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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不提到完全不会想起。妈妈却连老师的姓都还清清楚楚。
“你爸自以为什么都懂,哎我才不去理他,我儿子什么时候有过事业心了。你弟弟也是,我看他就是随遇而安怎样都好,要说读书最拚工作最冲,就只有你姊姊……”
是的,姐姐向来坚忍不拔。回到座位上时,姐姐不但仍有笑容和叔叔周旋,还有心力伸一只手替符希翻好领子。妈妈已经翻过一次,但室内外冷气的差异让符希再度穿脱,也就再度乱了。姐姐一定知道享乐主义的正确定义,符希想,但她既不反驳叔叔,回去也不会结婚。
也许我该请教姐姐层云族的事,看着那个坚固的微笑,符希对自己说。
想到要让绢也尝尝热带水果的时候,符希再度感到那股罪恶。爸爸在箱里放满了芒果,是希望儿子下一个努力奋斗不回家的整年,都有得吃吧。
“我看过了,”爸爸拿着整叠细心贴好的剪报,“民族学最近很有发展哦。这些你拿去参考。”
爸爸……
当初坚持要填民族学系,爸爸拍桌子。那有什么前途!出来能做什么!全州只有一所大学有这个系,于是自己真的在志愿卡上只划了一个号码,爸爸知道的时候冲去收件处,拚命要抢回来。不知走什么运竟然没有落榜,爸爸看着本来能上的落点,气得撂狠话说以后饿死不要哭着回来。
可是爸爸,每天用眼睛像雷达还是搜寻引擎一样地搜索着民族学关键字,一篇一篇剪下来分类贴好等我回来。
“你看这芒果种得不错吧?还有那边,是山竹。”爸爸拍拍树干,露出看不见的笑容:“等你们三个的孩子来吃。”
演化学的理论可以对叔叔侃侃而谈,可是面对爸爸,符希什么都说不出。
***
“绢……你知道吗,”终究另外买了芒果给他,符希说,“……生你的人……谁?”
仍然带着赞叹天下竟然有这么好吃水果的神色,绢不以为异说。“知道啊,是雪长辈。”
“那……是谁和她一起生的?”
偏着头思考,沉思说:“大概是柳长辈吧?他和雪长辈交情相当好,还互送了——呃、嗯,我小时候很讨厌他来住的日子,”耸了耸肩:“雪长辈都会不注意我。后来雪长辈过世了,柳长辈常常来看我,每次都带很多糖给我沾着吃,那时候我觉得很烦,不想理他……可是,”视而不见用汤匙无意识划着果肉,“他……过世之后,我,我有时还满想他的……”
绢……
忽然间又罩上了那层沉稳。微微一笑:“这种水果真甜,不需要沾糖了。”
左衽是不礼貌的,说话的模样浮上符希的脑海,不礼貌,因为——
“绢,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
啊……发觉冲口而出,符希赶紧补上一句,“我家里、我家里种了很多这种水果。”
幸好他的蹙眉不是不悦,却是一种疑问:“『家』,那是什么?”
啊,对哦,你不知道……“『家』,『家』就是……”
从国际语言来讲,家就是住处加上亲人……不、不对,跟住处没有关系,“『家』就是亲人、呃、长辈晚辈和金兰、”
唔——
“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直视望来,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好啊,”轻轻站起:
“那,你也和我一起去扫墓吧。”
和上屋顶收防台设施时一样,扫墓前绢束了长发,换上一双紧靴。“怎么可能会是赤足工作,”符希记得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长辈常常告诫,越是丰硕的果树之下越是肥沃的土,寄生虫也就越多。”
再度目不转睛看着,想起自己身上也穿了坚固的长袖登山衣物,符希想,果然这才是真正和自然密切接触还能长寿的民族,不对严苛的自然抱有任何轻佻幻想。绢除下层层包覆,留下“庸”内层的上衣“质”;然后将“质”的袖口和“函”的裤摆螺旋缠绕变得贴身,带子反向,便是束紧。想起自己问炭纹作为工作服时他的神色不置可否,原来努力和心情并不划分开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忽然想到,“上回拆卸工作证实你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不过实物我还是没有看过。”
正在整理已经成为护臂的衣袖,他眼白瞟过来盯了半天,没有说话。
“好,我知道,『我不要——』”
仍然没有说话,举手抓住自己衣领,在符希眼前把半边扯下来。
转折太大让符希一时搞不清要怎么反应,只听他冷冷地说:“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清楚了……”
哼。他把衣领拉回原处,原本用固定绳固定夹工整穿出的衣领变得乱乱的。其实一点都不清楚。到现在符希还无法完全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不要说判断,连那肩臂究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我的观察能力太有限了,符希想,他一定气得厉害,可是我怎么看不出半点征兆,之前不都很好,还说允许我陪他扫墓。
“你……”神魂初定之下竟然讲出这句话,自己也立刻后悔:“你不介意让人看到身体,倒介意让人看到你的衣领。”
“胡说。”还是那个冷冷的表情:“我最近不都没穿『掩』了。”
“那不是真的,”为什么我还会继续讲让他生气的话呢,“你都只说今天天气很好。”
“……”
这么久的沉默让符希害怕起来,他一定不原谅我了——然而他只是站起,轻声说:
“我们去扫墓吧。”
数量众多的坟繁重的工作份量,除了草,他一边解开衣袖回复宽袍,在一根矮柱顶坐下。轻轻抚摸墓碑:“远长辈……跟雪长辈其实并不怎么认识,又是长辈的长辈,照规矩我不会由他照顾。可是人原本就少,那一阵子年轻的长辈又盛行下山工作,外面的社会能让不是受学校教育的人找到的职业……据说环境相当恶劣,即使不出意外,寿命也都脰了很多……变成一个断层。雪长辈之后,云长辈也过世了,到了清长辈逝去的时候,村里……还在……的成年人,只有远长辈了。他接手教育我时我已十七岁,一心等着要为我办成人礼。他教我在他的邻近建了小楼和成人房,指导我尽速学会成年人生活该会的最基本技能,身兼成人礼里的一切人员,照着最正式的仪轨为我举行了成人礼……”
成人礼,“你们——”
“办完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
要问的问题只说了开头,符希忽然不想问仔细了。层云族的十七岁,可能相当于实岁中的十六或十七,视生日在年头或年尾而定。不管哪一个,都还只是少年。
“其实……”声音低细:“我的名字应该念作『绚』。”
“念作——”
“绚。”折一截方才砍干净堆在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层云文字给符希看:“还是写作『绢』,但在成年礼里,我得到一个新的读音,『绚』……从此,也要加上『绚』的意思。”
“这、这——”这就是,就是文献里提而未详,复杂多变的语文——“所以,『绢』是一个……破音字,也可以作『绚』解释?”
“只有我是。『绢』平常不会发『绚』这个音、也不会是『绚』的意思。”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你是……”巧笑债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进一步绘了画的绢……?”
“没想到你猜得出。”那脸上却没有惊异之色。微微一笑,“成年人不能只有先天赐予的天赋,必须自己创造新的美好,才有资格说是成人。原本绸的念法会是『绣』,锦心绣口……不过,她没有参加。”仍然抚着墓碑,许久缓缓开口。“远长辈的名字,其实写作『辕』。”
望向碑上的刻字,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什么情况下……会用正式的读音?”
“特别的事……”依然低头朝着墓碑:“和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绢抬头看来。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高兴吗……
“……打扫完了,我、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空茫茫的。明明刚刚得知珍贵的资料,从来没有学者记录过的——想要离开这个墓园,但也不想回到那个人留下的小楼。
到底是为什么,符希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天他的衣领仍是,今天天气很好。
还是必须住进那个人留下的楼里。客随主便,当初是自己说哪一幢都可以,岂能因为一点小原因说搬就搬。
何况,符希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小原因”。
夜里直挺挺地躺着,不再充满兴趣在房中四下观察。可是睁着眼睛,又有另一种冲动想要翻箱倒柜把每个角落都查清楚,一寸一寸。倒是平常必须压抑好奇的成人房,符希不想再看。即使瞥见都会避开啊……我是怎么了呢……
而他仍然是说,今天天气很好。
“早安,绢。”
听见这句话,他紧抿双唇。不知多久之后深深吸气,“早,符希博士。”
……虽然刻意小心不要用到,他,他还是想起了吗,坟里他的那个……“特别的人”……“啊,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直到已经开到半山腰才想起,我吃不下早餐,他也吃不下吗?
“今天起得很早,下山之后,先吃东西吧……”终于望了过去,他正看着:“你想,”果然男人还是对科技产品有兴趣,“开车?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我也可以,“教你——”
“你专心开车。要是翻到崖底下,别人还以为是殉——还以为是谋杀案。”
怎么可能,“谋杀案怎么会一起死掉。”
“……本来,本来以为可以脱身,逃不走一起死掉。”
虽然他说要专心开车,视线还是转了过去:“……层云族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也有谋杀案吗?”说完摇了摇头,自己作答。“人不一定会想偷东西,但有时候难免会想杀人的。”
“……你想杀谁?”
我——“我不要告诉你”。”
“……”深深吸了口气:“我倒不曾想要杀人。别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杀的必要。”
“……我真羡慕你。”不承认也不行,“辕先生把你教得真好。一丝缺点也没有。”
“不好。”说是这么说,刚刚严肃紧绷的神情还是松动许多。“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提到那个人就会笑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开车。”
“……你要教我?”
“我也可以教你啊!”
***
“这一栋是展示区第三大楼,我平常不在这里工作,不过热带雨——”
先生,你的衣服好漂亮哦。
谢谢。
“热带雨林联展是在这里。本馆人员不用门票,我去那里买一张给你——”
先生,你的头发好长,留多久了?会不会很难整理啊?
不会。
“一进去先是地质区,然后是生态——”
先生,你的衣服好特别唷!
是吗。
“生态区里面是动物区和植物区,我工作的民族学区在更里——”
先生,你的发质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有。
“这边展示了热带雨林区的三十二种民族,因为交通不便,所以部落之间不相往来——”
先生,这是哪一族的衣服啊,你是博物馆的展示模特儿吗?
……不是。
“每一个部落都自成一个民族——”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
“干什么!!”
“符希、符希、你干什么?快放手,还是个孩子。”
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拉着自己的手臂,从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手腕上放开来。前面一个少妇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嘴上说着“赶快向大哥哥道歉,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没礼貌!”可是满眼激愤快要射穿自己。
“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少妇抢上前迅速把女孩抱走,“妈妈他扭我的手他扭我的手啦”的哭声一路远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还好今天没有把识别证佩出来,应该……比较不至于连累博物馆吧……
“……我看你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忽然间就……”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族里……虽然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可是……那只是个小孩啊,没办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
“对不起,反而让你困扰了。”顿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说。“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加班做的事情吗。”
思,对,“这,这个是贝族,特色是……绞染,”不拿着资料看的时候,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织品:“江族的糊染……镞族的缝染……这种褪染法,是明族的独创;土族和坤族都是蜡染,技法十分类似,是两族同出一源的证据之一……那边是圣族和誉族,他们也是系出同源,有互相袭击猎头的传统。所以我建议要隔开一个成人专区,华学姊因此很不高兴,一直说又不是色情——啊、好像过不去。”
猎头族专区吵杂喧天——不只是战鼓背景音乐,还有好几十只麦克风的问答。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样可以吗,华学姊的宝贝展品,要不要去制止——
仔细一看,站在中间高处接受访问的,长得就有点像她。
“我们不要去凑热闹,先看别的吧。”
等到敌军全部散去,大将军意气风发朝这边走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难怪一眼认不出来,华学姊今日治装端严妆容丰瞻,仍然保有平时的干练却又华丽许多,果然是穿了战袍上阵啊。
“绢先生!”
睁大已经勾描得很大了的眼睛盯着绢瞧,不知道算不算打了招呼,华学姊转头往这儿望过来,符希从来没见她用这样嘉奖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错嘛,竟然能把层云族的最后一人请进我们博物馆!我对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你最近迟到早退——”
符希低声喃喃:“没有早退。”
“——忙出来的成绩吗?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用私人的时间从事公务!所以说你还是有工作的自觉嘛,好,好,太好了!我向你道歉,你这样努力,我一定找个机会,提出下一次用层云族当展览主题!”
看看华学姊,又看向绢。“我……”
顺着符希的视线,华学姊转向绢:“绢先生,真是蓬摹生辉。您看一下这个展览场地,应该还不坏吧?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们。啊,”嫣然一笑,脸上竟然微微红晕发光:“这里头是圣族誉族专区,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还满有意思,您有兴趣我为您介——”
“华团博士!”符希还不太认识的一个行政人员赶来,气喘吁吁:“有个记者跟我们说决定誊版面再一篇专访,你能不能——”
“可以可以!”转回对绢:“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请符希跟您介绍!”眼角朝学弟扫去:“你好好导览,不要粗枝大叶哦、嗯还有,寅十四号和末七号一定要特别解说!我先走……啊、绢先生,我先失陪,您慢慢参观!”
看着学姊台风般一路卷过去,符希干笑两声:“哈哈、其实我……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寅十四和未七号展品是什么……”
慢慢浮上一个浅笑,绢说。“不要紧。”
“……绢?”
“那么,”仍然微笑,九重宽袖朝着专区轻摆:“请符希博士导览。”
站在缩小人头摆放的柜前时,绢只是默默看着。符希注视,那是好奇的观看吗,那是恐惧的观看吗,还是……穿越了透明的玻璃板和不透明的墙板,根本就没有观看着什么?
“绢,你……”小心翼翼发问:“讨厌这些吗?”
微微一笑,“有什么喜欢讨厌,人死了不都差不多。”
对哦,他曾经亲手为许多人,举行过葬礼……这么地年轻就经历过,刚刚进入成年专区时我看见证件,还稍稍吃了一惊……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是生气我带他来参观展览,却反而让他变成被参观的活生生展览品吗?
一直不说话……是气我行动没有分寸,反而更加让他难堪吗?
一直不说话——啊、陡然顿住。望向柜里干缩人头半睁闭的双眼,难道……难道他觉得……觉得我……觉得我想把他……做成这样?!
“不是,不是的!”符希想说。
可是,绢没有说。
没有质疑,就没有解释——符希不知道,究竟自己希望绢说出来、还是希望他不说。
“虽然我是个盗墓贼……”只能在唇间低声,“却绝不想要你进坟墓。何况——一”
何况,坟墓里还有那个人。
符希一直很高兴进了这一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竟然还能拿钱,天下再没更便宜的买卖了。可是现在……
以前大一必修的外文教授曾经感叹,绝对不要主修外文,就跟没有专长一样:主修数学的人学得再差,跟别人一比绝对也算数学好的;但是主修外文,那一国土生土长的人,随便一个都把你比下去啊。当初听听就算,现在才想到,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我的“专长”其实都是你的专长,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更不要说胜过坟墓里的那个人了。结果到了最后,我拿得出来的就只剩下开车了吗?
二十年寒窗——虽然符希晓得自己实在不算怎么苦读——换来如此结果,“早知道不如扎扎实实学个手艺,说不定你还可能会感兴趣……”
“……两位、喂!我说两位仁兄!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
哇啊。和绢一起醒觉回过身来,逼近眼前的是一对小情侣。大男孩的音量已经放到很粗:
“请问你们看完了吗?你们站在这个柜前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看。这柜是一定要参观的,很多很多人在等耶!你们能不能移驾到下一个展品?我的、我的女朋友——”
说出这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