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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
「我在问你话呢。」
「没想过。」
「也对,你这么小,怎么会想呢?」有点瞧不起的意味。接着,又有点讨好地说:「那等你将来娶老婆,打算生小孩了,如果要生两个,那你就生四个;你想要三个,就生六个,好不好?」
他玻鹧邸!覆缓谩!
她抬头,瞪着他。「为什么不好?你帮我生,有什么关系?这么小气,一点都不像你爹!」
「要生妳自己生!」
她鼓起没有血色的双颊,很想拿出属于姑姑的威胁,但四肢无力,只能忍气吞声,嘀咕:「你这么小气,你的老婆可惨了。不知道将来你会怎么讨老婆?有没有人警告你老婆?」
「妳不会自己看么?」
他一直反驳她不肯顺从她,让她蓦地火大起来,大声骂道:
「我不想自己看啊?我不想看啊?我想啊!很想的!可是你看,你看,我还有多少日子啊!你哄哄我会怎样啊?」
「妳叫什么?妳长命百岁……」这一次不叫她放手,直接紧扣住她捏他脸的双手。
互瞪。
瞪着瞪着,她眼泪就滚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想啊……长命百岁呢,我可以活很老很老,老到能看见你孙子,老到看你掉牙齿……」她用力拿他衣衫擦泪,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完。「不要骗我了好不好,傅哥哥根本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他一语不发,再度抱她入怀。
「显儿,显儿,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哭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妳一定活得下去。」
「骗人。」她吸吸鼻子,抹掉眼泪,深吸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睡回床的内侧。「我有点冷,显儿。」
他马上帮她盖好被子,两人同盖一被,一块看着床顶。
过了一会儿,她说:
「显儿,以前我很怕短命,现在还是有点点的怕,可是我更怕的是另一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妳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无药可救,寄宿的虫子真的破体出来了,你不要看,那一定很丑很丑。」
他沉默着。
「然后,你改名叫公孙要白,假装我跟你活在一块,好不好?」
「都这时候了妳还在胡说八道!」
她扁扁嘴。「我是认真的嘛……」而后叹息:「能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好。」
她能活着,要他做什么他都甘愿。他想着,却不想说出来。
「我有点累了……」
「累了就快点睡。」
「……显儿……」
「嗯?」
「我好想看你长大的样子喔,你怎么这么小?」她唉声叹气。「不然我每天帮你浇浇水,让你快快长大,让我看一眼你长大的样子也好。」
「妳快睡吧。」不想理她这种疯言疯语。
「想想真心酸,从小到大没人抱过我,第一个抱起我的竟然是三叔叔,虽然他四十多看起来像二十几,但我还是有点失望,我一直幻想等我再大点,会有个俊俏少年抱起我耶。」
真的在思春了,懒得理她。男孩闭上眼。
终于,她安静下来了。
室内也跟着无声了。他还是习惯她吱吱喳喳说个没完,那让他觉得她还活着,还有命在。五叔擅医,也束手无策;傅临春虚长几岁,已接手庄内公子之名,连续动用关系请来的名医更没有本事治愈她,现在他只能等着爹娘回来了。
他年纪确实过小,连点势力都没有,只能掩饰满心的焦虑陪着她。人说,美人多薄命,他宁愿她丑点,成天吱吱喳喳的,就算让他听到抓狂他也心甘情愿。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一下,轻喊:「显儿?」
他回神,道:「我没睡着。」
「……我想睡了,你回去好不好?顺便,叫傅哥哥或者三叔叔快点来……」
男孩闻言,猛然看向她。她面色奇惨,眼里溢满恐惧,双手捣着嘴,鲜红刺眼的血成串从她指缝滑落,染红了温暖的棉被。
他迅速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奔出去。
亲亲侄儿,姑姑目前一切安好,这里的老神医说世上没有他救不了的人,所以我很安心,只是,药好苦,真的好苦,老神医问我要命还是不苦,选一条,你知道我会选什么的。我在信中附上黄莲粉,显儿你要有良心的话,就混水喝下去后,眺望着远方的白云,我想,我就在那朵白云下面,也会一块陪你苦的。
姑姑要白
*
亲亲显儿,姑姑目前一切安好,你随信附来的糖,我已收到,虽然晚了半年。你的来信实在太简短,这里生活好苦,显儿,救救我,这种生活真不是人过的,老神医每天以真气助我抑毒,但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你懂得的,我都要十五了,该发育的也发育了(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上街多看成熟的姑娘两眼就明白了),还要被迫穿着肚兜,让老神医为我渡气,他已经七、八十岁了,但……算了,能活下去最重要吧,我还想看你娶妻生子呢。
显儿,你要看天边的白云喔,下次告诉我你看见的白云像什么?是鸟还是鱼?最近我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都觉得它还是个云,奇怪,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鱼上哪儿了?鸟上哪了?
姑姑要白
*
显儿,听大哥说,你已被尊封先生之名,恭喜你,才十几岁就已经是云家庄的主子了。云家庄向来有两派,文为公子、武为先生,傅哥哥为春香公子当之无愧,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很想成为数字公子呢,可惜我是个女的,没有人会培养一个随时见阎王的女孩吧?今晚不知为何,我身心俱疲,老神医又试另一种方法抑毒,我看不见背后那只老鹰,所以无法得知成效如何。
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来岛上时,老神医的胡子长长,每次他走来走去,就像是自动的扫帚,把屋里清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两年我不再觉得有趣,反而有点麻木了。据我猜测,可能是老神医开的药影响到我的知觉,虽然我很久没有吃药了。
另,嫂嫂在你那吗?这两年,不见嫂嫂影子,再这样下去,我怀疑显儿,你的父母,我的兄嫂,这两个人出了问题,你一定要关注。我很喜欢嫂嫂跟大哥,我想找到像嫂嫂或者大哥的人,能嫁给这样的人,就一定是我修来的福气。显儿,你说,我会有机会嫁人吗?
姑姑要白
*
显儿,你让我惊喜了!不到一个月便已收到你的信,还有你差人送来的腰牌,数字九呢,你打哪来的?你信里只写着「给妳」两个字,什么都不明说,九公子一直是悬位,这真的是要给我的吗?我好开心,天天配着这块腰牌,虽然岛上没有多少人,但挂着它,幻想自己是数字公子也是好的。
姑姑要白
*
显儿,老神医仙逝了。
我想这个消息你迟早会知道,索性我就先坦白了。不过你别担心,上回我跟你提过老神医解毒的新方法,应该满有效果的,只是有点辛苦,而且最近我胖了,等你看见我时,一定一定吓一跳。我想,这辈子我与成亲无缘了,就让我这个很有可能孤独终老的姑姑来守护你吧。今年你也要十七了,再过两年应该要成亲才对,我是无法出岛了,到时你记得带你娘子过来探探姑姑哦。
嗯……如果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你照样带着妻小来忌拜,你放心,就算我躺在泥土里睡大觉,也会好好保佑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娃儿到处爬。
姑姑要白
*
我娶妳
不是侄儿,公孙显
很高兴地拆信,然后瞠目结舌。
她翻翻信纸的背面,再放在火上热烤,烤完之后再对着天空看,这封信里没有暗藏玄机啊!
我娶妳?她傻傻地看着上头的字。
这些年来,只要她写信寄去,显儿回信多半是寥寥片语,这封信确实很符合他的个性,字迹也相差无几。
他昏头了吗?是姑侄耶!她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她对显儿的印象,还是那个十岁的男孩,相貌非常像嫂嫂,实在无法想象嫂嫂变男人的样子。
这几年,他被尊为先生之名,年纪轻轻已有一番作为,他还记得她这个姑姑,算了不起了呢。
「我娶妳?」她低声念着,忍不住开心笑了出来:「这小子才几岁,就想娶人?」真是……好可爱,也很窝心。
明天一早她来回信,她才不要嫁给一个小孩子呢。
外头天色暗暗,她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倒水准备服药。
一颗药丸立即入睡,绝不会无端被惊醒。
她小心翼翼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床侧茶几上,以手绢覆盖,接着,她盖好棉被,一口吞药,今晚准备作个好梦。
嗯……就想十岁的显儿好了。嘻,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想娶她?真是太讲义气了!
如果她有命活到他成亲生子,一定会把这件趣事告诉侄媳,让她好好喝干醋。
如果她还有命哪……
她真的好累好累,不想有命了。虽然她才十九,离七老八十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日子,但她已经不介意短命了,她以前很怕死,但现在……如果死亡是像她睡着一样,什么梦都做不到,那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她不敢告诉大哥他们。他们这几年一直为她奔波,明明都已经是退隐的人了,叔伯们还为她谋求生路。
这个生路,真的好苦!
现在,她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就用不着每天为活下去而战战兢兢了。
药效即生,她神智遽散,如同往常正要陷进无梦世界时,忽地有抹身影入眼。
等等,岛上有陌生人?
他走进她房里了!他想干什么?
等等,等等啊,再给她一点意识,至少让她问清楚——
她直接倒床不起。
再醒来时,已经是大白天了。
她下意识伸手探向茶几,但中途顿住。
如果……如果……
其实不是很可怕,反正,她也不知道能再撑多久,不如就这样睡着……忍忍再忍……五脏六腑开始催动,丹田凝聚热流,她吓了一跳,赶紧捻过一片瓜果塞进嘴里,狼狈吞下肚。
她没用真没用!这么害怕做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人家留取丹心照汗青,她就算留不住全尸,但好歹也不会再拖累大哥他们了,她真孬真孬!
她吸吸鼻子,听见脚步声自长廊而来。她抬脸,用泛红的眼眸迎接进屋的人。
然后僵住。
来者,是个少年。
一身镶着金线的黑衣,个头比她高上许多,气质偏冷,相貌有点眼熟,五官生得太好,是个俊俏儿郎耶……蓦地,她面容通红。
「妳在发什么呆?」他忽地开口,迅速上前取过几上水果硬塞进她的嘴里。
她茫然但自动自发嚼着,忽然发现自己一身单薄的内衫,立即拉过被子遮掩。
「你你你……你是谁啊?」就算她有点胖儿,也不能这样贸然闯进一个大姑娘的闺房里吧。
他闻言,眼神古怪,端过果盘,就坐在她的床缘。
「你到底是谁?」昨晚,那抹人影好像是他。近日兄嫂叔伯都不在岛上,只有几个仆人照顾她,那些仆役都还活着吧?
那少年不发一语,又塞给她一片瓜果。
「其他人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都忙着呢。」他淡声道。
听起来不像有恶意,也跟大哥大嫂他们相识,这让她松口气。她在岛上这么久,相处的都是年纪至少大上两轮的「老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呢。
咳咳,美丽的人儿被人欣赏是理所当然,她偷偷欣赏个过瘾,长这么大,真的没有跟俊美少年郎接触过耶。她圆脸有点发热,心跳莫名加速,虽然很失礼,但还是要继续吃着维生的食物。
「那个……请问,你是谁啊?」
「妳认不出我?」他的语气遽冷,直勾勾地望着她。「我却认识妳。」
这么俊俏的少年认识她,没理由她会忘记的。她想了一下,试探地问:
「你也认识公孙云,对吧?」
「嗯。」
第九章
午后的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她及时躲进瓜棚架下。幸亏岛上四季种着蔬果,就算她篮里的番麦吃完了,也可以随时摘下水果保命。
现在她有点气,也有点不知所措。她那个亲亲侄子,这半个月来就住在岛上,天天面对她……让她很心虚。
他好像真的想娶她耶。有没有搞错?明明是姑侄,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二岁,那时他十岁而已,不也是个小孩吗?
看看他现在的相貌,她深深体会岁月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从小她就很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的公孙显,眉清目秀,但就是个孩子嘛;现在的公孙显,升等成俊俏郎君,虽然是个少年,但已经比她还高了。
她抚着双颊,有点懊恼自己不够坚持的小芳心。
「妳躲雨不躲小心点?」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她吓一跳,连忙回身,正好瞧见他的外衣罩在她的头顶,扑鼻都是他的气息。
心口竟然在狂跳!
她跳什么跳什么?是侄子是侄子耶!不跳不跳!
「你、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
他低头数数她篮里的番麦,确定她够吃还有剩,才捡了条番麦,剥下外皮,简洁答她:「我功夫好。」
「才不呢,你功夫哪儿好?」他习的是正派内功,光是根基就打好几年了,他才十七岁能学到多少?
她见他咬了一口,开心笑道:
「好吃吧,这是傅哥哥寄来的,说是从西番带来的,没想到会试种成功呢。」
他沉默一阵,才道:「傅临春寄来的?」
「是啊,」她啾他一眼。「你不知道吗?」想来,他也不是非常关心她嘛。
俊美的脸庞完全没有任何波动。半晌,他语气阴冷道:「傅临春不适合妳。」
她一头雾水,一时答不上话来。过了会儿,她小心地问:
「你跟傅哥哥间有事?」
「没有。」
才怪,原来他会突然出现在岛上,是云家庄二位主子不合啊,他身为武先生,照说是庄里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哪来的空闲出中原,一待还是半个月以上的?
雨势斜打进棚里,她直觉退后,却撞上一堵温热的身躯,她脸微热,要离开点保持距离,却有人扣住她的肩,让她不得动弹。
她瞄着搁在她肩上男人的手……他一直没有抽手,就这样明目张胆压着她的肩,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他是把她当成姑姑还是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才这样随便?
虽然有点气闷,但她现在也不会多做什么奢想。如果有人走过这里,看见他俩在瓜棚下紧靠着躲雨,只怕也没有人会误会他们有什么暧昧吧。
一个玉树临风,前程似锦;一个却是……差太多了……
她默默吃着她的番麦,却是食不知味。傅家哥哥是有心人,怕她吃到乏味,专找些岛上难得一见的食物,可是他不知道她不怕食无味,也不怕一清醒就得吃,她只怕这样的日子没有期限,万一她七老八十了,没有牙齿了还得用这种方式活着,该怎么办?她一想到就害怕。
「妳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哥哥。」她直觉应道。
身后的男人又沉默了。
她只当他向来惜字如金,随口问着:「傅哥哥有意中人了吗?」
「不知道。」
在同间庄子里还能不知道,那这两人真的有问题了。等大哥回岛后,跟他提提好了,公孙与傅姓两家是世交,好像还没有过不合的情况发生呢。
「那像什么?」他突然问道。
她循着他的指点,看向天上的白云。她松口气:「雨要停了呢。」
「那像什么?」他重复一次。
「云啊,那不是白云吗?」她疑声道。还是他看见云上有仙子了?她等了等,见他没给真正答案,便道:「雨停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要一块回屋里去吗?」
「嗯。」
唉,她宁愿自己回去。「那就一块回去。」
「好。」
他主动拿过她的食篮,只留下她正在吃的番麦。她有点愣住,接着她脚下虚空,眼前一花,她吓得惊叫出声,再一定神,发现自己被他打横抱起。
「你你你做什么你?」
他垂下漂亮的黑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有水漥。我抱妳回去。」
她瞪着他看。
他神色平静,目光须臾不离她,再道:
「现在,我比妳高、比妳壮,三叔抱得动妳,我也能。」
她还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深沉的黑眸带着天生的冷漠,跟那个十岁的显儿有点像,但他眼里多了那种让她不敢直视的奇异情感……又跟十岁的显儿不像了。
她转移视线不看他,当作不知自己满面通红,轻声说道:
「我不喜欢有人这样抱我。」
时间就好像僵在那里,他连动也不动,她又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只能内心咕哝:给你重给你重下去,看你能撑多久!
别再看她了!现在的她,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看什么看!重死你……不,是重垮你!
「妳不喜欢这种抱法?」
「嗯。」她用力应声。
忽地,她天眩地转,原以为他放她落地了,哪知她的脚还是虚空着,定睛一看,她只能瞪着他的背,头重脚轻。
「你干嘛你?你放我下来,我头晕!」她轻捶他的背。哪有人这样的!
「我扛妳回去。」
有没有搞错?没人这样对一个姑娘的!粗鲁!粗鲁!
「公孙显,你放我下来啦!」
他大步流星,无视她的抗议,就当扛米袋回屋去。
轻轻松松的。
一看见他进房,她呛了一声,立即把药丸吐出来。
差点,只差一点点就吞进去,然后一觉到天明了。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她没好气道。
「我来看妳。」
白天看,晚上还看?她开始怀疑他准备当个阴魂不散的背后灵了。她有点委屈:「你看完了吧?可以出去了,我想睡了。」
他默不作声,坐在床缘。
「显儿,男女授受不亲。」她非常和气地说。天地简直变色了,现在的公孙显,把她吃得死死的,她也不过小时候小小的欺压他而已,有必要这样钉死她吗?
他闻言,忽然嗤笑一声。「要白,妳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他难得嘴角噙笑,让她再度看傻眼。真的是……赏心悦目到极点了。
「药吃多,对身子总是不好。」
「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