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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意外之极,“请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都隔了那么久,不清楚。”
“请代我问一问,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线生老大不愿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转了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该如此生疏,当初要好的时
候,我是怎么对她说来着?
我不是说我会永远地关怀她?
我茫然。
过半晌,接线生的声音回来,“先生,傅小姐的电话是92345。”
“谢谢。”我如获至宝。
92345是一间大型财务公司,我叫他们接傅小姐。
玛丽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略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吗?”她的反应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时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着套装上班的时候,她是刀枪不入的。
况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电话给她,也许只是问她惜一枝钢笔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
感情。
“转了工?”
她说:“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闷得要死。”她轻笑,“你呢,还是那份?”
我说:“我不敢转工,我欠缺冒险精神。”
“子文,我急着要出去开会,下午回你电话可好?”
“玛丽……”
“是?”
“玛丽,”我急急说:“我们出来吃顿饭可好?”
她任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我恳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迟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邀请她。
“好吧。”
“我来接你,准七点,你没有搬家吧?”
“没有,再见。”
我松一口气。
并不是太难,只要勇气,一点点的勇气。
今天晚上,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紧张,而是有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我怕一见到玛
丽,会得忍不住哭出来。也许这眼泪已经忍了六个月。
七点正,我驾车到她家去,一按铃,她就来应门。
我手中提着花,她不得不让我进去放下花束。
她那细小的公寓仍然维持得整洁万分,只不过多了几件摆设。
我轻轻地说:“这张画我没见过……还有这盆花,咦,换了套新唱机。”
玛丽礼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惯坐的沙发上,几乎不想起身,只觉无限安全及舒适。
她问:“不是请我晚饭?”
我搭讪地站起来。
“你瘦了。”她忽然说。
我忍不住,“玛丽,我想念你,自从我去了之后,你没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里这么容易?说找就找?”她感喟地说。
“那么……”
“你呢?”
“到处乱约会,唉,别说了。”
“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厉害。”玛丽说。
“因为你老跟别人出去。”我抱怨。
“出来做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应酬?”
“我就没有。”
“谁象你这么牛性孤拐?”
“看,就是这样你开始人身攻击,一发不可收拾。”
“又赖我?”玛丽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动。
“早知你这样,不如约在餐室见面。”
“玛丽,我们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话。”
“人怎么想,谁在乎呢?”
“你就是这样放肆。”
“玛丽,我们结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缚吗?”
我只是笑。
玛丽叹口气,“你这孩子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几时长大呢?”
“我早已长大了。”我说。
她矜持地转过身去。
我连忙说:“我们出去吃了饭再说。”
“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抗议。
她去取外套,我跟进房去。
她嗔道:“干什么?”
我俊傻地看着镜内的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倩影。
我说:“看见你就满足了。”
她又叹口气,顺手拾起化妆台上的一只耳环,咕哝地说:“不知如何掉了一只,再
也寻不回来。”
我心立刻一跳。
耳环。
我连忙停睛看。哎哟!果然是它!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把这副耳环借过给别人配戴?”
“没有哇,”她说:“一直是我自己戴,这么贵的东西,我是下一个狠心买的,做
得那么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只,“请问,这一只是如何落在我枕头
上的?”
“原来落在你家!”玛丽欢呼,“快还给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团团地怀疑,“来,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耳环怎么会在
我家出现。”
她坐在床沿,‘还说呢,上星期六,谁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玛丽?”
“你?”我指着她,“你也在场?”
“我当然在场。”
“太巧了。”我喃喃说。
“看见你那个模样,我只好抛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脸红,“不然还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
是,若没有看门的老先生帮忙,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耳环就是在挣扎的时刻失落的。”
我把耳环还给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玛丽戴上耳环。“有什么好告诉的?不过是看在旧时份上吧。”
“看在我醉后还频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谁答应跟你出来吃饭?”
“玛丽,我们别再拖下去了。”
我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没喝醉,我与玛丽之间就完全没有挽回,
她不会相信我仍然爱她,而都市人之爱是很少刻骨铭心的,总会渐渐淡忘。
但是她在我处留下一只耳坠。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缘分。
选自短篇小说集《散发》
法语女郎
作者:亦舒
朋友介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眼也不看我,她是法国长大的中国人,不肯说英语,
我很气她,不喜欢她动不动把她的优秀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那种态度。
她并不见得长得很美,自然,长住欧洲的年轻人都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她是个飘逸
的女郎:直头发、象牙白皮肤、纤长的身材、打扮得脱俗时髦,她有那种俗称“黄金女
郎”的味道。
不过我老觉得条件好运气好的人不应该瞧不起“普通人”,所以言语间就对她不客
气。
换句话说:我得罪了她而不自觉。
小陈是介绍人,那个周末,我无处可去,觉得分外寂寞,碰巧小陈找人去吃茶,于
是跟了去。
才坐下就听见她用国语说:“生活?全世界都一样乏味呢,meci;meca(如
此这般),至要紧是看得开。”
小陈便笑道:“对了,阿闻,你不是魁北克大学的吗?你的法文也不错呀,你与茱
莉说来,让我们听听如何?”
我连忙说:“忘了,全忘了。”
小陈太太便说:“阿闻最不喜炫耀。”
那个叫茱莉和女孩子便略有点不自在,看了小陈太太一眼,“你取笑我呢,是不
是?”
我补一句:“中国人还是说中国话的好。”
但茱莉更不高兴了,“中国方言有太多种,不会说国语,我就没法与他交谈。”
我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觉得她嚣张,又不肯与她斗嘴,所以只维持沉默。
她却没有停止,她说:“香港人最奇怪了,承传了英国人的文化,又自视为中国人,
而实在这块土地并非久留之地,大家都明白它是个Pieda…terre(暂时憩脚处),可是
又把这城市搅得如此繁荣。”
我侧侧身打量她,如果她不发那么多意见,也不失是个漂亮的女郎,一管鼻子小巧
可爱,眼睛大而灵活……可惜性格惊人,叫男人退避三舍。
我猛喝啤酒。
小陈来解围:“茱莉,你也是香港去的,别乱批评。”
茱莉说:“这是事实呀。”
小陈太太说:“这个茱莉,自小是这样,家里无法管教,就把她往外国送,眼不见
为净。”
茱莉说:“我家一向Laissezfaire(自由派)作风,长辈从小不干涉我们,也不会
把我们困在这个小岛。”
我不发一语,面色冷冷,听她发表伟论。
“你话真多。”小陈太太挤她一挤。
“怎么搅的,就是准男人说话?”茱莉白她一眼。
她的足踝很好看,戴一条小小足链……衬白色衣裤,在初看有一股清新气息,但我
却情愿去约会公司里的打字小姐……我打一个呵欠。
小陈笑说:“阿闻,你怎么累了?好失仪。”
我乘机站起来,“是,是,我有点疲倦,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早退,改天我请吃
饭。”我扬扬手,逃走了。
星期日整天躲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小陈骂我不合群,得罪人。
我唯唯喏喏。
星期一也不放过我,小陈长篇大论跟我说及做人之道。
我说:“你觉得没面子,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看中你介绍的茱莉小姐。”
他被我说中,很气。
我说:“人各有志,我吃不消她。”
“这女孩子很有才气——”
“女子无才便是德。”
“别那么理直气壮。”小陈说:“为什么一直没有女朋友?还不是嫌她们是庸脂俗
粉。”
不过茱莉这人才太出色,我也提不起兴趣,除非她肯反璞归真,说话再也不加插法
文。
这是一种幼稚的表现,就象香港的初中生,说话搭着英文,显示学贯中西,事实上
不是那回事,茱莉比起她们,好不了多少。
小陈说:“再为你制造一次机会如何?”
“不必了。”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郎。”
我借机会走开去。
“喂,你不想吃我老婆做的蟹粉狮子头?”
真受不起这样的诱惑。如果拒绝了他,晚上吃即食面的时候包管会后悔得吐血,也
罢,罢罢罢,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填饱肚皮最要紧,就再去忍受一下法文单字吧。
“还有西湖醋鱼,火腿小棠菜,喂!”
我叹口气,“几时?几点?”
“气死人,”小陈唠叨,“介绍女朋友给你,还得赔上四热荤一汤一冷盘加甜品,
受不了。”
我撒赖,“谁让你老婆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姊妹团?”
小陈一枝铅笔扔过来。
那一夜我一到陈宅,便听到唱机在放伊迪芙庇亚夫的唱片。
原来香港也有做法国殖民地的潜力。
那女郎穿件宽松的裙子,自自在在的坐在沙发上,看上去非常沉静美观,但一抬起
来,眼光中那股傲慢倔强的神采,又令我心怯了。
老闻啊老闻,我跟自己说:你今天是来吃饭的,那么除了大嚼之外,你别跟自己惹
麻烦了。
我静静坐在一角,从茱莉的目光看来,她也不知道我会来,这是小陈两夫妇的圈套。
但我已闻到火腿香,故此也不言语,随手拾起一本画报看,非常心安理得。
小陈过来抢掉我手中的画报,“喂!”
茱莉示威般说:“我吃完饭就要走的,菲腊来接我回去。”
小陈太太端着菜出来,瞠目问:“谁是菲腊,你的花样实在太多了。”
不关我事,谁理什么人来接她走,我深深嗅一下,说道:“小陈不出一年就会成为
胖陈,女人呀,最重要是有副好手艺,男人的心与胃最贴近。”
我正眼也不看茱莉,坐下来预备大嚼。
小陈陪笑道:“女人的学识也很重要,会看红楼梦倒底不同点,是不是,茱莉?”
茱莉说:“这本romanaclef(真人真事之隐名小说)真是曹雪芹的
piecederesistance(代表作)。”
我忍无可忍,放下筷子就向她开炮:“曹沾一辈子才写这么一本书,什么代表不代
表的!又不是在三十多本内挑出其中一本,不是都说得清清楚楚吗?‘字字看来皆是血,
十年辛苦非寻常’。我再补上一句:废话。”
小陈几乎没吓个半死,小陈太太连忙跟茱莉说:“吃这个菜,都是嫩尖呢。”一边
拼命朝我使眼色。
我的话出了口,也有点心惊肉跳。
但茱莉却没变色,她说:“略读过数百次。”
陈太忙说:“佩服佩服,吃饭吧。”
“你是读中国文学的?”茱莉问我。
“老远跑到魁北克念中文?不不不。”我说。
小陈说:“他是建筑师。”
“啊,难怪全身散漫着一股savoirfaire(社会地位高引起之自满气息)。”
“我?”我跳起来,“我这个人最谦和不过,建筑师一元三打,我什么时候自满
过。”
她笑,雪白牙齿。
没想到一本石头记救苦救难,溶解了我们俩人之间的冰霜,消除了火药味。
小陈说:“你们两个人,眼睛长在额头,大哥别说二哥了。”
我还一味否认。
吃完饭,我刚想找个新题目说话,与茱莉重修旧好,门铃一响,来接她的人到了。
那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士,穿便服,他来接茱莉,自称叫菲腊,茱莉看我一眼,便跟
他走了。
我在露台看到他开一辆非常漂亮的白色跑车。
我跟小陈说:“介绍一个名花有主的!”
小陈说:“没听过她有男朋友。”
小陈太太埋怨:“真的,咱们赔了夫人又折兵,茱莉也太过份了。”
我有点惆怅。都名花有主了,我还对她有偏见,觉得她个性太强,不容易找对象,
可是早有人看中了她。
那个菲腊一定有比她更优秀的条件,有能力使她看得起他。他们说女人嫁丈夫,非
挑选一名比她强。使她崇拜的男人。
“别太难过。”小陈拍拍我的肩膀。
我耸耸肩,“难过什么呢,已经是faitacpli(已成事实,不能挽回),她是别
人的女郎。”
小陈太诧异,“咦,你说话的口气,跟茱莉很象呀,一句法文一句中文的。”
“近朱者赤。”小陈笑说。
告别陈家。
幸亏没有培养感情的时间,否则万劫不复,我又不会与人争女友,斗早天天等她出
大门口,送她上下班。
三天后,公司派我到一间广告公司接洽新建设的宣传事宜,我才进门,就见到茱莉。
“咦,你在这里做事?”我问。
“啊,嗨,老闻,你好。”她象是非常忙碌,“我在这里负责法国几只名牌服饰的
户口,过来瞧瞧吗?”
我看看手表,还差十分钟才开会,于是跟她进去参观。
茱莉在上班的时间很成熟很有效果。她那个部门约有十来廿个伙计,包括翻译人员、
设计人员、摄影师、撰稿员、秘书等。茱莉显然是个专家,指挥如意。
因为客户是法国人,她流利的法语完全派上用场,琅琅上口。
平时说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因此下了班与朋友应酬时,也无意露了一手,我倒是
错怪了她,也许小陈说得对:我是有严重的偏见。
时间到了,我向她道别。
“你跟他们吃中饭?”她问。
我也晓得打蛇随棍上,“不,你有空吗?”
“可以,我安排一下。”
“一会儿来找你。”我颇为喜悦。
“好,一言为定。”她转身忙去了。
我喜孜孜跑到会议室坐下,才想到她不是自由身,我约会她,便等于加入战场,参
加竞争行列,不自觉惘然。
吃一顿午饭总没问题吧?
我拿着一支铅笔轻轻地在桌缘敲打,女秘书朝我媚笑,我避开她的目光,也许茱莉
亦是对的,我早已为年轻的女子宠坏了而不自觉。
开完会我办妥公事,走去找茱莉。
她掠一掠头发,抓起手袋便跟我走。
我注视她的脸,不知怎的,扁扁面孔,越看越顺眼,脸上脂粉掉了一半,更加显得
自然。
我对她第一印象并不好,现在倒改观了。
我们叫了很简单的食物,吃了起来。
她说:“平时我也想做些好菜营养一下。奈何没时间,整个人卖给公司了。”
她耸耸肩,也不在乎。
我说:“菲腊呢?”
“他确很照顾我,他与姐姐两人,真是没话说,”茱莉说:“在外游荡那么些日子,
家族观念也减轻了,我现在独一个人住。”
“男朋友定然很多吧?”
“我也有自知之明,象我这种性格的女人,在东方社会是不会吃香的,”她很坦白,
“香港这地方,表面很西化,实则上不是那回事。非常老式,女人最好念了文凭回来当
嫁妆,最好略有名气,能为夫家撑场面,可是照样要生儿子,一个不一定够,人前斯文
温婉,不要多说话。”
我点点头,不敢搭嘴,因为她说的事实。
“唯一了解我的男人,可以说是菲腊了。”
我很大方的说:“他的量度必有过人之处。”
“是,他不反对女人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婚后有她自己的朋友与娱乐,菲腊是很特
殊的。”她抬起头,“啊,我姐姐来了。”
她姊姊与她一般的白皮肤大眼睛,但是成熟许多。
她很客气,硬要替我们结帐。
她对我说:“我这个妹妹,直肠直肚的……唉。”
“你与菲腊说完一次又一次,永远免费给我上课,我受不了你们。”茱莉笑道。
这个菲腊,在她心目上的地位,非同小可。
“我姐姐也有工作,她在政府机关做得很高了,但是因为已婚,所以没有房屋津贴
这些,”茱莉说:“她老跟菲腊说:‘没法子啊,住丈夫屋子,得听丈夫的话。’我与
她不同,”她吐吐舌头,“我不懂得哄人欢喜。”
我陪着笑,不过谁娶到她也一般好福气。
对于娶妻,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她不是庸脂俗粉的一份子即可,可是你别
说,这样的女孩子太难找,人一脱俗,便显得古怪,我又没有容纳女人个性的肚量。
那次午餐很愉快。
但是我即刻警惕自己,要与茱莉疏远,爱上有男友的女子,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比失恋更痛苦,我见过那些失去爱人的男男女女,呵,简直比死
还难受,触目惊心,我