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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上来之后,眼前晃动的,全是伍月胸前的两只篮球;耳朵里响的,已不是宴会厅的“嗡嗡”声,全是前年两人在庐山床上的脏话。严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与热闹压过心中的骚动,但越喝眼前的篮球越大,渐渐大得像一个篮球场;脏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激烈得像重金属音乐。他终于站起身,推说去厕所,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记得餐厅里还有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出了宴会厅,记得还碰到出版社的贺社长。老贺正在送人,似乎喝的也有些大,头上的一绺头发,没有搭在秃头上,而是搭拉在眼前。老贺一把拉住他:
“老严,你也走哇?”
严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厕所。”
离开老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身又握老贺的手:
“贺社长,刚才人多,没顾上说,特别感谢,把我前妻的工作给解决了。”
老贺搂住严守一:
“都是朋友。让她去《知心》杂志,跟在我这儿是一样的。《知心》杂志的主编,跟我最知心。”
接着拍严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严守一点头。老贺又趴到严守一耳朵上说:
“伍月都跟我说了,我也跟《知心》杂志说了,自始至终,没让于文娟知道这事跟你有关系。”
接着挥手:
“别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严守一又诚恳地握手:
“谢谢,来日方长。”
挣脱贺社长,又向电梯间走。这时老贺踉跄着喊:
“老严,错了,那是电梯间,不是厕所。”
严守一只好又拐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出来,发现老贺不见了,才走向电梯间,上了电梯。到了十八层,绊着脚走到1108房前,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房间的地毯上,还堆放着费墨许多新书和没有散发完的纸袋子。房间的墙上和镜子上,用胶条贴着几张费墨新书的招贴画。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伍月的双手岔着,捺在房门上,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接着两人搂抱着向房间内移。壁柜“咔嚓”一声,被他们的身体顶陷进去。又移到矮柜上,矮柜上的书和杂物,被他们“哗啦”一声撞散到地上。接着两人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边,将严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里剩一条领带。严守一也将伍月的旗袍顺着衣襟撕开了。原来里边就一个乳罩和裤头。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裤头没等他脱,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来。伍月伸头去习惯性地咬他的肩膀,严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从后边扯她的头发:
“别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声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严守一的领带,卷巴卷巴,塞到严守一的嘴里:
“让你再说!”
压到严守一的身上。严守一这时突然看到房间镜子上贴着的费墨头像,想起刚才停车场的事,脑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体:
“不行。”
但已经来不及了。伍月的身体已经进来了。严守一感到,自己浑身,似乎陷进了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的大河。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两个多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进了河里。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们踢蹉到地上。完事后,两人一身光,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严守一吐出领带,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裸体上了手机有些变形,不像刚才的实际感觉那么好。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
“以后不能这样了。”
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一把被伍月夺了过去。严守一:
“知你换了新手机,有这功能。你拍它干什么?”
伍月:
“留个纪念。”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
“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手机:
“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忽撸伍月的头:
“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
“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
“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
“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
“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严守一:
“刚才在会上,我是开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嘛?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
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
严守一:
“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
“让不让当由你,当好当不好由我!”
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
“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
“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
又“呸”了严守一一口:
“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
“就算我同意,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
“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
严守一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这时房间外“嘭彭”有人敲门。严守一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拽过毯子,盖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还光着身子在那里躺着。敲门声又“咚咚”地响。伍月喊:
“谁呀?”
门外有一喝醉的声音:
“是我,知你在里边,开门!”
严守一听出来,是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声音。严守一又吓了一跳,将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没理他,而是对门外喊:
“我妈来了,在里边洗澡!”
老贺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听出脚步有些愣腾,渐渐远去。这时伍月说:
“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
“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她占了我的便宜。”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严守一离开国际贵宾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个澡,将浑身的味道冲了个干净,然后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楼下,突然又觉出嘴里的味道不对,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还在嘴里,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与于文娟的教训,又开车出去,到了楼后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瓶矿泉水,跑到一个小巷里,蹲下来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严守一有些异常,跟过来看。突然认出是严守一,又有些惊喜:
“老严,你没事吧?”
严守一摇着手:
“没事。”
严守一回到车上,又将车开到另一座楼后,在车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而且开始要挟他,是他没有想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过去他以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没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电视台当主持人。过去他以为伍月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她很有心计。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为了去《有一说一》,伍月似乎已经背后做了许多工作,他竟一点不知道;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他掏出手机,又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在电话里真诚地说:
“亲爱的,别这样,我觉得有点脏。”
伍月在电话那头说:
“脏是你造成的。”
接着把电话挂了。
傍晚,沈雪结束一天的考试回到家,后边跟着牛彩云。一进门,见严守一一个人在家里沙发上呆呆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沈雪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严守一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头:
“费墨会上,有些喝大了。”
沈雪突然想起什么,问:
“中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
严守一:
“可能正在电梯里吧。”
因为这时沈雪还不知道手机抠电池的奥秘,也没有在意,开始向他唠叨牛彩云今天考试的情况。牛彩云在旁边翻着白眼。但沈雪说的是什么,严守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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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三十一)
刘震云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严守一:
“那赖谁呀?”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说: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牛彩云咕嘟着嘴: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又对牛彩云说:
“明年吧,明年早点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又听了两句,说:
“好,你等着。”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象,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怵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帐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她:
“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燕子吗?找我干嘛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在火车站送人呢。”
又问: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
“他现在还没回来。”
又似乎顺便问: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懵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怎么了?”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出事了。”
严守一:
“出什么事了?”
沈雪: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你怎么了?”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沈雪却急了: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严守一忙说: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翘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拽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饭店的粉红色房卡: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燕姐,消消气。”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咱们里屋说去。”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地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饭店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