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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脸蛋埋回他胸怀。
“谁说的?你以前向来单独睡觉。”
“你怎么知道?”
他马上语塞。对呀?他怎么知道?说不定以前她早就和施长淮同榻而眠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紧要关头,唯有强辞夺理方是上策。他挥手示意仆佣走开,打横抱起她走向床铺。“赶快睡觉,不许再多话了!”
她硬拉着他陪自己躺下来。“你留下来陪我嘛!”
“陪你干什么?”他实在不耐烦透顶。
“陪人家说话,人家睡不着,你以前认识我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多告诉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好吗?”暗夜中,若有所待的明眸亮丽得令人无法忽视。
他该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水笙,你未婚夫一家人与我结下血仇,你也差点害死我?”
或者,“你现在变得如此凄惨完全是我害你的?”
如果他想伤害或报复章水笙,此时此刻正是极佳的时机。他可以用最严厉的语言攻诘她,最惊骇可恶的事实震吓她,绝不会有任何出面阻止。
他可以尽情打击她!
但是……不,此刻并非躁进的好时机,他宁愿等到她更信任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情投注越深,他所造成的杀伤力越大。
“……没什么好说的,我甚至不太认识你。”
“是吗?”她圆灵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宋医师说我被游民攻击,伤到脑神经,所以才会忘记以前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清醒之后只认得你?”
“我哪知道?要问你自己呀!烦人精。”他没啥好气。
她不依地偎进他怀里,腻在他胸前猛蹭猛蹭。
“别磨了,快睡觉。”他的身子忽然热了起来。这女人!一点都不晓得深更半夜和异性同床的危险。“我回房去,你乖乖睡觉,不许再胡闹。”
他仿如教孩子似的训完了她,棉被盖好、枕头垫好,迳自回房去了。
楼定风早预料自己迟早会遇见类似的问题。一旦她恢复正常人的思路模式,总有一天会对过去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个被遗忘的自己感到好奇。他该如何回应她呢?
不管了,见机行事吗?
他进了房里脱掉上衣,刚才还毫无睡意的,没想到水笙卧房里踅转一圈,现在居然感觉到困顿。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个耗人心志的小魔女。
裸着上身,倒头压回床垫上就睡,意识逐渐模糊……
门扉轻轻扭开,衣裾声令他在千分之一秒内回复清醒的神智。天性中警觉的部分阻止他翻身或做出任何惊动入侵者的举动。他在沉静中聆听对方的行进方向……
朝着床铺而来!
他屏气凝神,浑身汗毛竖到最高点,刺客来到床前,掀起薄毯,他正准备翻身发难,熟悉的幽馥香泽凝住他的行动。
一颗软绵绵的枕头挨着他的枕头放好,随即,暖柔的娇躯小心翼翼挨着他的体侧躺下来,翻个身,隐约一声舒适的轻叹回入空气里。
唉!他忍不住跟着暗叹。
“水笙?”
她轻呼一下。“吵醒你了?”听起来有几分罪恶感。
“我根本没睡着。”他几乎像在抱怨。
既然他醒着,她也就不客气地更加偎进他的怀里,颜上漾出甜甜的、企图博取同情的笑容。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他无奈地问她。
她尽顾着笑,而后蜷缩得更安稳舒适,放心沉入睡乡,压根儿不为他的疑惑所困扰。
飞絮落花时候,落地窗外的银月如钩,月色伴着他静静打量她,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三章
“水笙,回房去,不要缠着我。”
“水笙,到客厅去,不要粘在我身上。”
“水笙,你是大女孩了,一个人上厕所就好,别拉着我陪你。”
接下来的两个半月,楼宅随时可以听见男主人楼定风的呼喝,以及随之而来的挫败叹息。
他被困住了!楼定风为是已晚地发现,到头来,居然变成她在折磨他,用那一脸清艳可人的笑容淹死他,而他则毫无招架之力,该死!如果她连上个厕所都要他陪,那么他回美国处理公事的时候,她岂不是要憋得发炎?
算他怕了她。但是,有她在身边并非表示他不能拥有正确的社交生活,对吧?
当然对!
于是这一晚,他命令她乖乖待在房里,他自己则邀请红粉知已孙慧娜前来共进浪漫的晚餐。
一切进行得相当完美,直到晚餐宣告尾声的时候,管家跑来餐室咬耳朵。“章小姐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他合上眼睛默数十秒钟。再度睁眼时对好奇的客人微微一笑,从嘴角迸出低语。“别理她!”
管家匆匆退下。
“风,怎么回事?”孙慧娜头一遭见张太太的表情揪得像包子。
“没事,一只小狗不听话,闹绝食。”他的语气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喔!你应该教好下人,别拿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来烦扰你。”孙慧娜也没把多大的心思放在谈话上。“对了,你……今晚有什么特殊计划呀?”
他微微一笑。“还能有什么计划,咱们很久没好好聚一聚了。”
无巧不巧,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张太太在餐室门外的徘徊的景象,仿佛极想进来却不敢触怒他的虎威。
章水笙,又是她,肯定!
“对不起,失陪一下。”他展露礼貌的笑容,抛下餐巾起身。
孙慧娜被他的笑容晃得失神,多潇洒的男人,容貌算不上特别英俊,卓然天成的气势却将他烘托得令人心醉神驰。如果有他当老公……唉……该多好!
楼定风可没功夫理会身后垂涎的眼光,反正今晚他已经打算留下佳人为伴,目前他必须处理更急迫棘手的问题。
“楼先生。”他愿意主动离开餐室让张太太松了一口气。“章小姐还是不肯吃东西。”
“知道了,你们下去休息,我来应付她。”他冷冰冰脸皮直追僵尸。
如果章水笙以为他制不了她,她可就大错特错!
楼定风以充满自制力的脚步走向她房门口,脚尖顶开房门。
“水笙,你在胡闹什么?”近来这句话已经变成他的口头禅。
她从棉被堆里抬起头。
老天,她简直可爱得不像话!楼定风感觉到胸口一阵抽动。大半个她陷入床垫里,七零八落的枕头在她周围形成护城河,棉被覆盖在身上,她看起来就像个用棉花包里起来的搪瓷娃娃。她怎么可以如此吸引人呢?怎么可以?
水笙脸儿一撇不看他,瞧来她也在生气呢!
他啼笑皆非,“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何不吃饭?你不知道我今晚忙着招待客人吗?”
“不用理我!你去忙你的。”赌气的意味非常浓厚。
原本他是上楼来生气骂人的,真的!现在他却听见自己耐着性子问她:“你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惹你生气?”
起码除了讨好和乞怜之外,她又多展现了一种情绪。如此说来,她的病情应该算是有进步。
“你。”水笙闷闷地看着他。
“我?”真是冤枉!恶人先告状,“我又做了什么?”
“你答应带我出去走一走,你答应带我逛夜市、吃东西,你答应的!”她沉着俏脸控诉。
“对,我答应在‘有空’的时候陪你出去玩,可是我今天没有空。”她一天到晚缠着他还嫌不过瘾,居然又要他当伴游。“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吩咐张太太陪你出去买些漂亮衣服、或是香水什么的,好不好?”
“不好,张太太是张太太,你是你,你亲口答应的事情为什么改由她来做?”以一位两个多月前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病患而言,她口齿伶俐得过分。“而且今天你本来有空的,那个客人压根儿不算占用你工作时间的公事。”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小莉告诉我的。”小莉是园丁的女儿,课余时间在大宅子当钟点女佣赚外快。“而且那个女人很讨厌,挑嘴得要命。”
“你又怎么知道?”
“老程说的。”老程是厨师,“而且她对待下人很苛刻,从来没赞美过他们一句。”
“谁说的?”
“李玉娟。”另一名钟点佣人,“而且她会虐待小动物,每次来这里都会瞪跑司机先生的小猎犬,趁你没注意的时候还踢它。”
“让我猜猜看,这是司机先生告诉你的?”
水笙点点头。显然她在他家里成功地收买人心,并且建立了属于她的情报网。
“很好,从明天开始他们没机会再向你嚼舌根子了,因为我打算把他们全部开除。”他转身不睬她圆睁的亮眼睛,临出门之际撂下一句:“除非你乖乖吃饭、睡觉,今天晚上没有再惹出任何麻烦。”
这不是空洞的威胁,而是承诺!她应该明白他从不虚言恫吓,因为威胁只是发泄情绪的气话,而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该懂得克制自己说出无用的气话。
他绝对是个理智的男人!章水笙休想让他放弃坚守了几十年的原则。
“呜……”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破坏他英雄式的退场效果。
“你又怎么了?”他赶紧跑回来。
“你……为了那个女人……对我好凶……是他们自己要说给我听的,我又没叫他们说……你肯陪她一起吃饭,却不管我留在房里饿肚子……”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抱怨给他听。
“好好好,别哭了,别哭了。”他一看见她哭就头痛。“我哪有对你凶?我讲话本来就比较大声,你也知道的。好了,乖乖吃东西,我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好不容易安抚了她,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她寝室,却在门口遇上竭力憋笑的张太太。
“笑什么?”他冷脸一板,再度换上冷峻肃穆的招牌表情,努力想挽回平时在下人心中树立的权威尊严。
“没什么。”张太太立刻收起笑容。
“弄点东西给章小姐吃,她肚子饿了。”最近越来越常产生一种感觉,这帮员工仿佛随时等着看他哄章水笙的,可见他从前做人挺失败的。“如果她明天闹胃痛,当心我砍你的头。”
他忿恚离去,好像没注意到……他刚才不小心脱口而出一句无用的气话。
他的手,缓缓游移在丰润的女体上,女子轻轻呻吟起来,难耐地蠕动娇躯。他微微浅笑,深邃的眼眸回激情而更加黝黑。
远方天际传来隐约的轰隆声,海岛已经进入艳夏雨季,很快地,风暴雷雨即将袭打在沉寂的夜岛。然而,窗外的一切却丝毫没有干扰到房内的旖旎春光。
“风……”孙慧娜细吟着,似乎承受不了他的体重而难以喘息,又不愿推开这份甜蜜的负荷。
“嘘——”他的唇掩上她的嫣红,覆在身上的丝质被单往下滑落,他随手一撩,满拟抓回偷溜的床单——
却摸到一个胖乎乎的枕头。
枕头?激情荡漾的脑袋稍微空出一处清明的角落。他的手指捏了几下,确实是枕头!依照方位推算,这颗枕头大约离地一公尺,枕头怎么可能浮在半空中?他缓缓侧头看过去……
赫!要命!
“水笙!”他飞快抓起床单,盖住两人赤裸裸的身体。
“三更半夜不睡觉,你跑到我房间干什么?”
水笙怀中抱着大枕头,轻雅的棉纱睡衣裹住纤躯,白缎下袄垂在小腿肚上。
她,睁着有点困又不会太困的朦胧美眸,观察他们的举动。
楼定风发誓他这辈子从没像今晚这样——这样——丑过!紧要关头,旁边居然站着一个女人当观众。
“我问你话,你听见没有?”他恼羞成怒。
“我……你答应我今晚会——看我,我等这么久你都没来……”既然他不来,她只好亲自过来看看。
天哪!他呻吟着,脸孔埋进床垫里。
“风,她是谁?”好事被人中途打断,孙慧娜有些火大。
“绝食的小狗。”他轻声咕哝。“没事,交给我应付就好。水笙,你先回房去,我马上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她固执地守在原地。
“章、水、笙!”每回都得逼他发起脾气来她才甘心,偏偏他一发脾气她就哭。“我叫你回房去你就回房去,乖乖听话,别惹我生气!”
“好嘛!你不要对人家那么凶嘛……”果然,她泫然欲泣,投与他极端哀怨的眼神,抱着头颓丧地走出房间。
远方的雷电声似乎近了几分。楼定风藉着银白电光看清她的背影,仿佛被主人抛弃的小宠物,愧疚感霎时啃啮他的良心。
愧疚?天,他们是仇人!是天敌!他伤害她是天经地义的事,何来的愧疚感之有?
“风,她到底是谁?”孙慧娜觉得自己似乎对那张雅秀的容颜有几分印象。
“别理她!”他低吼,俯头封住她的嘴唇,恶狠狠的气势撞痛她牙齿,但他不在乎,他只想发泄内心的闷气。
砰隆!偌大的雷声仿佛迫击炮的攻伐,击向林木顶端,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尖叫声。他心中一动,水笙!
楼定风随手拉过长裤套上,匆匆跨向房门口。
风雨夜袭中,水笙吓得蹲在门边缩成一团,脸孔埋进枕头里。
明明叫她回房去,她却在他门边,恁地不听话!
轰隆隆的雷鸣声越来越近,电光闪动之际他瞧清楚她蜷缩的身形,脑中蓦然回荡着似曾相识的一幕:“雪湖山庄”被毁之夜,暴风雨过后的湿闷气息、灰烟氤氲的废墟……她藏躲在断垣残壁底下的背景,和现在一模一样。
“水笙,不怕不怕。”楼定风将她抱进怀里,温存地亲吻她发际。“嘘,没事了,我在这里陪你!”
是否今晚的风暴提醒了她那一夜的景象?她记得多少?
“打……打雷,很可怕……”暗哑的啜泣声从他胸前透出来。
“不怕不怕,我陪你回房间睡觉,一觉起来明天早上雨就停了。”他打横抱起她。
“枕头……”
他再弯腰撩起枕头,塞进她怀里。
“定风,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孙慧娜扭着眉心冲出来,身上围着床单。“今天整晚就听见了她吵来吵去。你既然约会我,家里又藏着另一个女人,究竟给不给我面子?”
“回房去!”他冷眼扫过她,眸底已然看不见方才的激情。
“我认得她。她就是章水笙,对不对?”孙慧娜极端不悦。有她有权的父亲撑腰,她习惯上哪儿都受到完全的嘱目。“几个月前你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就是为了她;今晚你匆匆离开我,还是为了她;她究竟有什么好,能把你迷得头晕脑涨?还有以前的施长——”
“回房去!”他再说一次。
“为什么不准我说?”孙慧娜的忿怒之火也高涨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发生在‘雪湖山庄’的事情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和我在一起。从我睡着到半夜醒来之间好几个小时,谁晓得你是不是整晚待在我身边!如果早知你毁了‘雪湖山庄’反而会带回一个章水笙,我说什么也不会——”
“住口!”他怒喝,额头上青筋暴露。
孙慧娜倏然震骇住。他从未见他真正动过脾气,以前顶多冰冷刺人几句而已,就足以让对方知道他不高兴了。而今晚,他却对她大吼大叫。
连水笙都被他吓了一跳,甚至忘记害怕。
“不气不气。”她赶紧拍拍他胸口安抚着。“你从早生气到晚,当心年纪轻轻就变老。”
“张太太!”他扯直嗓门大叫。
走廊尾端响起颠颠倒倒的脚步声,张太太慌张的身影匆匆出现。“来了,楼先生有什么事?”
“孙小姐想回家了。”他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去叫司机备车,我先送水笙回房睡觉。等我出来的时候,孙小姐最好已经上路,别让我看见你们怠慢客人。”
“你赶我走?”孙慧娜忿恨不甘心,双眼射出无形的飞剑刺向情敌,偏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好!咱们走着瞧!”
她光火地回到房里穿衣服。
水笙安然枕在他臂弯中,从头到尾未曾受到战火的影响,灵秀的大眼越过他肩膀骨碌碌盯着客人瞧。
“那个小姐好可怜,她被你吓坏了。”明眸绕回他脸上。“你为什么生气?”
“你怎么知道她被我吓坏?”他稳稳地抱着她。刚才慧娜提到施长淮和雪湖山庄的名字,她似乎没有反应。难道她真的完全忘记过往的回忆?
“因为你每回生气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所以她应该也是。”水笙发挥将心比心的美德。
“是吗?你也懂得害怕,为什么我一天到晚气蹦蹦的骂你,你还是不听话?”他的脸色逐渐转成铁青色。
“有呀!我……有呀……”声音越说越小,心虚了。
“你有?我在餐厅招待客人,你在房里闹绝食;我叫你回房睡觉,你埋伏在我门外偷听,这还叫听话?”砰!他一脚踢开她的房门。“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职业道德’、‘言而有信’,是谁答应我以后永远听我的?”
她不敢搭腔,一迳用无辜可怜的眼光盯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厉声命令她。“不准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会软化,你明知道我会忘记恨你,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把她抛向床上。“一切都乱了!我应该把你打入地牢锁起来,让你下半辈子过得暗无天日。结果呢?我却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看医生,把你伺候得像个皇太后,没事还得受你的气!”
所有的怨忿、气恼、不悦都全面发作出来。三、四个月了!整整一百多天的日子他被恨意和怜惜、血海深仇和儿女私情的矛盾心绪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回他下定决心要憎恶她。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全然依赖的纯真表情动摇,心里自动找理由替她开脱——二十年前的血仇和她无关,当初甚至比他更幼小,涉案的人是她父亲章律师,不该由她来偿债;可是,一旦思及她曾经背叛过他了,险些害他送命,他又无法抑下满心的烦躁。
他从来不是个举棋不定,没有主见的人,偏偏为了她——破除自己惯常的处理原则。他究竟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