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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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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旭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张开,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今天又没有一滴雨下来,不用抢盖粮食。” 
“何必挖苦人。”她接过土篮子,去后园拔水萝卜。 
莱园绿了一角。小白菜、菠菜密匝匝铺了几个格子。“含豆儿糖粥——”她一进菜园子,就看见扁木陀阿根,迎着阳光在擦汗。 
陈旭也跟来。拎半桶水,倒进萝卜畦里,蹲在她身后,揪揪她的小辫,低声说: 
“哎,‘新拉来的粮食’,大诗人,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 
“……苞米面?大子?” 
“傻丫头,那是返——销——粮。” 
“返销粮怎么啦?” 
“哼,堂堂社会主义大农场,从外头调返销粮,岂非咄咄怪事!” 
“我……我又不是歌颂返销粮……” 
“歌颂贫下中农的大公无私?”他耸耸鼻子,“就这么点粮食,要让雨浇了,霉了捂了,吃啥?不抢盖怎么办?这叫做庄稼人的生存本能,典型的小农意识。” 
他嘴角挂起讥讽的笑意,把萝卜缨子拔断了,用手指去泥里抠。 
“那我以后不写好了。”她有一点赌气。 
“写尽管写,不要叫人听了汗毛竖起来。” 
她把萝卜扔进篮子,径自转身回屋了。你会写诗吗?她得抓紧时间做晚饭。有了水萝卜,切成丝凉拌,菜有了,主食就做炸酱面…… 
她切萝卜的时候,陈旭在里屋炕上擀面条,擀着擀着,突然冒一句:“今天那个李易人驾到了!” 
“哪个李易人?” 
“就是那个从哈尔滨下来的场党委书记。” 
“你看见了?” 
“看见?我还在公路边上,同他谈了个把钟头哩。抽了他五六根香烟,都是握手牌……棉袄领头,比我的还脏……” 
人说他是全国第一个国营农场的创办者,后来调到老东总——东北农垦总局去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的命,还是要去办农场。家里有个当大夫的老婆,月月二百块不够花,死不肯离开哈尔滨,戗戗几年,终于离了婚,他背一个破行李卷儿到了三江平原,坐吉普车跑遍了每个农场,最后在半截河边上吐一口唾沫,说:“就它了!”人说半截河农场是全管局最挠头、最落后的烂摊子…… 
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来?” 
“今天一上工,鲇鱼头就训话:‘今儿上头要来人,大伙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我一想,肯定有名堂,等他走了,我就跟人换了一块靠近公路的地号,叫泡泡儿管望,不到八点钟,他就嚷嚷大道上来了吉普车,我把老牛往公路上一赶,连播种车也抬了上去。吉普想开过去,除非把牛压死,轮胎戳扁。” 
“你想做啥哩?”她叫起来。 
“做啥?让他晓得晓得,五分场有个人,叫陈旭。”他索性不擀面条了,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到外屋来。“听我说——喏,果然,蛮灵光,小吉普开到老牛面前嘎地停了。没停稳,车门就开了,走下一个小老头儿,人矮矮,不到我肩膀高,两只眼睛倒蛮神气,看一眼老牛,又看我一眼,低声说:‘啥事儿?说吧!’”   
《隐形伴侣》二十五(3)   
“你对他说什么?”她扔下了水萝卜问。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说:‘我没啥事。为我自个儿的事,不在这里同你谈。’他瞪起眼:‘没事你闹着玩呀?我可有的是事儿。’我笑嘻嘻说:‘你那些事,我都知道。半截河农场这么办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她吓了一跳:“你是这么说的呀?” 
“我就这么说。这一说,他呆了呆。摸出包烟,递过来一根,指指那老牛,让我挪开了,别钉在公路上妨碍交通。又挥挥手让他的吉普也靠了边,就在沟边的干草上坐下来,划根火柴,眯着眼说:‘嗯,说吧——’” 
不要急,听我说,我是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和材料准备的。思想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去调查,场部机关,场部所有非农业生产的工副业单位,哪个单位不塞满干部的三亲六故?知识青年管这些厂叫“罐头厂”,就是官儿头儿们的厂。头儿有几个到生产第一线刨镐种地的?头儿们又有几个肚里有“水”的?作报告训人还得让知青给他写稿子。谁教育谁?我看百分之七十的头儿要吐故纳新,那点水平就够回老家放羊的。农场到底依靠谁?广大知青缺乏主人翁责任感,不是没有,是不让有。报上的主人翁,实际是廉价劳动力。让有文化的人呆在文化沙漠里,不是让知识青年活活变成老农民吗?……说起来农场成天发展养猪事业,可是知青一年能见几粒肉星星?那猪也怪,全不长下水,不长蹄子,光长些肥膘,同粉条炖成一个色儿。就这样,吃肉那日子,食堂还早早地挤满了人,多闻一会儿肉香也是赚…… 
他说得得意,抓过一只水萝卜,咔咔地咬,缨子上的水珠,甩到肖潇颈子里。 
“他说什么?”她清醒过来,“你要闯祸了。” 
“哈!”陈旭摇摇头,“他同我握手,连声说:‘好,小伙子,有脑子。以后有事,找我!等我上五分场来蹲点,咱们再往下唠……’怎么样?我给他留的印象不错吧?这个小老头,人小小,魄力倒蛮大。这回,半截河说不定摊上一个有本事的头儿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大声问:“他是穿一件黑布褂子,眉毛蛮浓,一只脚,有点踮踮的?” 
“也许吧。”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回里屋继续擀面去了,“脚,我没有看灵清……”他心不在焉,沉在自己愉快的回忆中。平日里漠然而不可捉摸的双眼,露出一块雨后湿润的青天。   
《隐形伴侣》二十六(1)   
“你们这疙瘩,有个知青,很有能水,为啥不使用?我同他唠了,比你们都强!” 
那小老头一棵烟接一棵烟地抽。花白的头发,好像在愤愤燃烧,烧得一块黑一块白。 
“谁?你说的是谁哩?”“小女工”耷着眼皮问。 
“他叫——陈旭。对,陈旭。” 
“陈旭?哈哈——”一屋子的人,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一种绝对否定的笑,可判处一个人残废。 
刘老狠板着脸,在炕沿上蹭着脚后跟的痒痒,慢吞吞说:“这小子,说嘛,还行;干——又是一回事……” 
鲇鱼头拍拍头顶的黄军帽,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此人的思想路线、阶级立场。据我们掌握,他攻击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在场部关过禁闭,还经常在青年中煽动对社会主义不满情绪……” 
小老头在地中央来回踱步,眉毛缩成两块黑炭,头发一根根竖立。 
“小女工”把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扔在桌上,拍得纸页哗哗地抖,一个大红印跳过来,又跳过去,“他同杭州那个林彪的黑线人物一伙儿,这不是——王革,依法逮捕了。得让他交代是啥关系,就等这春播大忙完了的!” 
小老头垂下头叹息一声,走出了屋子。 
久等在门外的他迎上去,主动伸出手,“真来蹲点了?说话算数,你不是要找我唠唠吗?李书记,我要把大家心里的话都对你说……” 
小老头抬眼看他,两眼暗淡无光。额上一道道皱纹里,疑心叠着疑心,好像完全不曾有过公路上的那段交情。如那吸尽的香烟,在风中散荡无存。他只是朝他客气地一点头,就背过身走了开去。 
他定了定神。 
那瘦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走远了。拐进了铁丝网下的破墙门。 
他不过是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竟连一句话也没有。 
半边天空还挂着玫瑰色的晚霞,他衣领上的油垢还在发亮——他不会没有认出他来,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是的!当然是!……鲇鱼头已提拔成分场副主任了。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一把手欣赏一个刺儿头? 
风突然变了脸,像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僵尸,横在路上。他跨了过去,头皮发麻。他迎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 
不,他不想回家。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袭来一层深似一层的黑暗。它闭上了眼,也带走了他心室里那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血从此是蓝、是绿?太阳永远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西落东升,周而复始,遵循着永恒的规律。就是那么回事,疏远绝不会如此无缘无故。王革?工宣队?该死的鲇鱼头!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白日梦。他睡眠时仍然极少做梦,白日梦却与日俱增。 
陈旭有能水,为啥不使用? 
他曾是那么苦苦地在汪洋中挣扎着去抓那根小小的草棍,他曾是那么死死地攀住悬崖边上的哪怕一棵小树——他不会就此完蛋,既然太阳每天都要理直气壮地重新升起来。 
可是…… 
新来的书记同志,你本是他最后剩下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也许在你官运不济的一生中,这也是起死回生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你本来可以得到一匹有胆有识的好马,驮你穿过林海雪原,去寻花果山。这样的马你大概一匹也没见着过。你的马厩里除了摇摇欲坠的老马,就是光会放屁、光会配种、光会吃豆饼的孬货。你错过了它,踢开了它,放跑了它,你会后悔,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他妈的活该! 
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回家对她说什么? 
黑夜无边,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连队场院的小屋门口。那扇窄小的玻璃窗上透出贼眉鼠眼的煤油灯光。 
污浊的窗纸上摇晃着一个模糊的暗影。 
他推门进去。 
那影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只白碗放在脚边。眼皮浮肿,如两只空蚌壳,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把碗挪到自己嘴边,咕咕地喝,又颤颤地伸长胳臂。并不看来人,只将碗递过来,含糊不清地哼哼: 
“喝——喝——” 
他走上去,在裤腿上抹一记手心的汗,接过碗,一横心仰起脖喝了一大口。 
他浑身顿时着火了一般,灼热滚烫,几乎跳起来。嗓子呛得半天发不出声。 
“喝——”那影子又从被窝卷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他在油灯下照那玩意儿,是个煮鸡蛋,一股臭烘烘的香味,他咽一口唾沫,在炕沿上砸一下,剥开蛋壳,露出一撮淡黄色的茸毛。是个毛蛋。他咬住嘴唇,三下两下将那细毛揪个净光,撕下那个尚未成形的脑袋,大嚼起来。 
“是公鸡下的蛋,孵不出来啦……”那影子摸摸索索地嘟哝,“喝——” 
他整年整月就这么醉醺醺地打发日子,人称范大酒壶,刘老狠到他跟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有酒,饭是不必吃的。他一月挣四十三块,全喝了,连一张回关里家的车票也买不起。 
陈旭平日很少同他搭腔,为他身上那股传出八里地外去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也真不愧是范大酒壶,每次运动一来,他就上台低头认罪,回回在台上打呼噜。有一次嘴里竟然念念有词:“牌楼牌楼,上头蹲个猴”,气得“小女工”暴跳如雷,一管枪戳到他瘦精精的肋骨上,还是没醒。人说他就是为这句话犯的事——他老家河北,国庆十周年镇上新修了个牌楼。他打那底下过,一高兴,就来了这么一句。自己觉着怪顺口押韵的,一遍不够,又放大声吆喝一遍。当下让人逮住,送去公安局。等游斗车再从牌楼下过,他才看清,那上头蹲着一张领袖像——就这么,判了十五年的现行反革命,在这劳改农场一呆二十年。刑满后,没再回那牌楼下去,一日三餐,喝上了酒,冬天逮田鼠,夏天憋晾子捡鱼,摸家雀蛋啥的,下酒菜总是有的。至于那醉话,“小女工”率领全体多喊几句打倒便也就消了毒,开完批判会,下了台,照样押回场院,当他的技术顾问。没有他当技术总管,几百垧水田愣是光长稻子不长米。所以范大酒壶就处在这样一个高于人上、低于人下的位置,日子倒也过得不坏。人逗他:“酒壶,咋不回家看看老婆去呀?”他嘿嘿一乐:“酒比老婆好,更迷糊。”   
《隐形伴侣》二十六(2)   
“喝——” 
那碗又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冒出一股廉价而诱人的热气。雪地里的深井。一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不想知道那影子是谁。他只觉得心里郁郁的一团凉气,徘徊不去,又渗入骨缝,在那里结成冰碴,封住了每一道血管,听得见冰块在脊椎里咔咔地响。他要沉到井底去,那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一口喝干了那碗酒,也许是吞下了那只碗。头发呼啦啦燃烧起来,从发根延伸到肩胛,又传至手指、脚心……血液忽地沸腾翻滚,皮下注入了轻而润滑的煤油,咝咝焚烧。骨腔酥松,牙齿脱落,冰块开始融化,在骨髓里流淌,在胸腔里发出哐哐回声。他不存在。不再存在。只有一只冒着热气的深井,喷出热辣辣的血水狂奔乱撞。朝他涌来,淹没了他,又驱使他……他在哪里? 
“喝吧——没事……” 
他把头伸到井里去,贪婪地张大了嘴。他要把这口井喝干。 
他在哪里?他不再存在?可没有他怎么会有世界?他存在?有他为什么没有他的世界?他沉没了?沉没了为什么倒在自由地遨游太空,在永恒的星球间穿行,高居于地球的众山之巅,俯视那卑劣丑陋的人生,窥探其间的真伪善恶?这茅屋,这原野,为什么通通在缩小,小到可以随意捏在手心?而他周身长满翅膀,甚至连翅膀也没有,在云里雾里徜徉。他超乎于万物之上,心无限大,手无限大,大到望不见自己。他驱使风,驱使雷电,驱使河流,驱使地心的岩浆……啊啊,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境界,连万有引力也不再对他发生作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谦恭的太阳从井里升起来,涂满了那鬼洞子里金色的硫磺。太阳一边口喷着酒气,一边为他殷勤地按摩,它那双醉醺醺的手,从他每一个烦恼苦痛的穴位经过,他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从此有了忘却,忘却之后便有了快活…… 
“喝吧,没事……” 
“不行啦,明儿要上工……” 
“明儿再说明儿的……” 
“再喝一杯……” 
“不行啦,老婆又该来找我啦……” 
“喝,一口……” 
“……没,没钱了……要养儿子……” 
“儿子?喝水也能长大……” 
“老范头,借、借我十块钱吧……” 
自从那一晚在范大酒壶的深井里得到些许安慰后,陈旭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原来有着惊人的酒量,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饥渴,只有沉溺于煤油捻子的火焰在皮肤下游窜、身悬半空失重跌宕的那种奇妙境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小憩和满足。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牛车道上的水洼里,浑身稀湿。青蛙在身边聒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就是这东西把他舔醒的。他猛地坐起来,那东西退了几步,汪地吼了一声,掉头逃走了。原来是条狗。他趴在河边哇哇地吐,嘴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咸辣,不知是酒还是泪。他早没有泪了,鼻子却一阵阵酸。他踉踉跄跄走回家去,扑在门上,许久,却没有进去。 
肖潇会用那么绝望的眼光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淌下来。你……又喝酒了?好像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阴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像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像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了一溜。“偷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 
买的,多少钱?钱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偷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偷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隐形伴侣》二十六(3)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子。再有的就是牌友、酒友和仇敌……李书记刚来了三天,就让电话叫到管局开会去了。他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才的存在。记住他存在的,只有鲇鱼头和“小女工”…… 
于是他仍然偷偷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蒙地跟着大伙去干活儿,抽空钻在哪个灌木丛里打盹。有时实在恶心得难受,算好了肖潇上工的时间,就绕个弯儿回家去。她收工了,问一句:回来这么早?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去调查昨晚连队派的什么夜班,干的什么活儿。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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