我愣住了。她又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大声点了两盒草莓。我配合地把装了草莓的白色塑胶袋递给她。千秋把钱塞在我手里,轻声说道:
“这是你明天来店里的费用。”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其他地方,话刚说完便迈步离去。只留下愣愣发呆的我,和我手里留下的三张没有折痕的新钞。
“金额刚好,多谢惠顾。”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对千秋的背影说完这句例行套话。谜一样的美女同学。
第二天,两点多出门。穿过西一番街的拱门,从惠比寿通走到池袋二区。在博彩店的角落拐弯,是一条排满色情业、小酒馆和自行车的小路。每家店前面都有人拉客,身穿印有店名的短外套。阴天,气温2℃。
“这位帅哥,我们的小姐很会伺候人的喔!”
“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人了。”
女人穿着丝袜超短裙,拽我的手却戴着手套。看来天气真是太冷了。
在一种无意识般的感觉里,我直走到底,三岔路正面可以看到一栋贴灰色瓷砖的全新六层楼公寓。窗与窗之间的墙壁有六个大看板,红蓝绿三色霓虹灯一天到晚都开着。就算是在整块地皮都被色情行业占满的池袋地区,这栋楼也是响当当的色情按摩大楼。六个看板,那意思就是这六层楼中有六家色情店。
在电梯旁边的标牌确认千秋的店名,“绿洲”位于五楼。标语上写着:“肉体与心灵的休憩地——绿洲。”沙丘上凸起两根椰子树的拙劣黑色剪影标志,斜上方还飞着一颗粉红色的心,中间用红字写着“本店美眉皆可AF”。
两个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从后面的巷子走过。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按下电梯的向上键。
阴暗的大厅里,只有电梯箭头在绽放光芒。这破电梯简直就跟一只半死的骆驼一样慢吞吞。
绿洲?休憩?
我半点“休憩”的心情都没有。
电梯门开启。前面是一条约三米长的直廊,尽头摆了一大盆巴西铁树。灰色的地毯,昏暗的灯光。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右手边有一扇黑色钢板门,标牌上画着沙石和椰子树。门框斜上方有一台监视器,深灰色的玻璃瞳孔盯着我。
“欢迎光临。请问您预约了吗?”
像是把舌尖转了一圈的怪异男声,但却又让人觉得柔润圆滑。虽是从扩音器里传来,仍给人一种色情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
“哦,是这样……”
停了一下。我从监视器那移开目光,等待着。
“请进。”
门锁松开,像自动手枪枪管回弹时的尖锐金属声。
绿洲的空气有热带的味道。
小小的窗户里头,我只能看到给我指明店内消费方式和服务内容的指尖。那指尖一弹一弹,每弹一次就会有一句话顺着那窗口传出来,他说本店最有人气的消费方案是七十分钟、两万五千元日币的AF套餐。这不正好是我昨天买电脑的价钱吗?资本主义还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
我跟他说我就点那个套餐。
“那你想选哪位小姐呢?”
男人在我眼前展开一个大型资料夹,每面有四张女生穿着内衣的数码照片。我找寻千秋的身影,啪啦啪啦地翻动资料夹。最后终于看到千秋身穿淡紫色蕾丝内衣,侧脸盈盈笑着。照片下面写着“静夏”。
“这小姐看来真不错。”
“静夏小姐是吗?”
男人确认了手边的记录后,说道:
“她还需要再等半小时,您愿意等吗?”
“没关系!”
我回答说。同时把千秋给我的新钞放到柜台上。
“加收两千元指名费。”
三张纸币收走,又还来三张短一点的纸币。金钱果然不可思议!
在柜台隔壁的房间里坐等了四十五分钟。等候室里播的是美国猥琐影片,没完没了的肛交,或是以双性恋男人为中心的三P,让我想起崎京线的载货列车:气恰、气恰。碰个没完。等候室里有两个比我早的客人,看来是熟客。大家谁也没看谁,更不会交谈什么。当然我不能跟诸位描述那两位大叔,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毕竟在那一刻,我们的角色和性质没什么区别。
那四十五分钟,是我人生里最难熬的时段之一。
正等得不耐烦,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干脆回去算了,柜台对面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身白色浴衣的千秋探头说道。她弯身时,意想不到的深邃乳沟。千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请在这脱鞋。”
千秋帮我把好不容易脱下的Timberland登山鞋放进鞋柜。黑色和咖啡色的皮鞋把整个鞋柜挤得满满当当的。
“请随我来。”
千秋机械地在前面带头走,两侧的门多得像蜂窝一样,这条长廊两边,有多少人在AF呢?我跟个傻子似的跟在千秋的身后,恍若置身后宫。虽然橡皮圈绑起来的马尾在摇晃,但是千秋的小屁股却几乎没有摇动。似乎每一扇门里都传出毫无顾忌的淫声浪语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千秋把手搭在倒数第二扇门上,回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视线相交。幽暗的走廊上,我感觉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与光线。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点,千秋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是一小阵子没看到她,她的脸颊和脖子的线条已变得像刀削一样尖锐。
“欢迎光临。请进吧。”
房间大约是两具棺木并排那么狭小,其中一个棺木的空间铺着到膝盖高度的厚垫。我坐下来,压低嗓音问道:
“到底什么事啊,要到这里来见面?”
“别着急,诚诚。不脱衣服吗?”
“为什么?”
“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的话,会被怀疑嘛。”
千秋含笑转过身。我一古脑儿脱下格子衬衫、毛衣跟T恤,甚至牛仔裤也脱了。
“喂,不会内裤也要脱吧?”
“当然要脱,然后穿上这件浴衣。”
她把浴衣从背后递给我。我依言光着身子套上浴衣。不知看起来怎么样?反正我感觉却是怪怪的,像艺人似的!
“那么,尊贵的客人,我们走吧。”
千秋体贴地把门打开,领着我走了出去。我走出门的时候,走廊远处传来千秋的声音:
“请往这边走——”
我们走进四间并排淋浴室的其中一间。千秋试了一下热水温度,隔壁传来女人的笑声。
“那你去冲一下。要我帮你洗吗?”
我摇了摇头。莲蓬头旁摆着消毒用的漱口水。对于这种用了李施德霖漱口水的特别服务,我看还是免了吧。
洗完之后,千秋又把我引回刚才脱衣的那个小房间。
回到小房间以后,千秋的话就没停过,在我耳朵旁边以磁性的嗓音低语。硬邦邦的垫子,而干爽的床单下则是厚塑胶布的触感。这个空间里每一处东西都让我感到不舒服。
“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日。那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一个长得像百货公司广告气球一样肥的大胖子。我跟平常一样,给他先是口交、手交,然后再为他AF。可是,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变得莫名地舒服起来,最后三十分钟简直是高潮不断。哎呀,我心想该不是被这死胖子下了什么怪药吧?但真的是舒服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感觉随便怎么样都好了。那个男人还跟我说什么‘我们俩很合哦’,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我肛门里头涂了安毒嘛。”
千秋笑了,很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那个男的听说叫“肥E”,是个毒贩。到店里光顾几次后,千秋开始向肥E买毒品。无疑,这是贩毒者惯用的卑劣伎俩。
“我突然变瘦,什么也不吃,结果被我的男朋友——一个叫卡西夫的阿拉伯人——发现了。然后,就发生了昨天的事件。”
“昨天的事件?”
“你没听说吗?你不是对池袋很熟悉,号称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麻烦终结者’吗?”
“我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大内密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件?”
我昨天早上的确发现池袋街头不大对劲,充满了肃杀之气,只是没想到要去调查原因。我不过是个卖水果的。
“昨天中午,我向肥E买完安毒,卡西夫就跟着肥E进了咖啡馆。然后,说多衰就有多衰。肥E好像正在跟黑道进行毒品交易。”
“然后又怎样了呢?”
“卡西夫放火把肥E的毒品烧掉就逃走了。”
千秋的阿拉伯男朋友把整瓶Zippo打火机燃油连罐子一起倒进黑色尼龙单肩手提包,然后划了根火柴丢了进去。在这个没有客人光顾的下午,店家倒是因祸得福,听说黑道付了一笔遮口费给店家,要他们不要报警。
“现在,黑道跟肥E的同伙都在追杀卡西夫,而且他的长相也被他们看到了。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卡西夫吧!”
千秋一个劲地向我恳求。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
“跟警方报案,寻求他们的保护呢?”
“不行啦!这办法我们早想过了。他是非法居留,如果报案的话就会被强制遣返的。”
“那也总比丢掉性命强吧?”
“是倒也是,可是我们很害怕以后见不到了嘛。”
千秋说完很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低头看着她把手放在缺乏弹性的大腿上。和我一样的十九岁。听着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男人喘息声,四周显得格外寂静。
千秋断续说:
“我第一次见到卡西夫,是在常通的道路工地上。我每天上班都得经过那儿,他都会跟我打招呼,每隔三天还会送我礼物。”
她指了指枕头那边。挂着小泰迪熊的手机、面纸盒、化妆水散乱地摆着。
“不是那些,是墙壁那里。”
墙上钉了一张伊斯兰寺庙的明信片,像是将天空熬干做出来的,这张画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原来卡西夫的爱情礼物都是些塑胶花、阿拉伯风景明信片、柚子糖之类的便宜货。
“他虽然是阿拉伯人,却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甚至还穿着有紫色金线的袜子,很有趣的人。然后,我们就开始约会了。当我跟他说我在做这一行时,他虽然很震惊,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抛弃我,他说他会努力试着了解。”
“他还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嗯。我所交往过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个没想着要从我这里捞钱的人。”
说完,千秋居然用针刺一样的眼光看向我,那是一种比监视摄影机还冰冷的视线。搞什么搞,难道要我为全体男性的罪孽向她道歉吗?
真搞不懂这个千秋除了想着她的卡西夫外,脑袋里还装了些什么。
“卡西夫说要怎么办呢?”
“诚诚,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能确定。不过这事我会查查看的。”
“谢谢。诚诚果然是好人。”
千秋说完就一把抱住我,啵地一下亲起我的脸颊来,然后又舔了一下我的耳洞。我身体右半部的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经过一番细问,才知道卡西夫现正躲在一个男亲戚的公寓里。
“那不是很安全吗?”我问道。
千秋摇摇头,因为黑道提供了一笔不小的赏金,所以听说连阿拉伯的人口贩子也出马了。阿拉伯人之间消息传得很快,应该立刻就会被盯上。
“那难道不可以把他藏到千秋那里吗?”
千秋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怎么行呢?肥E晓得我跟这个阿拉伯人在交往。诚诚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可能是我多疑,可是今天来这里上班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死盯着我看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你假装客人来这儿,这样比较安全嘛。”
“是吗?用电话讲不就行了吗?”
“你真的是还没进入状况耶。诚诚,时间到了。”
千秋把挂在房间小衣架上的黑色鳄鱼皮手提包拿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居然是印有银行标志的长方形信封,厚度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她递给我,里头共有三捆钞票。
“这是什么?”
“要办这件事,房间、车子,食宿,都是要花钱的,不是吗?卡西夫的薪水大部分都要寄回阿拉伯,所以身上没有什么钱的。这些你就拿着,如果有剩下的话,就当做给诚诚的谢礼了。”
太多了,那是我出生以来看过最大的一笔数目。
“别担心。只要我的屁股还在,这点小钱两个月就能赚回来。”
她拍着腰骨,天真地笑着。我想着千秋奇特的生产设备和销售渠道,万恶的资本主义果然不可思议。
或许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买千秋“小菊花”的臭男人吧!
“钟点”结束前五分钟,我离开“绿洲”。千秋打开等候室的门,把我送了出来,她笑眯眯欢迎我下次再来,然后又把等候在外的客人迎进去。真是赚钱的小红牌。
回到池袋二区的街道,干爽的北风吹抚脸颊,舒服极了。慢慢晃到丸井百货,脑袋却一点主意都没有。连帽风衣的口袋里放着砖头一样厚的钞票。靠在入口旁的黑柱上,拨了手机。首先,打给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有人接听后,立刻转给崇仔。
“你知道昨天的事件吗?”
“很多传言。”
和平常一样冷酷的声音。从手机里可以听见那头的汽车喇叭声。
“这起地下事件发生在文化通的‘玻璃之城’咖啡馆,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小店。肥猪毒贩正在和黑道交易,阿拉伯人闯了进来。有人说他是竞争业者集团的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替被肥猪搞成废人的女友报仇。被烧掉的毒品有人说是五百克,也有人说有一公斤。不过我觉得顶多也就三百克吧。最搞笑的是,据说那位已过花甲的店老板居然因为不小心吸了空气中的安毒,竟一边大嚷大叫,一边在文化通上裸奔呢。”
“那个胖药贩呢?”
“听说是去年底才从涉谷过来的。手段高明,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
“原来是这样。”
“阿诚,你是不是又接了一单啦?”
这小子,感觉真是敏锐。我跟他说还不确定,道了谢后挂断手机。
下一个电话拨给猴子。猴子是羽泽组的小弟,名字叫齐藤富士男。自从秋天的Odyssey事件之后,我们成了偶尔会一起泡个吧的好朋友。话说回来,猴子跟千秋都是我的中学同学。
“喂?我是齐藤。”
“我是阿诚。我说猴子呀,你能跟我说一下昨天的事件吗?”
“你这小子,怎么一天也静不下来呀?”
“羽泽组也插了一脚吗?”
“没有,我们现在是坐山观虎斗。总堂交代过不可以碰毒品,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啦。这次事件,听说天道会是上游盘商。东京毒品的最大交易中心分别是在涉谷、新宿和上野。而他们的主要势力在涉谷,因为想要扩张地盘,所以才把他们线下的毒贩送到池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