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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一看,两艘高大的船上都放下了绳梯,眼看着那些护卫,船工都从上面飞快的攀了下来。
他突然说道:“夫人。”
我低头看向他。
他说完那两个字,又像是有些迟疑,犹豫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夫人,你会上哪一条船”
“”
我沉默了一下,却并没有迟疑,淡淡的说道:“刘大人称我为何人”
他也迟疑了一下,道:“夫人。”
“既然如此,我当然只有一条船可去。”
他没有说话,只看了我一眼。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面前那两艘高大的海船,风帆扬起,撑得桅杆都发出低哑的嘶鸣声,可以想见风力有多大,我们的船不一会儿,就会驶到那两艘船之下。
刘轻寒眉心的褶皱更加深了一些。
而我,对于他眼中那深重的忧虑完全了然于心,平静的说道:“刘大人认为,天权岛西边的战火已经停了,会在东边打起来吗”
这句话一出口,感到他的呼吸立刻顿了一下。
然后,他抬头看着我。
“夫人认为呢”
“”
我没有回答他,但两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朝前看去。
舟山水师,和裴元修的船队,在这片海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列开了阵势,风吹得高大的风帆鼓起了一个饱满的弧度,趋势着船快速着前行着,激起的波浪和我们身后随着山摇地动而荡起的波浪相互交击,让我们的小艇在风口浪尖上不断的起伏颠簸,似乎预兆着这即将来临的一场惊天之变。
可是,真的要打吗
我不算太了解朝廷的军队,但舟山水师的实力,当初在虎跃峡还得以窥见一斑,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比起当初应该是有进无退才对;而且,从之前刘轻寒在二月红密会舟山水师的人,我大概也明白,他们已经是做足了完全准备的。
裴元修的船队,不能说弱,但相比起舟山水师,从数量上就已经先吃了亏。
如果打起来的话
船,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和刘轻寒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裴元灏会不会开战
不管之前他让刘轻寒如何夺下扬州,又如何在望江亭跟裴元修订下口头上“多则十年,少则三年”的休战协议,但现在毕竟情况不同,裴元修不在金陵而在海上,而且面对的是占据数量上大有优势的舟山水师,如果要在这里打,歼灭他,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一件大有利的事。
所以,这场仗很有可能会打
我远远的看着那两艘大船,和他们身后列队整齐的船队,不由的捏紧了自己的裙角,掌心涔涔的冷汗不一会儿便将裙角整个浸湿了。
这时,刘轻寒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果要开战,夫人你会上哪一艘船”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苍白中已经透出了一点淡淡的青灰,那是我并不陌生的,之前在颜轻涵的脸上出现过的死气,只这一眼,就让我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可即使如此,他的眼睛却很亮,虽然失血无神,虽然漫天的阴霾,却有一种异样的光亮存在于他的眼中,但仔细看时,却发现那样的光亮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里拼命的撞击着,撕扯着,才会生出这样的火花。
我放开了被汗水濡湿的裙角,伸手扶着船舷,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我,但我看到虽然他一动不动的在那里躺着,肩膀上的伤却一直在往外淌血。
我皱紧了眉头。
这时,那两艘大船已经近在眼前,从船舷上都放下了绳梯,那些护卫们大声呼喊着,从船上慢慢的攀了下来。
我回头,对着船尾那个正在奋力划船的人,淡淡道:“去那儿。”
那人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我指着舟山水师的那艘领航船。
那人仿佛愣了一下:“夫人”
“”我立刻明白,这艘船是裴元修那边放下的小艇。
他们当然是来接我回到裴元修的船上的。
这回,不仅是那个人,连一旁的裴元丰都惊了一下,他转头看着我,神情显得格外复杂:“轻盈,你要去那里吗”
我只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回答他,但似乎,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在短短的一个对视之后,他说道:“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自己该怎么选。”
我笑了一下,然后还是对那个船工说道:“去那儿。”
那人的船桨在手中顿着,像是百般犹豫的,抬头看向了前方。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艘船上,那个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还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船头,只是,和刚刚不同的是,他没有负手而立,而是两只手都扶在了围栏上。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从我们出现在东岸的悬崖上,从我们上了这些小艇,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的缩短,那双温柔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冰冷的海风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所带来的温度。
暖得,发烫。
我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甚至感觉有些窒息了,才低下头,将胸中涌动的那一阵酸楚硬生生的压下。深吸一口气之后,指着那边的龙船:“我说了,去那边。”
那人嗫喏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头道:“是,夫人。”
说着,便划动船桨,我们的小艇乘着风浪,慢慢的靠近了那艘巨大的海船。
从头到尾,刘轻寒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但我感觉到,也许是因为他肩膀上的伤太重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越来越靠近那位九五至尊的缘故,他的目光闪烁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随时都会在这样汹涌的波涛中支离破碎一般。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干涸得有些开裂的嘴唇微微开阖着,道:“轻”
但,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前面就传来了那些护卫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
“刘大人”
我们两都抬头一看,是两边大船上沿着绳梯攀下来的护卫,已经站在船底伸出的舢板上,全都谨慎而小心的看着我们。
但,我们的船已经靠近了舟山水师那一边。
站在舢板上的几个护卫几乎是屏息以待,脸上却也露出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狂喜之情。而一等到小艇靠上去,我便说道:“刘大人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人一听,全都惊了一下。
我小心的扶着刘轻寒站起来,这个时候的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撑起自己,只能全副压在我的肩头,那几个护卫吃这一吓,急忙跳上小艇,一拨人帮忙稳住船舷,一拨人上前来从我的手中接过他,这期间刘轻寒一直咬着牙没有说一句话,但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一看清他肩膀上的伤,所有人都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环着他的腰,说道:“刘大人,刘大人请放心,长公主很担心刘大人安危,早已经在船上等着,对了,长公主身边还跟着御医,刘大人的伤一定很快就能治好。”
“”
我原本也站在小艇上,伸手撑着他的背后帮着他们扶他上去,一听这话,手停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了那艘船上。
那高大的船上,几个人正扶着围栏往下看着,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一身明黄长衫,气势有些迫人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低头看着下面,眼中映照的都是脚下深幽无底的大海,他的眼睛也显得格外的漆黑,没有一丝的光亮,甚至没有一丝的温度。
那种漆黑和冰冷,在与我对视的时候,越发深重。
好像一场纠缠不去的噩梦。
但我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显得有些娇小,甚至不引人注意的身影。
裴元珍。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脸色格外的苍白,原本看着刘轻寒,眼神中的仓皇和关切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全变成了厌恶和警惕。
她立刻向旁边的人说了什么,立刻,那些人催促了起来。
刘轻寒被他们护着上了舢板,他刚一站定,便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一刻的他,虚脱的几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眼中闪烁的光芒也像是风中的残烛,也许海风再凛冽一点,就会熄灭。
若再不就医的话,他就真的要死了
我站在小艇上,随着波浪起伏,小艇也微微的摇晃着,那些护卫也回头看着我。
我抬起手来,朝他轻轻的挥了一下:“刘大人。”
“”他看着我。
“保重啊。”
“”
第994章 但我,已经变了()
保重啊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空荡荡的,仿佛千万里的波涛都在这一刻化为无形的茫然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其实,这一刻,什么话都已经是多余了。
也没有,能再说的了。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到底是悲是喜的神情,看向我的时候,仿佛这一片深邃无垠的大海,那里面融入了太多沧海桑田的悲哀,又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悲哀。
我淡淡的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然后,我放下那只手,回头对着那已经有些回不过神,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船工,平静的说道:“回公子的船吧。”
“”
那人完全呆了,傻傻的看着我。
“回公子的船。”
我又平静的重复了一句。
那人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脸上顿时浮起了欣喜的笑容,急忙点头:“是,是,夫人”
这时海风呼啸着从两艘船之间吹过,扬起了阵阵波涛,我已经听到远处的天权岛上发出了震耳欲聋,仿佛猛兽咆哮的巨响,响彻天际,但这个时候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去看,那座山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自然之力的巨大,是这里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海浪渐渐的汹涌起来,感觉到脚下这窄窄的小艇随着波浪不断的起伏,好像随时都会被掀翻,会被吞没。
感觉到船身慢慢的旋转,转向了另一边那艘巨大的船,我垂下眼睑,扶着船舷慢慢的坐了下去。
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却带着说不出的压抑感的声音
“你不想见朕吗”
这个声音不算很响,也许是因为他站在船上,我们在船底,声音传下来的时候已经飘散了,但仍旧显得中气十足,即使远处的山峦崩裂,即使海浪涛涛,也没能遮掩住这个声音直直的刺入一些人的心里。
我心里顿时突的跳了一下。
但立刻,又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他,在跟我说话
可是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的回过头,却没有抬头去看船上的他,而是回头看向了那离我不远的那艘小艇上,裴元丰一只手绕过背后抱着薛慕华瘦弱的身子,另一只手在前紧紧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手,两个人的脸上都是血迹斑斑,头发散乱,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听到那句话,薛慕华顿时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而裴元丰一直低着头,那双漆黑无光眼眸定定的看着起伏不定的海水,却没有一丝波澜。
我再抬起头,就看见裴元灏双手扶着围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面,海水的动荡同样映在他眼中,也同样,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凝固不动的漆黑,定定的看着裴元丰。
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我的心跳顿时也急促了起来。
我分明还记得,当年裴元丰如何为了我,跟裴元灏在冷宫中争锋相对,后来又在扬州为了我,而痛彻心扉,甚至,我还清楚的记得裴元灏说过,他在知道我被皇帝逼得跳船自尽之后,让人送回了一支断箭给他,便隐入西川,没有再回到那位“三哥”的身边。
他们原本是有着共同的理想,即使当初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两个人都一起面对了,可现在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裴元灏的这句话
我也有些紧张的看着裴元丰,可根本不等他做出任何回应,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又开口了。
“你也没有话,要跟朕说”
“”
裴元丰的手掌微微用力,我几乎都看到薛慕华的手陷落在他的掌心,几乎被他捏得发白了,也许也很痛,但薛慕华始终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说,反而慢慢的伸出另一只手,柔柔的覆上了他的手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气氛,紧绷得好像昨夜天权岛的那座山,也许下一刻,就会炸裂。
但,裴元丰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元灏静静的看着他,又看向陪在他身边的薛慕华,说道:“朕知道,你已经要成亲了。”
“”
“朕很高兴,看见你能够放下过去。”
“”
“男儿成家之后,便该立业。”
“”
“元丰,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跟朕一起,我们一起设想的,想要立下如何的大业”
“”
“你可还记得,你的初心”
“”
说起来,认识他们兄弟这么多年了,跟在裴元灏身边的时间也不多,似乎很少见到他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风浪汹涌,远处的山火熏天,他和裴元丰一个在那么高的船上,一个在不断漂泊荡漾的小艇上,周围是完全摆开阵势对峙的舟山水师和裴元修的海船,他居然不紧不慢,不慌不满,问起裴元丰的初心。
初心
我恍惚的回想着,当年在南下的船上,当我问他,为什么殷皇后和裴元修都已经败落逃离京城,他却没有跟着母亲和兄长离开,而是留在了裴元灏的身边,那个时候,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说:青婴,可能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像个孩子,但其实,我也是有自己的抱负的
他说:我也希望,能废黜南方的贱民籍,让汉人和我们关外的人融为一体,让天朝南北融合,只有这样,中原才能迎来真正的盛世,我骑马打仗,浴血沙场,不是因为我好战,而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他说:虽然,我是跟母后比较亲,但是我和皇上的抱负,才是一样的
那,就是他的初心
现在,裴元灏问他的初心,是希望他能回到他的身边去
不是现在,当初在他的喜堂上,吴彦秋送来的那一幅鹡鸰玉帛图,也是在向他昭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他始终还没有放弃这个兄弟。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也紧张了起来,扶着船舷转头看着他,看着他静静的坐在那小艇上,一言不发,垂头不语的样子。
他会作何回应
不仅是我有这样的担心,似乎周围的人都有,甚至连一直御船朝另一边行进的萧玉声兄弟都停了下来,任由风浪将小艇撩拨得起伏不定,他们都回过头,定定的看着裴元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的长短,也可能过了很久,只是这个时候想得太多,往事回忆得太多,时间的流逝反倒不那么明显了,我看见裴元丰苍白的脸慢慢的抬起来,那双熬了一整夜,已经通红的虎目中闪烁着点点流光,看向了船上的那个身影。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静了下来。
甚至,连那紧握着薛慕华手的那只手,都慢慢的放松了,好像放下了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包袱。
他说道:“我的初心未变。”
“”
“从未改变”
这时,我感到周围的人明显都乱了一下,甚至连另一边船上的裴元修和他身边的人,也都下意识的动了一下。
萧玉声负在后背的手,已经放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裴元灏却反而是这些人中最平静的一个,他双手扶着围栏,仍旧低头看着他的这个五弟,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我根本就看花了眼,他握着围栏的手微微的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裴元丰接着说道:“但我,已经变了。”
所有的风浪,都仿佛静在了这一刻。
所有的人,也都定在了这一刻。
明明那些隆隆的巨响都已经在西岸偃旗息鼓,但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感觉有一道惊雷在头顶厚重的云层和滚滚的黑烟当中传来,震得我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了。
他说他已经变了
他已经变了
是啊,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从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五皇子,会不顾一切跟当朝至尊针锋相对的齐王,变成了如今在西川呼风唤雨,甚至操纵着一方兵马,与东察合部二十万大军殊死搏斗的枭将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人又如何会不变呢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并没有为一些不可挽回的过去而悲伤,也没有为世事的变化而感怀,却只是为了此刻的他,而心酸。
站在船上的裴元灏仍旧平静,虽然衣衫被风吹得不断飘飞,但他整个人却像是冰雕一般,散发着寒意的矗立在船头。听了裴元丰的这句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了许久,才仿佛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说完,那握着围栏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的一挥,裴元丰他们那条小艇的艇尾那持桨的船工立刻恭敬的一点头,便调转船头,朝着另一边,裴元丰他们的那些海船驶去。
而立刻,就经过了我的身边。
我看到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甚至给人一种凝结了一层寒霜的错觉,一直坐在他身边惊慌不已,靠着他才能平静下来的薛慕华,此刻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胳膊。
这样,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活气,低头对着薛慕华淡淡的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也看见了我的身后,裴元修那艘巨大的海船。
相比起一直久居皇城深宫的裴元灏,他们这一对兄弟倒是没有那么生分,只是彼此点头示意了一下,但点过头之后,他却像是有些微微的踌躇的,回头又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