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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剎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里头 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的瓜 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理都 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生完 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坏, 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一走 ?」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换 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 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的赡 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 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人都 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全身 。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复又重复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的不 痛快。
我哭出来,透透切切的哭出来。
我为人人,人人可为我。
今夜的折磨,谁会来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没有,没有。
从来都没有。
所有的考验与磨难,都由我一人顶着过。
有人叩门,由轻轻一下两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拥着那床锦被,不住打战。
是潘浩元追着寻上门来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开开门,我是阿群!」
门声依然响亮。
我把头藏在被褥之内,一边打颤,一边流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见着敬生,在前头走着。
我追上去,浑身热血沸腾。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对方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面目模糊,抓住了我双臂,说:「我们生生世世 为夫妻,我不放过你,小三,我决不放过你!」
我高叫:「贺杰,贺杰,快来看看你妈!」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着,你醒着呀!」
我悠然张开眼睛,竟见满屋的人,阿群、贺智、贺敏,还有阮端芳。
我梦呓般说:「怎么都到齐了?我不怕,连聂淑君来,我都不怕,我没有做对敬生 不起的事,我没有,真的,我没有。」
我哭着哭着,又似沉沉昏睡过去。
醒来时,只见贺智坐在床边,贺敏坐在离床较远的梳化上。
我的头还有点重。
贺智说:「三姨,你醒过来了!吓死人,突然的发高烧,好容易医生给你打了针, 退去热度,人又累极了昏睡两日!」
贺敏也走过来,汕讪地说:「三姨,你要喝杯水吗?」
我点点头。
接过了贺敏手上的水,咕噜咕噜的一连喝了几口。
人清醒了一些。
「饿吗?」贺敏问:「我去叫群姐给你弄点粥,好吗?」
我又点点头。
我望了望贺智,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说了没有?」
贺智点头:「谢谢你,三姨。」
「叫光中打铁趁热,就办妥手续去。还有,」我试图坐起身子来:「赶快生个孩子 ,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么似,也别让他为了你的事,膝下虚浮浮的没有个小孩子吵闹 。」
「三姨,如你是我的亲妈妈,那会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样吗?」
「连二姐都这么说。」
「你二姐……」
「上官怀文的女朋友决定移民了,讲好了孩子跟父亲。」
「那么,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着,决定抱女儿回家去,二姐一于视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气。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两三天,只怕贺杰已经娶妻生子。
「三姨,」贺敏走进来,坐到我床头去:「好象一下子我们都大团圆结果了,谁来 好好的照顾你!」
就为这话说得再敬诚没有,且又出自多年结怨,一朝和好的贺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
心中的秘密,没敢给谁说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撑着仍是虚弱的身体回到富华去。
宋欣荣说:「你身体不好,就别这么快跑出来,我一个人还撑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国办离婚手续,可是潘浩元呢?我问:「只得你一人吗?」
「光中老早说要回曼谷一转,我以为元哥会留下来谁知事有凑巧,你这一头才病倒 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国去。」
我没有造声。
「我呀,只有学着元哥那惯手势,一拍胸膛,承担下来!」
宋欣荣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说:「果然,一直风调雨顺,你要休息的话 ,尽量放开怀抱休息去!」
「我还好,反正独自躲在家里头,也会闯出病来。」
「对,元哥临走有件要事交带下来,叫我告诉你,贺智手上的敬生企业股权,他以 你定下来的以市价盈利率百份之十认购,元哥说就看成是给贺智的见面礼。却声明要由 你保管直至贺智为他生下第一个男孙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头,自然领会一切。
这算是对新媳妇最彻底的承认,其中当然有为了我的原故。
「元哥还叫我告诉你,贺勇已决定把敬生企业股权出售与上市的联帮集团,除非有 比联帮出得更高价钱的人向他收购。细嫂,那边的人,都没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贺 智呢,还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贺勇就是见利忘义,一心想着套了现,就不用缚手缚脚 ,可以随心所欲,大展鸿图,听说他要投资电视台,唉,每年亏蚀的钱,足够他包起后 宫三干佳丽而有余!」
宋欣荣原来有如此幽默感。
「还有,贺聪看样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为什么?」
「他押在台湾股市上头的筹码太重,跟他联成一线的地下线的地下钱庄已有不稳现 象,万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败名裂。他能有多少钱在手支持,你知我知,生哥的离岸 基金不能挪动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亲设计下来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齐天大圣。
也无计可施。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对,对宋欣荣说;「荣叔,你出面先跟联帮集团讲,请他们承让 半步,贺勇手上的敬生企业我要定了,我无论如何不会让贺氏的股权分散在外人手里。 如果我们来个拉锯战,把价钱抢高了,也无非是贺勇得益。他拿了钱只管往亏本生意上 头押下去,不也是冤枉。「荣叔,你跟联帮集团的顶爷有交情,就代我说项去。算是赏 贺敬生一个薄面,商场上有来有往,这个情我贺容璧怡一定谨记,且会有日酬还。」
「细嫂,你算是以市价盈利率三来计算,贺勇的那一份,仍是个可观数字,你考虑 清楚了!」
「考虑清楚。贺勇这种浪荡子,要他回头觉岸,是必要欲擒先纵,他把名下的股权 套了现了,三两年间花个精光,穷途末路之时,才最易醒觉前非。娱乐圈子内最见人情 ,起跌至大,就由着他去。损失了这笔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免得他一直说以为自己 郁郁不得志,一有机会大展拳脚,就必胜无疑。」
「细嫂,那是真金白银,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儿子身上好了。」
我心里最疼爱的虽然是贺杰,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贺敬生有五名儿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贺杰,就见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彼此都定 晴看看对方好一会,才晓得惊喜交集,互相拥抱着,「杰,你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回到香 港来?」
我叫嚷,看看儿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分明的将我比了下去,人越发出 落得健硕。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谁说女大十八变?儿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电话来说你病,要我回来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妈妈,你 要吓死我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年轻,像三十不到的模样,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 妈妈了!」
「你别胡乱说话,逗老妈开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发髻,无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说我那打扮最好看。」
「当然,因为爸爸绝顶聪明。」「这话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锁将你锁在笼内,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骗你打扮得 土头土脑,古老保守,减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别这样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妈妈,我是男人,且我是贺敬生的儿子呢!」
「真是!」
「好妈妈!」贺杰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看个仔细:「你老实告诉我 ,有没有人追求你了?」
我脸上发烫,紧张得不得了。
「杰,你是听到过什么谣言?」
「谣言?关于你的?没有哇!妈,你怎么紧张成这副样子?谣言止于智者,你儿子 是有智能的。」
「曾参杀人。」
「妈,没有粉红色谣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么?」
「我是贺家人。」
「贺家能给予你多少荣誉?还不如今天自创的名誉来得响亮?」
「可是,我爱你爸爸。」
「他也爱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为他,为贺家各人所做的事。谣言尚且止 于智者,何况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极其量也不过是已去世的父亲而已。」
我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来,妈妈。我请你到置地去饮下午茶,你能不能为我而偷懒半天?」
当然可以了。
我挽住贺杰,畅游中环,无比的荣耀与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脚,她最宝贝的杰倌回家来,就活像要把天下间最美味的菜 肴都弄个齐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乐。
我是很久没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贺杰过去给聂淑君打声招呼,说到底是贺 杰的长辈。
贺杰倒无所谓,欢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过去小坐。
这孩子是长大了,从前小时候,他顶怕上大宅,见了聂淑君的亲戚,像老鼠见猫, 怕得老躲到我身后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贺家大家庭之内,还是难得从容,沉默拘谨得可以。
现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体。
是在我成长的时候,贺杰长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厨房里忙。
自从把一班旧女佣辞退后,换上了两名菲佣,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带 领之下,操作得头头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语,倒跟菲佣沟通得顶好。
常常听她操那种半桶水的广东英语,就惹得我大笑。
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时代不同了,轮不到你不用菲佣!」
阿群还说:「三姑娘,你看,杰倌长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这阵子,还 有什么担挂呢?是要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别乱说话!」
「怕什么?雇用菲佣就是这一度无懈可击,鸡同鸭讲,她们根本听不明白,那来搬 是弄非!」
我没有答她。
「三姑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年头,谁不为自己设想了?你且开心见诚问问杰倌 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还差不多!」群姐又说:「这阵子,那大潘先生怎么不见来 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头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吓得什么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厅去,忙着拿出急救药来,替我止了血,包扎妥 当。
「好了,好了,你给我在这儿息一息,别进厨房来。」
我也就信步走至园子去,坐在那张从前敬生最爱坐的椅子上。
曾几何时,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么就这样说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这一年,勤劳工作,就只为怕孤清,怕相思难耐。
敬生说过生生世世为夫妇,这话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别这样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软弱。
当年,我不是一样承担风雨,疲累难当之时,就不顾一切的往敬生怀里躲。
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在撑不住江湖风险,会不会也对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 总是连连牵动,是为了怕?还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远眺落日,已在西边慢慢隐没,无尽的黑夜即将来临,会不会又是无眠的一夜?
要多少个长夜过尽了,才是骄阳重现之时?
有细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来。
「杰吗?」
「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贺杰蹲在我跟前去。
「因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亲心中的骄阳。」
「不,妈,这思想并不正确。你知道,我不能永远陪伴你左右。」
「对。」我点头,怅然。「年轻人有你们的世界。」
「妈,你也是年轻人,真的,振作起来!」
「我还不够振作吗?自厨房走出厅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场上去了!」
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灵魂锁在贺家。」
「我是贺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贺杰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他令我远离他父亲,加重了我的纷乱,更难 受。
「你见了你的大妈了?」我问。
「对。」
「她还好吗?」
「你仍关心她?其实,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对方的影子,只以不 同的感情与方式表达。」
「她又说我坏话了?真的积习难返。」我叹口气。
「你道大妈说什么呢?」
「她说什么?」
「她说:『杰,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亲非常亲热的扭着个年纪比她小大约 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环穿街过巷,还公然在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这年头, 真是世风日下!』」
「你怎么答她呢?」
「我说:『大妈,你说得太对了,像我这么一个年纪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欢年纪大 一点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刚刚相反的!』」
母子俩笑作一团。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
我当然的想念敬生。
可惜,除他以外,浩元仍间竭性的出现,滋扰着我。
从来,他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从前是迷糊的,到敬生去世后,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