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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 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 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 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 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 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 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的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 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骨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 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做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 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 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 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 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 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 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 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 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 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 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 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 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 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做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 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①的酱肉了!”
①陆稿荐:上海有名的酱肉店,出售的酱肉颜色是红的。
房间,门敞开着。家霆望着心如住过的那间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一篇从《大美晚报》上裁剪下来的朱惺公在《夜光》上 发表的题为《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仍在那里未动,好像新搬进来的住户 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杀已经快十个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气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杀了的朱惺公的这篇充分表 现了民族气节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许多动心的回忆和感慨。
当时,家霆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杨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俱乐部里说她不在。晚上,又打电话,恰好她在。听到是家 霆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语气里有喜悦和笑声,使人仿佛能看到她近视眼镜片下两只意志坚强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气蓬勃地说:“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脚不落地!……呵呵……”
家霆征求意见:“我来看看您好吗?”
杨秋水热情奔放地说:“当然好!本来我也要找你的。这样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点钟,你准时来好吗?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场话剧。 ”
“什么?看话剧?”
“对!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话剧,据说反映了上海的真实,黑暗与光明同在,庄严与无耻并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兴奋地答应了,心里感到温暖、欣慰。杨秋水阿姨这么忙,还要陪他看一场话剧。他又感到在杨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种母亲的爱了。
这一夜,方丽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沈镇海陪着打小麻将,一直打到夜深。麻将牌声吵得家霆睡着了又被闹醒。牌散后,家霆刚合 上眼,忽然又被二楼大舅方雨荪的吼声闹醒。吼声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砰”,似乎是个花瓶;“嘭”,好像是个热水瓶。
方雨荪平时一生气总是满面乌云噘起了嘴,方丽清和“老虎头”她们背后笑他生气时嘴上能挂油瓶。他平时关了门发火,打“小翠红”也 是关了门干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隐约听到他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似是说:“……不要面孔!”“坍我的台!…… 沈镇海……”又听到大舅妈“小翠红”的哭泣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似是在辩解什么。
吵闹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家霆一颗心悬着在听,他不忍心听到大舅妈“小翠红”挨打受骂,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听到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 起身去劝了,叽里咕噜,嘁嘁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家霆实在困乏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荪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妈“小翠红”一直在自己房里关上房门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学时,出门看到了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脸上黑气更重,一张脸像拉长了好几寸,冷酷得能杀人。
中午,家霆回家,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阴阳怪气,麻将牌也停了。大舅妈“小翠红”还是关着房门不开。家里像有了丧事。方雨荪中午 也没有回来。
家霆心里同情大舅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趁方雨荪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在楼下客堂间里聊天嗑瓜子,找个机会就踅进大舅妈房里 去,想劝劝她。
进去时,见“小翠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那只波斯种的白猫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眼哭肿得像桃子,身边茶几上甩着一本被撕成碎片 了的《啼笑姻缘》。房里地上,碎玻璃碴儿、碎热水瓶胆……同水搅和在一起,枕头、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收拾。见家霆进来了,她忽 然又流起泪来,用手帕拭眼。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什么事呀?”顺手将一只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来放在桌上。
“小翠红”摇摇头,带着绝望的神情,两眼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愣,叹息地说:“怎么对你说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坏的家庭是地 狱!你大舅疑心病大,连毁誉从来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粪缸越淘越臭,无事生非,他还得意!”说着,伤心得泪水成串地挂下来。
家霆注意到大舅妈“小翠红”额上有一处伤,心里不忍。听她说了一些,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没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说: “大舅妈,您不要伤心!”
“小翠红”听了安慰的话,反倒更伤心了,说:“我的事同你也说不明白。我是个苦命人!为什么命这样苦?要不是打仗,家乡给东洋人 占了,我真情愿一人回乡下去种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种白猫轻轻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沁出来,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 涡里挣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妈了。大舅妈平时待他好,他对大舅妈也有感情。血缘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处。在方家住着,幸亏有“大 舅妈”,才使他的日子好过些。现在,大舅妈遇到了不幸,使他难过。他弄不清大舅妈同沈镇海之间有没有什么暧昧的事,也不好问她。但他 对大舅方雨荪冰冷阴暗的性格和傲慢专制的态度反感,平时对方老太太、方丽清、“老虎头”等,包括戏迷表哥方传经因为大舅妈是堂子出身 而轻视她的情况也不顺眼。大舅妈的生活,确实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像她喂养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懒觉的波斯种白猫。吃的穿的都不 坏,但是关在笼子里、关在房里苦得很。只是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吗?被拴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 拴在头上和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自由飞跑呢?
他忍不住劝解地说:“大舅妈,您要想得开点,身体要紧。”说着,去屋角拿笤帚,说:“我来把这些地上的东西扫一扫。”又将枕头和 被褥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翠红”停住哭泣了,拭掉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家霆,你去做功课吧!让我一人独自静一静!”说着,站起身来,从家霆手 中抢过笤帚,说:“我自己来扫!”
家霆感到无能为力,人世间的事太复杂,许多事他都是难以处理的。见大舅妈说得诚恳,他只好同大舅妈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楼,回到 自己房里。
他拿出物理习题来做,头脑里还在想着大舅妈额上那条伤痕,伤痕的形状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妈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 为尘土,这是他的一种预感。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他还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妈说的“坏的家庭是地狱”的 话。外边是个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听到远处有人家在打牌的声音。弄堂里有两个小孩踩着轮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声音吵人得 很。有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叫卖。……他已经习惯于在不安定中寻找安定了,一口气做了三道很难的物理计算题。但忽然又听到二 楼大舅妈房里响起了方雨荪的吼骂声。
方雨荪回来了!吼声比夜里还高:“沈镇海!……”“家丑外扬!……”夹杂着难听的诟骂声。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种火冒三丈的架势 ,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妈房里没出来,少不了要看他的脸色或者也挨他的辱骂了。
“砰!”“啪!”方雨荪在掷东西了。是桌上景德镇的蓝瓷瓶,还是五斗橱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盘里放着的苏州盆景 ?盆景中的老树桩头,枯干虬枝,像经受过漫长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清秀古雅,尚有生机。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妈“小翠红”的哭声又清晰地传来了。
家霆心里烦恼,赶快做完了习题,决定不在家里吃晚饭了。他打算出去,在外边小馆店里吃一客排骨菜饭,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面,然后按 时如约到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
楼下的吵吼声、哭泣声、摔碎玻璃器皿声继续传来。家霆一溜烟地从三楼下来,离开了仁安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家霆到了“职业妇女俱乐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这时十分热闹。男男女女春装、夏装混杂着穿,服饰色彩丰富。乱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车辆,一片匆忙、拥挤景象。 “职业妇女俱乐部”门口的水果摊上小贩在叫卖水蜜桃,报摊上去买晚报的人不少。
家霆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在一间放了好几张写字台的大办公室里,找到了杨秋水阿姨。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别人都下班了,她还正忙着 在向一个年轻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么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蓝布旗袍,旗袍显得有点宽大。见到家霆来了,她看看手上的表,亲热地 招呼着,说:“好!你真准时!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只椅子,“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马上走!”
家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办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段用钢笔抄写的文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 瘦的诗人将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 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钢笔字写得娟秀挺拔。这段话家霆记得,是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压在玻璃板下,算是作为座右铭的吗?他体味着这段 意味深长的话。起先不知这张办公桌是谁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杨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杨阿姨的办公桌 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阿姨写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钢笔字竟这么流利,这么漂亮!一段座右铭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对杨秋水的了解。
杨秋水同年轻黑衣女人悄悄在说话。家霆又转眼去看墙上用图钉钉着的一张永安、先施、国货公司等五十几家大小厂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 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战初那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在这上面仍在表现,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会儿,见杨秋水同年轻 的黑衣女人谈完,黑衣女人走了。杨秋水款款地移步过来。
家霆站起身来,说:“杨阿姨,我是吃过晚饭来的,您恐怕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
杨秋水笑了,点头说:“给你猜中啦!不要紧的!等会顺路买两只面包,带到剧院里啃就行了。”她过来收拾着桌上的一些簿册等物塞进 抽屉,用锁锁上,说:“家霆,告诉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情况。后天,我要离开‘孤岛’走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工作。但怕我 有危险,一定要我走,也只好走。走后,再见面恐怕要不少春秋了。所以我决定抽空陪你看一场话剧。”说着,她微微对家霆一笑,拿起一只 小巧的黑色手提包,说:“走吧!”
听说杨秋水阿姨后天就要离开上海,家霆愣了。怀着一种他未曾公开说出来过的孩子对妈妈的感情,他不但依依不舍,而且觉得失去得太 多了。他怅怅地,觉察到杨秋水阿姨平常似乎是个很少顾念私情的人,就更能体会到今晚陪他看话剧的这种深厚的关切和情谊了。
他理解到:恐吓信和可怕的断手,都是严酷的现实。杨秋水留在上海是非常危险的,赶快离开“孤岛”暂时到外地去避一避,十分必要, 也是惟一应该这么办的方法。可惜,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他心里交汇着留恋、伤别、怅惘的情绪,以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 用两只充满感情的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杨秋水阿姨,无限留恋。
杨秋水明白这一点,同家霆走下楼来,仍旧笑着说:“家霆,有点舍不得我走吧?其实不必,我走,应当高高兴兴送我。我们这一代和你 们这一代的人,责任很重,忧患很深。为了抗日救国,要像庄子说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来吧!”她把家霆当作孩子,在楼梯上搀着 家霆的手,说:“高高兴兴,笑着陪阿姨看一场戏。然后,高高兴兴地互相祝福、分别。”
家霆发现她的心灵深处充溢着一种随时会喷射出来的光和热。
她的手是温暖的。家霆也感染到了她乐观爽朗的豪情壮志。紧握住她的手,他仿佛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会迈步的时候吧 ,妈妈柳苇也曾经这样搀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的。
四川路上的店家里,有的已经亮灯了。金灿灿的灯光和嘈杂的车声、人声以及商店播放的收音机里的歌曲声、评弹声、申曲声、广告声混 成一种热烈、吵闹的气氛。他们离南京路很近了,经过一个弄堂口,突然路边走出一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猛地撞了杨秋水一下。
杨秋水一个趔趄,手提包掉在地上了。家霆忙给杨阿姨把手提包拾起来。他奇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为什么这样鲁莽。
那女的随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