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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案组很快就回来了,考证出树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作了批示:树归属于杨
二娃。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年春天,××县旱象严重,我下去检查灾情,突然想起了杨二娃和那棵一
九四八年栽下的树。我和马县长坐车往东洼村,打问杨二娃,村人说,杨二娃吗,
早死了!
杨二娃死了。这老头瘦是瘦,精神头儿还好,而树被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
又归属于他,冬天里他就病倒了。一开春,地气上升,病又加重,不知什么时候咽
气在家里,村人发现了的时候,人已经僵硬。
马县长说,这老头,他要是继续上访,可能还要活着。
马县长的话是对的,这么说,是我害死了这老头。
(口害),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子说的吧?马县长指着一个小虫子,小虫
子是从树上吊一条丝下来的,但小虫子是死的:这小虫子也闻道了!
这树要是不断定为一九四八年栽的,老头就一百年一千年地活下去吗?
树依然活着,树是常见的那种椿树,确是老得身上有了洞,除了东边的枝丫枯
了,西边的枝丫也枯了,树身三分之一在一间歪歪斜斜的屋子中间。杨二娃因是孤
人,死后村人就以他家的柜作了棺材,在屋中掘坑下葬,这房子也锁了门,让它自
废自塌了将来就是坟丘。
我说,给老头奠奠酒吧。
秘书去买了一瓶酒,我就把酒全浇在屋前。这时起了风,风是看不见的,但椿
树枝叶摇摆,嘎嘎作响,风就有了形状,树也有了声。老头给我说过树会说话的,
树会说什么话呢?我听不出来,便用录音机录了。
多少年里,我一直在企图听懂这树声,你听听,这树在说的什么话呢?
贾平凹文集 治病救人
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
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
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
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
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
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
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
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
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
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
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
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挂,搓下污垢卷
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九,什么时候吃什
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
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
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
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作了朋友。他住在歧
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歧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人”念成“日”,
一次作协研究要求人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
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
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
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些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
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
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
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
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
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
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
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
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
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
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歧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房
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歧山来。我很
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
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歧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
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晚
贾平凹文集 致李珖
当一门技艺成为艺术的时候,技艺人就陷入了尴尬,这如同有了雷锋,大家就
希望雷锋永远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赛,踢赢了观众就发狂,踢输了观众就骂街。
我们——你搞书法,我弄文学——有幸或不幸地成为艺术家了,我们的尊严从此是
什么呢?恐怕唯一只有创造二字。冬日里的渭河滩上,又是细狗撵兔的季节,兔子
就拼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乡强行索去。在当今存款利息下降,
他有钱又不会投资别的实业,又要以钱生钱,就收藏了相当多的字画。我翻看了他
的收藏柜,竟无一张像样的东西,劝他一把火快烧了去吧,这些玩意儿虫子也瞧不
上蚀的,别以为什么字画都可以赚钱的。他问我该收藏谁的好,我说李珖呀,他却
不知李珖是古人还是今人,让我问了半日。我告诉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许
多名家是怎么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实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对毛笔有一
种感觉,瞧着吧,他日后会有大气候的。我于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讲解李珖
不属于沉雄,但乱石铺街,秋叶落地,萧野里有英气,飘逸中有苍茫。当今书坛,
兴江南之风,重于形式,过于柔弱,虽北人多有反对,却作品江湖气浓烈,乏于清
正。李珖北人南相,两者合二为一,难得不染匪气,也不美人晨起,钗斜发散,正
是有大造之人。我为你宣传,那幅书法就这样被他强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罢,我想,李恍还可能会再送我一幅吧。李珖是不大看重钱的,即使
看重,钱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让我的老乡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满足的地方,毕
竟是前几年的东西嘛。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见过悬于他家客厅的一幅你的近
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了来观摹了数日,意欲要贪污的,却被他识破了立即讨回
去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要有长距离较量的韧劲,又要有图穷匕首现的爆发力,
而这其中,年龄是重要的。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读,如街上看美人,个
个惊艳,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
作,清新优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纪,文章没了章法,胡乱涂抹,但老来的文章虽是
胡说,骨子里却有道数,每字每句皆是我从生命中体验所得,少作则是从别人的作
品中学习而来。艺术精神体现在于觉悟,觉悟源于生命的体验,或沉雄,或空灵,
不是故意为之的。漂亮一词可能出自于对灯笼的描写,灯笼之所以漂亮,在于透光,
但透光不是灯笼的事,在于笼中的蜡烛。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这也是我忍痛割爱于老乡的一个原因。你是
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让才情泛滥。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
门去”,不拘小节。你见过大山上装饰盆景吗?你若有一袭长袍,或许是青布做的,
你肯为了华丽,用一块丝绸去做花边吗?大方之家自然是从大方处蹈,若太重趣味,
终沦为小器。我之所以看见了你悬在他人客厅的作品,敢于将送我那幅给老乡,我
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的,而新作比旧作成熟得多,供我长久拜读的。
你要给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话,我希望是你的草书,你善于逸笔,但我更乐于让
你秃钩抹来,混饨苍茫,我挂于我的书屋。这样的作品可能不取悦俗眼,在时风浮
靡的今日,这宜于寂寞冷落的我,也宜于在寂寞冷落中蓄养我的气势。
贾平凹文集 做个自在人
——《中国当代才子书·贾平凹卷》序
去年,出版社决意要编辑出版这本书时,我是迟迟地不合作:不提供照片,不
提供书与画的作品,甚至不回信。这样的态度使许多人愤慨了,以为我要傲慢。不
是的,我从来不敢傲慢,之所以学着逃避是觉得作家就是作家,没必要弄出个琴棋
书画无一不精的面目来招摇过市。今年出版社又来了人,我是同意了,因为这套书
要出四本的,别人的三本都编好了,单等着这一本,若再不合作,就……原本是很
真诚的,但真诚却要成了矫情,人活着真是难以违背世态啊!
去年四十四岁,今年四十五岁,到了斤斤计较岁数的年龄,足以证明开始衰老
了。从二十岁起立志要作个好的文人,如今编这本书只让人丧气:就那些速成的文
字吗,就那些涂鸦般的书与画吗?往日里,也曾在朋友面前夸口:我是预测第一,
书法第二,绘画第三,作曲第四,写作第五,那全是什么不行偏说什么好,要学齐
白石的,如喝酒夸酒量的醉话。那年去美国,见到一个诗人,旁边一个作家告诉我:
这是在美国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但人人都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诗。我当时笑了,
心里想,我将来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作家。我也见过一些官人写文章和写文章的官人,
在文坛上他是官人,在官场上他是文人,似乎两头特别,其实两头让人不恭的,如
果还算有才,也全然浪费了。一个人的能力会有多少呢,主要地从事一项了,别的
项目都是为了这一项而进行的基本修养训练罢了。嘴的功能是吃饭说话的,当然,
嘴也可以咬瓶子盖。我的那点书呀画呀,甚至琴呀棋呀,算什么呢,如果称之为才
子,还真不如称这为歌妓,歌妓还必须是貌美的女子。
真正的才子恐怕是苏东坡,但苏东坡已经死在宋朝,再没有了。
我之所以最后同意编辑出版这本书,也有一点,戳戳我的西洋景,明白自己的
雕虫小技而更自觉地去蹈大方。如果往后还要业余去弄弄那些书法呀,绘画呀,音
乐呀,倒要提醒自己:真要学苏东坡,不仅仅是苏东坡的多才多艺,更是多才多艺
后的一颗率真而旷达的心,从而做一个认真的人,一个有趣味的人,一个自在的人。
今早起来,许多人事要联系,去拨电话时却发现往日携在身上的电话号码本丢
失了,一时满头闷水,嗷嗷直叫。要联系的人事无法联系,才突然明白,在现代社
会里活人,人是活在一堆数字里的。那么,属于我的数字是哪些呢?
1997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