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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非常客观地想和“李代表”好好聊一聊,应该说后来我们坐下来交谈,“李代表”的态度也不错。我问他:“你也是一出事就主动过来给矿主帮忙的吗?”他说“是”。“那么矿主是不是让你或求你替他和遇难矿工家属谈条件的?”他说“不是”。
“是”又是“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李代表”告诉我:“你知道吗?‘富源’出了事,出面帮忙的绝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光在这儿(他指河津)少说也得有七八个兄弟在忙活。”
既然不是受命于矿主,那么一个关键的问题就突出了出来:“钱由谁出?”
“钱?”
“李代表”看我谈到了钱,说:“钱,由我个人出,我的钱不够,就向其他朋友借。”
我实在没有想到“李代表”会这样回答我的问题,“个人出钱,钱不够,还会向朋友借?”看来“李代表”比矿上的那个“王代表”更厚道。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要这么舍“钱”相助,而且像他这么做的还不只一个“兄弟”?我更无法判断了。
“李代表”并不否定他和富源煤矿的矿主是朋友,而他本人是干什么的?一问才知,他也是开矿的,他的矿就在富源煤矿旁边,是邻矿。邻矿?又是邻矿?
我突然似有所悟……富源煤矿出了事,不用矿主苦苦相求,自然有人站出来主动为他(或他们)帮忙跑前跑后,处理死人、打发活人,而这些厚道的“相助者”都有一个同样的身份,或者说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都是富源煤矿邻矿的矿主。
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在身边,就在水下不远,如果你用利益这根线把出事矿主和帮忙的“代理”们一搭搁,问题的答案很快像被钓着了的鱼一样立刻从水下蹦了出来。
2002年7月鉴于一批非法开采的小煤窑频频发生事故有关部门彻底关闭了山西省境内的千余座小煤矿。而在此之前,不仅山西,其他省份亦早有这样的规定:只要一处小煤矿发生了矿难,死了人,周围的小煤矿无论良莠都要统统停产整顿三个月,这种近乎“连作”的残酷一方面使众多的小煤窑极其害怕出事(一旦出事,伤害的不只是自己一家,身旁左右开矿的弟兄都得跟着倒霉);另一方面又使众多小煤矿的矿主私下里达成了一项不需要契约的协议,那就是一旦哪个矿出了事,其他的矿,也就是邻矿都要上来帮忙。如此的“帮忙”表面上看起来是互相帮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而背后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全力帮助事故矿井隐瞒住事故真相,隐瞒住死亡人数,花俩钱儿早点打发掉遇难矿工的家属,息事宁人,不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姓王的”、“姓李的”这些“代理”们才那么“厚道”,才那么助人为乐地个个赛过“活雷锋”,要不他们的那种仗义行为什么不包括除了“邻矿”以外的其他人?呜呼,知道了这个情况,道理就简单得连一层窗户纸也不需要捅,我的采访其实根本没必要绕那么大的圈子!
一线晴天
由于举报人不畏打击报复强硬揭发“富源矿难”存在的重大疑点,由于上级主管部门明令要求地方政府查清“富源矿难”的事故真相,也由于全国媒体的积极监督,“富源矿难”从事发、到隐瞒、到启动“地下善后处理程序”等一层层黑幕终于被一点点揭开。
就在我们摄制组刚刚到达河津,原来主管富源煤矿审批权的河津市原煤炭局局长在被实行“双规”后的第二天夜里突然跳楼身亡,他的死虽然不能证明“富源矿难”究竟在事故发生后到底存不存在“见死不救”的问题,也不能证明矿主是不是在事故出来以后和当地行政管理人员串通一气故意隐瞒灾情,但是他的死如同沉寂的黑夜一颗冷枪让人们有理由怀疑“富源矿难”的非法生产和地方领导,至少是主管部门的什么人员有一定的联系。
几十名遇难矿工的家属在张振银的组织下住在鲨鱼口一直没有回家,一些已经和矿方代表达成了“私了”协议的家属也纷纷回到河津等着重新向官方讨一个合理的“说法”,11家均来自湖北陨西县的家属将他们的冤情向县委县政府汇报以后,陨西县专门派了一位副县长带队在事故发生后不几天就赶到河津,一直以组织的形式和地方政府不断交涉。不久有关部门在2002年6月中旬作出如下决定:给予每位遇难矿工家属一家6万元的经济补偿以抚恤亡灵并平息家属的怨恨,“富源矿难”至此终于划上了一个以经济手段解决问题的简单句号。
和其他矿难相比,“富源矿难”遇难者家属所得到的“幸运”是罕见的,因为采访中我了解到,这些年来大凡私人煤矿出了事故矿主基本上采用的做法都是第一尽量掩盖事故,第二掩盖不住了就有各种“代表”站出来和遇难矿工家属进行“私了”,一次性赔偿也就是一两万、两三万,家属不服就进行威胁,等到遇难矿工家属感到“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人们就只有拿着一两沓人民币流着眼泪回家,既见不着自己的亲人的最后一面,也捧不回骨灰。
还是我在河津的时候听说山西省一位副省长已经往下发了话派公安一定要查清这些年来在河津一共有多少起“矿难”被矿方人为地隐瞒了下来?到底有多少家矿山出了事没有在当地解决而是“移师”韩城启动“地下善后处理程序”?地方组织一开始也表示可以让我们跟踪他们的实际调查,后来听说查清了14起,再以后便开始躲避我们,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也不知道躲避我们实际上是在躲避什么。
至于“富源矿难”和地方有关官员究竟有什么“联系”,那位煤炭局原局长为什么会在“富源矿难”曝光后很快被“双规”,而后跳楼自杀?他的死究竟是不是自杀?都没有结论,我们的采访也都没有进行得下去。当最后我们一再坚持要去看守所采访矿主张顺和也被一再拒绝了的时候,我意识到围绕着“富源矿难”背后的“黑幕”还远远没有揭开,以后由于“繁峙矿难”紧跟着爆发我们也转战忻州,有关“富源矿难”的调查也就被迫终止。
不过,有了对“富源矿难”的调查我已经大致清楚了一起矿难发生后私人老板为什么一定要掩盖瞒报?这里决不是一个拿不起“抚恤金”的问题,按照我们国家安全生产管理的有关规定,凡是死亡10人以上的事故都被定性为“重大事故”,事故一到了“重大”的份上就会有一系列“重大”的处理,经济处罚、法律制裁,情节严重的真的是要有人入狱坐牢。况且哪一起重大事故的背后不会牵出一串的人?没有一系列的权钱交易?具体到“富源矿难”,地方主管部门究竟知不知道这个矿在2002年5月4日那天上午就出了事?究竟明不明白井下到底被困了多少矿工?抢险人员为什么迟迟不上山?事故发生后遇难矿工的家属为什么被安置在临省的韩城?家属要上山到矿上去看一看为什么有人把家属拦截在了半路?家属要到县里见县领导,县领导为什么不和家属见面?富源煤矿在“四证不全”的情况下为什么能够开工生产?它的股东到底是谁?有没有涉及地方的官员或领导?为什么死了二十多个人,省里、市里到了事故发生后的第四五天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起矿难如果没人举报,事情会不会被“捅”到上面?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如果不向下追问此事,此事会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淹没在以往“矿难”的一片“悄没声”中?
一连串儿的疑问装在我的肚子里,这些疑问在“富源矿难”的采访中没有完成,下一个“繁峙矿难”能不能有机会触及?因此,某种程度上讲,我是把两起矿难当作一个问题在后来的采访中继续进行的。
下篇(繁峙矿难)
雨中,尸体被悄悄运走……尸体被草草藏起……究竟死了多少人……尸体被藏到了哪里……爆炸究竟怎样发生……幸存者如何死里逃生……殷三被抓……承包真相……有钱能使“人”推磨……血淋淋的“原始积累”
雨中,尸体被悄悄运走
2002年6月22日,午夜,风雨猛烈地抽打着晋北大地,就在风和雨的叫嚣中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到了一个叫“王小二”的更神秘的人的手机上。
“喂,小二吗?赶快上山一趟,开着你的车,山上出事了。”
山上出事了?什么山?出了什么事?
王小二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一副老主顾、老把式的样子,山上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仿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招呼上两名伙计,立刻开着他那辆“4×4”白色吉普就上了山。
这位王小二,四十来岁,宽嘴阔脸,秃头是在看守所里不久前剃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那颗大肉脑袋刚刚长出了一层花白的“板寸”。
采访中我首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收谷的”,意思是农民。但“农民怎么会有吉普车?”王小二讲:“咳,家里穷,买辆车在外面跑出租”,可是熟悉他的人,特别是矿区的人都知道他是那一带名气不小的“运尸专业户”。
雨还在继续下,王小二开着车很快出了城,不久就在说好的时间、地点接上给他打电话的人很快来到了出了事的山上,这个“出了事的山上”就是当天下午刚刚发生了大爆炸的山西省繁峙县“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
王小二到了山上以后自己并没有干活,用他的话说他始终站在一边看。
那么王小二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他说:“一些人,都在忙着甚,身上穿着迷彩雨衣,脸都看不清,雨太大。”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有人往你的车上装矿工,已经死了的矿工?”
王小二说:“看到了,我的车到了山上以后就被他们拆去了后座,人是一个个被他们顺进车里头去的,看着不像活人。”
“看着不像活人就是拉死人了?那么你过去干过这种营生?”
王小二不认账:“没有。”
“但是到了山上明白了是让你拉死人,你拒绝了吗?”
王小二说:“也没有。”
根据王小二后来被捕后向警方的交代,6月22日那天夜里他用他的白色吉普车一共拉走了两车遇难矿工的尸体,头一车是10具,第二车7具。
应该说由于刚刚结束了“富源矿难”的采访马上又接手了“繁峙矿难”,我在见到“繁峙矿难”的遇难者家属的时候心情是十二分的沉重。
武贤明,一位在“繁峙矿难”中失去了丈夫的遇难矿工的家属。一个月前和丈夫田正兵一起来到义兴寨金矿,始终陪着丈夫吃住在山上,因此“繁峙矿难”发生的前前后后她都看在了眼里。
到了繁峙的第二天我就把武贤明带到了山上,记得那一天在到山上去的路上武贤明的情绪还可以,一路上还在和我说着“王全全探矿”矿主一个月能挣三四十万。可是车越往上开,武贤明的话就越少。到了山上,一下车,她一个人默默地就走到山坡的一角,蹲下来,眼睛望着坡下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的金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整个“繁峙矿难”于她,在猝不及防中是一次山崩地裂,一场灭顶之灾。
6月22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武贤明曾经走出过工棚,先是看到“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副井的井口有青烟在往外冒,过了一会儿又听人议论井下可能着火了,还听人说副井一步井的地方堆着很多炸药,那里有个炸药库,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下莫不是要出大事?”
两点多她又出来看,副井的烟越冒越大,矿上的人都有点慌了手脚,她更吓得不知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她听到三声巨大的爆炸声,原来就在眼前竖着的井架一下子就陷到了地下,那井架有好几米高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滚滚的烟尘几乎是在同时腾空而起……
糟了,“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出事了,出的什么事、性质是什么?武贤明此刻根本没心思打问,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丈夫还在井下,正在井下干活!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人们开始从主井的井口往上吊人,那些矿工有活的,有伤的,也有死的,武贤明始终守在井口,井下往上吊一个她就挤到跟前扳住那个人的脸看,没有她的丈夫,还是没有她的丈夫,直到后来人们把井口盖上了,她也没见到她的丈夫田正兵。武贤明疯了一样地冲吊人的人喊:“我丈夫还没上来呢,你们不能盖井盖儿,别盖井盖儿呀!”但是没有人听她的,有人急赤白脸地朝她喊:“井下没人了,你丈夫也可能从别的井口爬出去了,快躲开!”武贤明不信,几小时连续哭叫,后来终于筋疲力尽,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被人抬回了工棚。
6月22日,已经是午夜12点,雨还在狂下不止,老天好像有意要把“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爆炸死人的事情冲洗得不留一丝痕迹。
那辆白色吉普车下了山又回来,此时武贤明丈夫田正兵的哥哥田正尧(也在“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当矿工)其实已经知道了弟弟的死,爆炸后的下午6点多他是从别的矿井爬出来的,但干活时他没有和弟弟在一起,也始终没有见到弟弟的面。田正兵从井下死里逃生后曾两度下到井下去救过人,他在寻找他的弟弟,但是第一次下去没找着,第二次,夜里12点多(请记住这个时间),他在井下终于发现了弟弟,但是这时弟弟已死,没救了,喊不醒,不再和他说话。
繁峙县,事故发生后,田正尧住的旅馆,我见到他的时候,可以说田正尧此时的神经还停留在崩溃的边缘。我是怎么说服他也不同意接受我的采访。后来勉强同意可以和我聊聊了,我让他跟我上山,他吓得死活不肯跟我走,以后的采访实际上我是坐在他的身旁,他始终躺在床上,半个小时的对话,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睁过眼。
面对田正尧我当时太清楚地感觉到了“同情”在这个时候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是为了采访我还是得轻轻地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在井下找到你弟弟的?”
田正尧声音特别小:“在大巷,我找了好几条巷道,后来在大巷,死人堆里,那大巷全是死人。”
“你下去的时候还有多少?”我便伏下身问。
“起码还有十来个。”
“这些人死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
田正尧明显地不愿意听到我问这样的问题,他的身体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什么样儿的都有,有东倒西歪的,有像睡觉一样脸朝下趴着的,什么姿势的都有。”
“他们的脸是什么色儿?”我又问。
田正尧声音更小:“黑紫黑紫的,看得出是叫烟给熏死的。”
我不忍心采访,但又不能不和他谈完。
“那你记得后来你是怎么看着他们把你弟弟拉走的?”
田正尧的声音变得不是哭泣,也不是叫喊,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声音:
“怎么不记得?我真真亮亮儿地看见了,我还上去摸了一把我弟弟,他身子冰凉冰凉的,那些穿迷彩服的人,连拉带拽,像抬死猪,把我弟弟和其他人给扔上了车……”
尸体被草草藏起
“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位于山西省北部繁峙县的砂河镇。
繁峙,盛产黄金,素有“黄金万两县”之称,而砂河镇,常去五台山的人们对它也许并不陌生,如果你从北京坐火车到五台山进香,一定会在一个叫“五台山站”的小站下车,这个小站的属地就是砂河镇。
为了跟踪采访“繁峙矿难”的真相,我曾四次去山西,三次来到砂河,每一次都同住在一家叫作“红珊瑚”的酒店里,这家酒店离“五台山站”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路程,后来我们去的次数多了,下了火车都不用集合,自己就拎着包直接到酒店登记自己的房间。
“王全全探矿”离砂河镇不远,我们每天采访从“红珊瑚”出来,坐40分钟车就可以到达“义兴寨金矿0号脉”的矿区。所谓“义兴寨金矿0号脉”矿区,表面上看上去就是一片连绵的大山,一座座山脊相夹着一条条山涧,许多富含黄金的矿脉就藏在这一条条山涧下面三四百米深的地方。“王全全探矿”所处的山涧叫孙涧沟,这条山沟没有任何指路标,也就是说没有熟人带路自己找可找不到。
2002年6月22日下午两点半,“王全全探矿”发生特大爆炸事故,7月初我赶到孙涧沟,这条山沟和爆炸前已经完全是两个样子。
据了解由于繁峙县是山西省黄金的主要产地之一,就在“王全全探矿”没有发生特大爆炸之前,仅仅是孙涧沟这么一条小山沟就密布着40多个矿洞,其中33个洞是属于一个叫殷三的总承包人的,那时候孙涧沟到处是红砖垒就的工棚,密密麻麻的,三千多矿工挤住在这里,俨然一个小社会。“王全全探矿”出事后政府很快悉数封闭了四十多个矿洞,所有的工棚也都被推土机推倒,到我们摄制组去实地采访时我还可以看到沟涧两边到处是红砖碎瓦和已经没有了门窗的一口口小窑洞。
“繁峙矿难”发生后的三小时繁峙县委、县政府就接到了报告,县委书记、县长、公安局的主要领导等很多干部6点多就上了山,一干人马在山上呆了好几个小时,但事后不久县里以正式名义给上级主管部门打了这样的报告,声称此次事故伤亡情况只有2死、4伤。而就在这份报告出台前的22日黄昏到23日凌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孙涧沟上下正在为吊人、运尸忙活得人仰马翻。
在我的采访中遇到的亲眼看到“王全全探矿”雨夜运尸体的人也不只田正尧一个。
刘唤春,“繁峙矿难”的另一个幸存者,他也是雨夜运尸的见证人,他的堂弟刘唤才也在“繁峙矿难”中失去了生命,那天夜里他是看着他的堂弟被人从井口拽上来,装上车,又拉走了的。
那天夜里上山来拉尸体的不是只有王小二一辆白色吉普,还有一辆“皮卡”,拉尸车把人拉走的时候刘唤春还问:“等等,你们要把我的弟弟拉到哪里去?明天我上哪去找他?”穿迷彩服的人没有一个告诉他,矿上主持运尸的人更是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