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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我心内好过。”
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
青云在利通再叱咤风云,裙带关系的阴影过重,有谁会认为那是他的本事所致。
“青云,你有想过作何发展吗”
“有。”青云把椅子移近了我一点,非常认真地说:“我打算重组伟力电讯,注入新的电脑合约。”
“什么青云,我并不明白。”
“伟力电讯是七二年间上市的一间公司,现今仍在交易所挂牌。只因七三年时重创,之后乏人营运,以致于经年处于毫无交易活动的冬眠状态。”
这类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现今上市的资金条件而论,五千万资本的机构,算不了什么,把一些贵价物业拨归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资本规定。若是七二年期间上市的,条例的严谨程度也值得质疑。人们老以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财雄势大,经营有术,真是很错误的观念。交易所内挂牌的几百只股票,除了恒生指数的成分股之外,其余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后不久交易活动即呈衰退,终至消失于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
这伟力电讯怕是其中一只冬眠股份,何以青云独垂青眼了
“因为我了解这家公司的背景,认识它的持权人,并且电讯电脑行业是我的专长。待你回香港后,我会飞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国一间新兴的韦迪逊电脑公司,希望能购得他们新产品总代理合约,作为伟力的营运资产。重新包装好,再放到市场去集资,是成功可恃的捷径。”
青云在细说计划时,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看得出他的兴奋,跃然于眉梢眼角之间。
谁也不忍心在此时此际不予他鼓励与附和。
更何况,计划是好的,难得青云可以在自己本行内找到一个可以重整乾坤的机会,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会上由有另一重尊贵的身分,更与我匹配。
不消说,我要准备拿出一笔可观的资金来,将伟力电讯重组。然,这有什么打紧呢别说青云是个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内,不知多少个香江富户,需要在机构内设个虚位,让那起公子哥儿。乘龙快婿,可以大摇大摆地活下去,更以此保卫自己的面光。
因而,我问:“青云,你预算过要多少资金周转吗”
“最主要看美国的这间韦迪逊电脑公司合约价钱,始能定夺。届时我要你的推荐,向银行借贷,利通当然不在此列。”
“你何苦如此狷介”
“能够以你的名声压阵,给予我发展机会,已是非常难得的支持,我不希望直接领受你金钱上的资助。”青云轻轻叹气:“又是书生之见,掩耳盗铃的另一招!”
“别傻!只要我明白就可以了!青云,如果是动用一亿港元资金上下的,完全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我应无分彼此!”
说着这话时,我其实有点惭愧。
若真如我所说的,跟青云无分彼此的话,又怎会一下子露了出手,实斧实凿地给青云一个数目限额去发展呢!
这其实是家教使然。父亲生前,要应付的穷亲穷戚,甚而落难的故旧,多至不可胜数。他是来者不拒,断断不肯让开口求助的人空手而回,坏了他乐善好施、仁厚心肠的好名声。唯,他必定心中有数,先在对方开口要钱之前,定一个认可的数字,然后自动提出来。一则可免去讨价还价的尴尬,二则堵塞对方开天杀价的机会,三则落得清爽大方。至于他答应帮忙的那个数目,自然视乎跟求助者的情谊关系,以及他需要援助的理由而拟定。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过是家学渊源,套用父亲的招式。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原来我对青云,仍未能做到无分彼此的地步,非但如是,差距还是太远了!
一亿港元对我,仍是个轻而易举的数目。
我安慰自己,也许,过一些时,青云和我的关系与感情巩固下来,情况会比较从容一点。
正式的新婚夫妇,尚且有个互相适应期,多少有点防范与戒备之心,怎比老夫老妻,真正经历患准生死与共呢我心释然。
看青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转变。对他,又添一层敬重与歉疚。
“青云,”我决定补充;“你且放手去研究,有了更多实际资料,我们再好好商议。未尝不可以把它看作一宗正宗生意处理,别把我们的私情牵涉在内,成为无端的障碍,而坏了大事。”
青云似在思索,然,也连连点头。
“当然,如果发觉这个构思并不健全,不妨放弃,生意机会遍地皆是,我们不急于一朝一时,对不对”
我希望引导青云将整件事视为正常生意处理,或者对他的感觉有利。
青云没有造声,呷了一口酒。
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伟力电讯的持股人是谁你跟他相熟”
青云将酒一饮而尽,答:“对。是陆湘灵。”
我心怦然一动。陆湘灵那个杜青云初恋的爱人。
“伟力电讯是湘灵之父创建的,七三年股票风暴,被市场歪风影响,刚上了市,就一败徐池。以后的故事,我已告诉了你。”
我突然地沉默下来,心上的不安,像浓雾,一下子凝聚,越来越迷糊越沉重,越分辨不出方向与感觉。或者干脆地况,我意识着事有跷蹊。
“伟力电讯一直在长期昏迷状态,只因乏人照应,更无强心针起死回生。我跟湘灵商议过,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她已表赞同。”
“那么说,你并不打算将伟力收购,借尸还魂,再使之在市场活跃,你只是跟湘灵携手合作”
“你看呢,应该怎样做才最适合”
才说了要把这件事看成正经生意处理,自不能前言不对后语。我因而不便将酸风妒雨稍稍吹入事情的讨论之内。
“这要看陆小姐的本人意愿。她肯退位让贤的话,自然由着你独断独行比较干脆。”
“她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只她的叔父在打理着一些例行交代的手续,整间公司已是如假包换的空壳。”
“现在呢父债女还好一段日子,她生活已安定下来,并不想以一个新身分重现人前吗”
今日社会,笑贫不笑娼,谁也不会有长久不灭的兴趣去重提某人的往事。
“她曾经万念俱灰,现今只以女儿为重,算是得着一点生气。我相信,姑勿论是跟她共同管治伟力,抑或全面收购
过来,对她的分别不大。”
我们这就似乎不必再在这方面研究下去了。或许,我是太多心了,陆湘灵与青云的情缘老早巳了,如果还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话,怎会毫不忌惮地在我面前提起青云若不对我坦白,我又如何得知一切底蕴呢
一宿无话。
我离美飞港的航机在下午启程。
纽约之行,得着个身分感情,生理心理上的愉快转变,竟是乐极忘形,连要到欧年银行去开保险箱一事,也置诸脑后。
我晨早让青云陪我赶到银行的保险箱部门去。真好,店部门的人根本不晓得我是谁,更不知父亲早巳去世,故此联名人之一签妥了纸,就把我放进保险箱库去。
我把父亲的这个保险箱打开,吓一大跳。
其内,空空如也。
只放着一个小孩于用的红蝴蝶发夹,以及一条颇为残旧,其上印有小白点的红丝带。还有一张宇条,分明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八个字:
珍之重之,永志不忘。
我呆住了。
这是什么童思
线索吗是寻找父亲红颇知己的线索吗
我茫然地把这两件东西放回保险箱去,缓缓地锁上,再走出银行。
青云催前来,扶着我急问:“什么事福慧,你怎么神情如此怪异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不期然地把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讲了出来:“父亲大概有个私生女呢!也就是说,我有个小小年纪的亲妹妹。”
“福慧,你说什么呢”
“青云,你不会明白。这是一个我还不曾告诉你的故事。”
骤然而来的发现,宛如春雷暴雨,震撼心弦。我初而迷惑,继而兴奋,禁耐不住长久以来的纳闷与私下推理,我如许急切地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跟我分担一总的猜测、疑虑,甚而是惊恐,或愉悦。
青云,自是最佳人选。
我们急不及待的,钻进华尔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店去,要了两杯香浓咖啡,开始讨论着这件大事。
第一次,我把父亲遗书的秘密告诉他人。青云非常细心而专注地听。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程张佩芬一役,并不是我被动地为父亲的声名尽力,而是一出精采夺人的折子戏。
“青云,父亲不论在美、加、港三地均开设保险箱,只有这个开在欧年银行的保险箱,有我的名字作联签,会不会是父亲故意留下的线索,让我及早发觉,予以根查”
“绝对有可能。”
“那个红色蝴蝶发夹子,以及红丝带,肯定是小女孩的用物,如斯慎重保存,除非属于父亲心爱人配用过之物。”
“也对,你童年时喜欢用这类发夹吗”
青云的意思,是怕父亲不过钟爱我,而保留作为纪念。
这层顾虑,立即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我小时候最恨红色,什么红鞋儿、红帽子、红袜、红裙,一定不肯穿,这个怪脾气传诵于亲朋戚友之间,都视作怪谈,哪有小女孩不喜欢红艳艳的颜色的
并且,我自几岁大就剪一头短发,直直地垂至腮边,根本用不着丝带与发夹。
“那么,”青云再沉思:“会不会是你母亲童年之物,或甚至是瑞心姨姨所有他到底钟爰过这两个女人!”
我细细地思索一会,答:“可能性很低吧”
“何以见得”
“因为母亲与瑞心姨姨是逃难到香港来的,怎会把儿时之物携在身边何况,纪念她俩,也用不着老远放进纽约的保险箱来。”我倒抽一口冷气“差不多可以肯定了,父亲有个私生女儿!”
“你打算怎样”
“继续努力寻找她母女俩!回港去,第一件事就到晓庐去,问清楚那湛晓兰是不是有个小女儿!”
“找到了呢”
“照顾她、供养她、提携她:”
“福慧,你好爱你父亲!”
“当然,没有父亲,我何来今日爱一个人,敬重一个人应该生生世世,为他的理想而做着一切能力范围以内之事。”
“说得太对了,简直深得我心!”
“我是真心前,并非为讨好你而讲这番话。”
“与有荣焉,故此分外的感动。”
“父亲在天之灵,应保枯我尽快找到她们,妹妹尤其需要悉心栽培成长。”
“我有预感,你们很快就会骨肉团叙。”
“真的”
“真的。”
跟青云在一起,最大的喜悦就是有安全感。不论我做什么事,都固着他的支持与肯定,而可以放心放手去干。我的思想言行,一经他的认可,就如虎添翼般,似是无懈可击。
不论公事私事的处理,我都需要这份强而有力的辅导方量。
真不愿意跟青云分别,就算几天,都难舍难离。
肯尼迪国际机场上,青云抱我在怀,吻如雨下,连连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笑他:“怎么好俾一头啄木鸟!幸好不是啄食我的心,否则,不得了!”
青云没有答我,立即吻住了我的唇,禁我再说些无谓话。
送我上机之后,青云转至喇瓜地亚机场,到三藩市去跟韦迪逊电脑公司商谈合约条件。
美国加州的经济一直跟东岸很多州各领风骚,为的是在加州有世界最先进科技的企业机构林立,各电脑公司的发展集中北美西岸,提供极优异的薪金予专业人士,因而循环刺激经济,繁盛无比。
继电脑业在加州以雄霸天下的姿态出现后,今后的十年,加州又会垄断品种改良学的市场,使大部分的农作业生产,得以借助科学的进步,不但快高长大,且质量并重。西岸充沛的阳光,将更燃亮投资者的壮志雄心,层层相因,加州必会稳坐世界巨大经济地域的宝座。
但望青云此去有成。
回到香江来,时差的关系,使我一清早就已转醒过来。一定跟年纪有关,从前在美国念书,随时满天空乱飞,活泼得宛如小鸟,丝毫不觉疲累。如今,一交三十的关卡,立即出现疲态,真不敢想像四十以后会是何光景
四十届时青云若然创业顺利,证明了才具之后,再把利通交到他手上去,就顾理成章了吧。我还不如挂个虚衔,享享清福,天天带着孩子上街上学,晚上衣冠楚楚,陪在丈夫身边应酬去,风花雪月一番,岂不是好!还担心什么奔走劳累。
且多捱这几年,就一切都更称心如童了。
撑着倦怠的身子,大清早就回到利通银行去。想必是大叠文件等着我批阅吧!
康妮果然是个勤奋的孩子,心知我公干回港的第一天必有极多事务要处理。她竟晓得自动提早一小时上班。难得之至!
打工真是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只要一个机会,逗老板欢心,以后就容易风调雨顺。相反,偶然一次触怒天颜,犯了大忌,日后再加九倍的努九,也仑枉然。这康妮,看得出来,她为了稳坐主席室秘书之位面的的确确花了心神,日有进步。我很欣赏。
“江小姐,吃过早餐没有要不要给你买点什么吃”
“不用了,就冲一杯较浓的咖啡即可。”
我才坐下来,立即发觉办公桌上放了一个锦盒,因而叫住了康妮:“这是什么”
“啊!是一家叫晓庐的古董店送来的,说是你订下之物。”
晓庐
我慌忙打开锦盒。柔光满溢,通体洁白的一把玉如意,静静地躺在锦盒之内。我立即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冲出利通银行大厦,直趋晓庐。
还是清晨。晓庐的大门,仍关着。
我正想伸手按铃,里头有位姑娘,抱了几盒东西,刚推门而出。我认得正是那天招呼我的店员。
“小姐,你好!”
对方微笑,一脸光洁白净,态度大方得体,连个小店员都有这份架势,可以想见店主人的品质是何尺度了。
“江小姐吗”竟还认得我。
“请问谌晓兰小姐回港来了吗我收到她送来的玉如意,特来看她的。”
“湛小姐就在店里头,你请进去。”
小店员闪身让我走进店铺。她便迳自离开了。
晓庐摆设如昔,走过那梨木镶玻璃的陈列柜,只余枣红丝绒躺着,玉如意已经不在了。
再往里头走,大抵是晓庐的办公室。面前挡着的只一个松鹤延年图案的屏风并没有门。我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乌亮得闪着光彩、齐腰,有如一块黑锦的秀发。这个必定是湛晓兰无疑。
清晨,她竟在自己开设的古董店内执着毛笔,伏桌写字。
看到我并不熟悉的画面,觉得美丽得难以置信。
我微微咳嗽一声,喊了一句:“是湛小姐吗”
转过来一张秀气得教人神为之夺的脸。
我再度惊呆了。如说一头秀发诱人,倒真不及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有如黑夜晴空,流转自如的两颗星星,教人翘首欣赏,不能自已。
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销魂的人儿,我见犹怜,何况是异性父亲若迷恋她的话,是太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
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缺陷的话,怕是有一点点的太瘦了。那身水灵灵的气质,飘逸在一袭阔袍大袖的麻纱衣裙之内,是灵秀有余,富泰不足。大抵就是跟体重有点关系。
湛晓兰凝望着我。娴静而毫不急躁地等待我把话说下去。 “湛小姐,我是江福慧!”
“啊!”对方轻轻应了一声,像早已预算我会登门拜访似的,半点惊怪也没有,只缓缓站了起来,随即拉动着一张酸枝凳子,招呼我坐下。
“要茶吗”
说着,随手拿了一个西安出产的土色小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
“陆羽自制的名茶。有特别的味道,请试试。”
眼前人的气定神闲,驱走了我来时的紧张与兴奋。她好像完全有备而战,知道总有今日。是她吗父亲所指的女人是她吗好不好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有个奇怪的信念,觉得她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不必再扭横折曲地多方探索,更显得缺了诚意。
“湛小姐,多谢你出让那个玉如意!”
“不谢,是物归原主而已。”
我微微一惊,当日信口开河,横冲直撞,不想真给我撞个正着。玉如意一定是父亲给她买下来的。我其实从未见过。
“你和它是久违了!”
我支吾地应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既然是先父送给你的,最低限度应该重买回来才是。”
“不必客气。”
“当日偶然在店内跟它重逢,喜不自胜,冒昧地要求割爱,原也只是图个纪念,其实,放在知音人处,长存于世,于愿足矣,不一定要据为己有。湛小姐,可同童”
“同意,难怪江老板生前一直对他的独生女儿赞不绝口。”
“爸爸经常在你跟前提及我吗”
“我跟江老板的沟通极之有限,他所言所论,能引起我兴趣的并不多,故而,倒很能记牢那些关于他女儿的趣事。”湛晓兰再补充:“你要见笑了,我对营商与金融其实一点天分与心得也没有。我的嗜好可又不合商家人的脾胃。”
那是显而易见的。江家一屋子的古董名画,全是大宅内的装饰品,父亲从不晓得内里乾坤。不买白不买,有钱自然要花些在购置显示身家的古物之上而已。
不比这姓湛的女子。我完全相信她与父亲志趣不相投。然,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何能相叙相恋?我大惑不解。
“湛小姐,要这么说,你跟父亲相处,真委屈了!”
“委屈你言重呢!任何一个客人走进晓庐来,按售价开妥支票,就可抬走货物。我何必深究他是否真真对那块汉朝出土的古玉扇坠情有独钟,抑或只是附庸风雅”
我吓呆了。
不是她!竟又不是她!会不会是父亲一厢情愿,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情况下闹出的大笑话。
“父亲对你一直怀念!”我再虚晃一招,看对方怎样反应。
湛晓兰听了我这句话,眉毛略略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